范纯仁想得不错,司马光若要尽废新法,恢复旧制,必须做得首相。要做首相,就必得罢黜蔡确、章惇两人。只有真正掌控了朝政,才能谈得上有所作为。而要罢黜蔡、章,就只有御史交攻,把蔡、章两人轰下台了。但范纯仁虽作如是想,却也没有去串联发动御史。他不是不想,而是没有必要,现在的御史唯司马光马首是瞻,当司马光朝议未能如初意,保甲法未能废止的消息一传出,御史们便自动作起来了。
说来也巧,此时又发生了一件事,蔡确给御史留下了话把。宋神宗赵顼安葬于永裕陵,移灵前一日,三省执政官应宿于灵幕之后伴驾,蔡确没有去。第二天灵驾发引,蔡确又驰去数十里远以自便,这还了得?但作为蔡确,也是事出有因,蔡确的肚子坏了。若去灵前伴驾,大是不便。连服了两次药,总以为肚子好了,以首相身份引领神宗灵驾去陵寝的路上,又突然内急起来,不得已先驰去数十里,痛痛快快的大解了一次。但御史正在端着猪头寻庙门,没事还想寻点事出来,管你拉不拉肚子?
先是王岩叟参章惇:“风闻章惇于帘前问陛下御批除谏官事,语涉轻侮,又问陛下从何而知,是不欲威权在人主也,乞行显黜。”
接着刘挚上表说:“神宗皇帝灵驾进发,前一日夜三省执政官宿于幕次,宰臣蔡确独不入宿,慢废典礼,有不恭之心。”
朱光庭又奏:“蔡确先帝简拔,位至宰相,灵驾发引,辄先驰去数十里之远以自便,为臣不恭,莫大于此。章惇欺罔肆辩,韩缜挟邪冒庞,皆应黜退。”
过了几天,刘挚又上表弹劾蔡确:“宰臣蔡确自山陵使回,必须引咎自劾;而确不顾廉隅,恐失爵位,无故自留。伏望早发睿断,罢确政事,以明国宪。”
这一奏章刚送进通进银台司,觉得话未说完,接着又上一章:“昨者确等覃恩转官,学士草制,有云‘独高定策之功’,命下之日,识者皆知其过,而确乃偃然受之。又,确与章惇固结朋党,自陛下进用司马光、吕公著以来,意不以为便,故确内则阳为和同,而阴使章惇外肆强悍,陵侮沮害。中外以为确与惇不罢,则善良无由自立,天下终不得被仁厚这泽。”
继刘挚之后,朱光庭的话说得更直接了:“蔡确、章惇、韩缜,宜令解机务;司马光、范纯仁,宜进之宰辅;韩维宜置之宥密。退三奸于外以清百辟,进三贤于内以赞万几,太平之风,自兹始矣!”
在御史的交攻中,秋去冬尽,时序又到了元祐元年的春天。这天公也是奇怪,整整一个冬天竟忘了下雪。不说干冷令人难耐,风起扬尘也令人生厌,那地里的麦子少了厚被般的大雪复盖,竟冻死了十之八九。天道不正,天公没有尽到责任,自然还得到人间来找原因。满朝御史尽归司马光旗下,誉论一边倒,他们不会说是因司马光废止新法的缘故,而是朝中奸臣未除,所以天心未祐。这奸臣便是蔡确和章惇,陛下又容而留之。若是早把这两个奸臣罢黜了,大雪也早就下了。
这是在福宁殿里,太皇太后端坐在御案前,御史们的弹章放在御案上竟有厚厚的一叠。太皇太后的寝宫是宝慈宫,因寝宫离前殿太远,视事或接见大臣不便,太皇太后便把福宁殿当作了视事所,日常便在这里批阅奏疏。把天灾归罪于某个人,太皇太后自然不相信,其实御史们自己也不相信,不过这却是对其人最有力也是最有效的一击。御史们说蔡、章是奸臣,奸在何处?弹章虽多,却并没有说出多少事实。尤其是章惇,因为与司马光争论,有时逐条论驳,语声甚高,御史们便说他“谗欺狼戾”。或许只要一条便够,那就是蔡、章二人奸在执行了王安石的新法。御史们都是支持司马光反对新法的,是以都是忠臣,都是贤者。
是否罢黜蔡确,太皇太后正举棋不定,通进银台司送进司马光生病的谒告。太皇太后看后吃了一惊,司马光可不能病,朝政全靠他了,万一有个三长二短,她还能指望谁?于是吩咐内侍省押班梁惟简前去探望,又命御医好生医治。
