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宜圣宫到垂拱殿,说远不远,说近也颇不近。往日赵顼喜欢步行,今天觉得精神有点不济,便乘了便辇,延安郡王赵傭在辇旁跟随。不一会,到了垂拱殿,先是升殿,赵顼端坐在龙床上,赵傭侍立在御座之侧,再命辅臣进殿见礼、议政。
群臣以王珪为首,先向赵顼行礼。见延安郡王赵傭侍立在御座之侧,哪有不明白的?王珪又率众臣向赵傭行礼。赵顼待大臣们行过礼后,对赵傭说道:“皇儿,好生见见我朝两辅大臣。”
赵傭说了声“儿臣遵旨”,向王珪等大臣走来,王珪连忙走上一步抱笏躬身,唱名说道:“臣左仆射、门下侍郎王珪见过延安郡王。”蔡确跟在王珪后面,躬身报名:“臣右仆射、中书侍郎蔡确见过延安郡王。”其他大臣也都一一报名参见,赵傭拱手还礼。赵傭若只是延安郡王,大臣们见礼就不必称臣,但赵傭又是皇子身份,赵顼向大臣引见,其意谁不明白?赵傭其实就是储君,是以大臣称臣相见。
见礼毕,赵顼命内侍侍候延安郡王先退,然后对众大臣说道:“司马光居洛十五年,编成<资治通鉴>,前代未尝有此书,过荀悦<汉纪>远矣!修书改官自有旧例,朕意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司马光可为资政殿学士,赐银三千两,绢三百匹,衣、带两袭,御马一匹。前知泷水县范祖禹为秘书省正字。如此赏赐,众卿以为如何?”
尽管王珪、蔡确诸大臣对司马光甚是忌讳,但修书酬奖,自有定例,心里虽不愿,却也无从反对。再说,蒲宗孟说了司马光一句不是,被赵顼面责,不久便被外放,此时谁还肯讨没趣?王珪先躬身说道:“陛下圣明,如此赏赐,甚为的当。”
蔡确心念电转,司马光既是资政殿学士,回朝听用是迟早的事,以他的人望,自己忝位宰相,却也难望其项背。今天朝议所言,司马光不会不知,我何不先美言几句,结点善缘?心里这样想,嘴里说道:“久闻司马光恭俭正直,远猷谋国,臣等心向往之。<资治通鉴>既已修成,陛下按例酬奖,最为的当。”
说司马光“恭俭正直”原本不错,再说“远猷谋国”简直有点肉麻。既有“远猷谋国”,为什么还在洛阳闲居十五年?这不是骂皇帝没有用人吗?蔡确的话,不仅王珪听了心里不快,连章惇也觉剌耳,嘴里没说什么,却也狠狠的瞪了蔡确一眼。两位宰相说了话,众大臣自然拱手称是。
赵顼说道:“朕意……”才说了两个字,忽觉心脏咚咚连跳几下,如在胸腔中飘浮,意识竟有点飘渺如飞。他深吸了一口气,收束一下心神,继续说道,“朕意来春建储,以司马光、吕公著为师保,卿等应体朕意。”
赵顼并不是先期说出来征求大臣意见,而是作出的决定。王珪、蔡确、章惇一众大臣没有说话,也无话可说,只是抱笏把腰弯了一弯,意思是知道了。司马光和吕公著即便做了太子的师保,也不是执政,有什么可顾忌的?吕公著不就是以枢密院副使去定州的吗?他们这是作退一步想。
赵顼自然不知他的大臣们怀着什么心思,他是无暇顾及了,此时他连挺胸端坐于龙床之上都觉得艰难。他看了侍驾的兰元振一眼,兰元振侍立在赵顼身旁,忽见赵顼面色不好,自然上心。赵顼勉强说了声:“众卿且退”兰元振随即说道:“备驾,去宜圣宫。”说完,伸手抚起赵顼,离开龙床,转过屏风,走出垂拱殿。兰元振是练武之人,旁人只看到他的一只手轻扶在赵顼的腋下,毫不用力,其实已然是架着赵顼走了。大臣们没有看出什么不对,一离垂拱殿,兰元振便命小黄门速请太医到宜圣宫侍驾。
蔡确回到家中,心里仍在想着司马光的事。他想到元丰二年改官制时赵顼便说过“御史大夫,非司马光莫属”,是他蔡确说了“改制事烦,容或缓之”推宕了的。后来因为与西夏的战事,赵顼没有再提起用司马光。现在司马光因修<资治通鉴>授资政殿学士,决没有再久居洛阳的道理。明春册封太子,司马光作太子的师保,也只是几个月内的事。也就是说,司马光大用是铁定了的。自己现在虽贵为宰相,就资历人望却不能与司马光相提并论,这宰相之位迟早是司马光的。怎么办?必得有所托付,才能长保无虞。这叫“远猷谋己”!但自己与司马光素无渊源,何以得通款曲?此时蔡确忽然想起一个人来,立既吩咐:“来人,请邢恕。”
邢恕从程颢学,因经常出入司马光、吕公著家,曾由吕公著荐为崇文院校书。后吴充用为馆阁校勘。吴充死后,蔡确代相,赵顼有意给邢恕迁官,蔡确先是以为不可,后见邢恕是司马光、吕公著门下客,即除邢恕为职方员外郎。邢恕随程颢理学没有学透,却是一身的战国纵横习气。所谓纵横习气,是以掉三寸不烂舌说动人主以谋富贵。蔡确以宰相身份先市以恩,邢恕遂归于蔡确门下。邢恕既已为蔡确的人,又与司马光、吕公著密熟,蔡确要与司马光拉关系,邢恕自然便是最好的中间人。
稍顷,邢恕到了,蔡确延进书房,揖让过后分宾主坐下。邢恕问道:“相公唤恕,不知有何吩咐?”
蔡确说道:“本相有一言须达于司马光,因与司马光素无瓜葛,无由进言,须和叔于中转圜。”
邢恕说道:“这个容易。不知相公有何言语要恕转达?”
蔡确说道:“皇上以君实为资政殿学士,异礼也。君实好辞官,和叔可对君实如此言:‘确晚进,不敢进书,固请和叔致意,第请不以辞官。’和叔以为如何?”
邢恕说道:“相公如此言极妥,恕这就去见司马光。”
蔡确说道:“也不急在一时,却先用了午饭再去不迟。”
司马光那一天在暮色苍茫中进了顺天门,回到下处时,已是掌灯时分。原先的住处已经