司马光真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一病就是十几天。浑身绵软,心里烦恶,起坐不得。好在脑子清醒,仍能想事。但惟其能想事,更觉焦躁。自从赴门下省履政,司马光真是煎心焦思,日夜操劳。尽管章惇在制肘,在他的坚持之下,新法仍在不断被厘革。但年岁不饶人,六十八岁的人了,劳累过度,稍一不慎感了风寒,还能不趴下?想到免役、青苗、将官之法未改,与西夏的边议未决,自己有生之年无多,这四患未除,真是死不瞑目!他叫司马康备好纸笔,就在床上先给三省写信:“今法度宜先更张者,莫如免役钱。光欲具疏奏闻,若降至三省,望诸公协力赞成。”这是先向三省长官打招呼,我马上要上一折子,请你们不要反对。接着又给吕公著写信,也是短短几句:“光自病以来,以身付医,以家事付愚子,唯国事未有所托,今以属晦叔矣!”晦叔便是吕公著。
司马光写好信,要司马康把他扶起点,又喝了两口水,接着给太皇太后写奏疏。疏中写的是:
……免役之法有五害,旧日上户充役有所陪备,然年满之后却得休息,今则年年出钱,钱数多于往日陪备者,其害一也。旧日下户原不充役,今来一例出钱,其害二也。旧日所差皆土著良民,今如募四方浮浪之人,作公人则曲法受赃,主官物则侵欺盗用,一旦事发,举家亡去,其害三也。农民所有,不过谷帛与力,今曰我不用汝力,输我钱,我自雇人,若遇凶年,则不免卖庄田、牛具、桑柘以求钱纳官,其害四也。提举常平司惟务多敛役钱,广积宽剩,希求进用,其害五也。……写了免役法的五害,司马光喘了一口气,闭着眼睛养了会神,又喝了口水,接着写道:
……为今之计,莫若降敕,应天下免役钱一切并罢,其诸色役人并依照熙宁以前旧法定差。惟衙前一役,最号重难,向有破家产者,朝廷为此始议作助役法。今衙前陪备少,当不至破家,若忧虑力难独任,即乞依旧于官户、僧道、寺观、单丁、女户有屋业者,并令随贫富等第出助役钱,遇衙前重难差遣,即行支给。然役人利害,四方不能齐同,乞指挥降诸路转运使下诸州县,限五日内县具利害申州,州限一月申转运司,司限一季奏闻,委执政官参详施行。
司马光奏疏中说的所复差役法,其实后面还拖了条免役法的尾巴,要“官户、僧道、寺观、单丁、女户有屋业者,并令随贫富等第出助役钱。”当年在王安石二次辞相后,沈括上书修改役法,其内容与此相同,只怕也不是偶然。
司马光写好奏疏,大喘了两口气,叫司马康收过纸笔,又喝了一口水闭目养神。只听房外脚步声响,司马康迎到门口,说道:“范大人,子功兄,先请客厅奉茶。”
范大人是范纯仁,子功兄是范百禄,现在已是中书舍人。范纯仁与司马光同辈,司马康以“大人”称;范百禄是范镇的儿子,司马康与之称兄道弟。司马光生病,他们天天要来探视。司马康说“客厅奉茶”是客气话,范纯仁和范百禄并没有去客厅,直接走进司马光的臥室。范纯仁走到司马光床前,拱了拱手,含笑说道:“君实今天气色好多了。”
范百禄也说道:“大人病,举朝皆急。眼看着要好了,这是万民之福也。”
司马康命下人就在司马光床前设了两座,请范纯仁和范百禄坐下,又命下人上茶。说道:“请范大人和子功兄用茶。家父今天精神好多了,适才写了份奏疏,还未送走。家父如此忧心政事,不利养病,还望两位相劝。”
司马光说道:“免役、青苗未罢,光之心病也,是以扶病上疏。尧夫兄和子功不是外人,可先看过,光之所言当否。”
司马康把司马光刚才写的奏疏递给范纯仁,范纯仁看后又递给范百禄,两人看了疏文,对看一眼。范百禄说道:“熙宁免役法行,我为咸平县令,开封府罢遣衙前数百人,民皆欢幸。其后有司求羡余,务刻剥,乃为法之病。今减少免役钱额以宽民力即可矣!”
司马光听了范百禄之言,面露不快之色,说道:“这是什么话?免役法岂可不废!”
范纯仁说道:“治道去其太甚者可也,废免役而复差役一事,尤当熟讲而缓行,不然,滋为民病。且宰相职在求人,变法非所先也。愿公虚心以延众论,不必谋自己出;谋自己出,则諂谀得乘间迎合矣!设若议论难一,可先行一路以观其究竟。”
司马光听了,默然不答。但从他的脸色看,并没有接受范纯仁的意见。范纯仁本与司马光极亲厚,这一番话可说是肺腑之言。因见司马光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心里也有点不快。又说道:“公此是使人不得言尔,纯仁若欲媚公以为容悦,何如少年时合王安石以速富貴!”
范纯仁的话说得也不好听,司马光也不打算解释。话既不投机,气氛便变得涩滞起来。恰在此时,房外有人报说“太医到”,范纯仁和范百禄遂向司马光拱手后退出。
到了外间,范纯仁叹了一口气,对范百禄说道:“不意君实固执如此。”
范百禄虽有同感,因份属晚辈,不宜对司马光出言褒贬,只是跟着范纯仁叹了一口气。
范纯仁又说道:“熙宁按问自首之法,既已改之,有司立文严苛,判死罪者数倍于旧时,殆非先王宁失不经之意。”
范百禄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范纯仁的意见。这两位司马光的铁杆支持者,在“免役法”这一最重要的法制被司马光废止之时,与司马光产生了意见分岐。尤其是范纯仁,对司马光废掉“案问自首减刑”这一条也产生了疑问。或许范百禄和范纯仁旁观者清,或许王安石改差役法为免役法本来就无可非议,两范之言固然更客观一点,司马光固执己见,不肯接受。
这次给司马光看病的太医姓秦名迪,当年曾给王安石看过病,并因此升了一官。今天秦迪给司马光诊脉时间不长,三根手指搭上脉门,稍顷便面露微笑,说道:“不妨事了。”开了药方,向司马康交代了几句,便告辞走了。
秦太医走后不久,梁惟简奉太皇太后之命前来探视,告诉司马光,蔡确上表乞解机务,太皇太后已准,司马光已升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太皇太后知道司马光因病不能入谢,差閤门副使方貴送来告辞和印信,并说随后就到。
蔡确上表乞解机务,实在也是被迫的。蔡确从神宗安葬于永裕陵,他的山陵使事毕,回朝问政,本不想请辞。无奈刘挚、王岩叟、孙觉、苏辙、朱光庭交相弹劾已至数十,大有蔡确不罢弹劾不止之势。太皇太后命内侍将这些弹文送给蔡确,蔡确这才上表辞相。蔡确是被御史们逐出朝中的,走得并不比吕惠卿体面。蔡确一走,司马光接替宰相之位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因此司马光是被御史们抬上宰相之位的。这一逐一抬,很难说是人心所向,却足可说明此时的朝政走向。
秦太医说司马光的病“不妨事了”,是说有所好转了。俗话说病去如抽丝,司马光的病也不会立马就好。过了两天,司马光觉得精神又好了不少,便打算上朝视事,他又要以首相身份主持朝政。
自从官制改过,便在中书省设了通议事都堂,三省和枢密院同在此议事。这一天,司马光到都堂不久,忽听门外报说:“知开封府蔡京到”,刚说了声“请进”,蔡京满脸是笑,走进都堂,躬身向司马光行礼。
司马光对蔡京不熟,但蔡京以天章阁待制知开封府,诣中书谒见宰相,理应以礼相待。司马光还了一揖,问道:“待制诣东府,有何事白光?”
蔡京说道:“遵丞相意,下官用五日限,令开封、祥符两县差一千五百人充役,已完备矣。”
司马光废免役法而复差役法,唯恐三省或各路州县抗着不办,听了蔡京的话,真是喜出望外,甚至还有点感激。他伸手轻轻拍着蔡京的肩膀说道:“人人如蔡大人,何愁法之不行!”
蔡京以五天时间在开封、祥符两县恢复了差役法,明里是尊司马光之意,其实并非如此。
蔡京本与王安石的新法没有瓜葛,但他的弟弟名叫蔡卞,是王安石的二女婿。有此关系,蔡京便会被司马光和刘挚辈御史们看作不是正人君子一类。陆佃是王安石的弟子,与蔡卞同为侍讲。侍御史刘挚上表说,皇帝年少,宜有正人在左右前后,陆佃和蔡卞皆新进年少,宜换老成之人。此表一上,陆佃和蔡卞便都罢了侍讲,这才是一个月前的事。陆佃和蔡卞原本才识过人,人情冷暖,朝政走向心里都是明镜似的,而且也绝顶聪明。如果说罢去侍讲是因王安石的关系,那末这仅仅是一个信号,后面会如何罢黜都说不定。于是蔡卞去找哥哥蔡京商议。恰在此时,司马光上表主罢免役法。
蔡京和蔡卞兄弟俩,蔡京生性佻脱,张扬一点;蔡卞个性沉稳,内敛一点。若论心机,蔡卞还在蔡京以上。
当年王安石行免役法,是在开封府作为试点的,在行施了一年多后才推广到别的州县。司马光废免役法而复差役法,开封府也是首当其冲。如果蔡京抗着不办或者办而不力,很会被人因弟弟蔡卞而联系上王安石。于是蔡卞对蔡京说道:“既然要复差役法,就不能按常法,必得引起人人注目。是以胥吏迫得越急越好,所差之人若是不愿,对所差之人越严酷越好。你可说尊司马丞相之命,所差之人有所怨恶,也只是骂司马光。哥哥这样做,明是媚司马光,其实是自保,若行得人人有怨言,必言差役法非而免役法是,则更妙矣!”
这是蔡卞的深心,也是蔡京于五日内两县复差役一千五百余人的本意,司马光如何知道?
蔡京走了,司马光送出都堂大门外,两人相揖之后,司马光刚转身要回都堂,只听身后有人招呼道:“君实!”
司马光不用回头,只凭声音便知,是苏轼在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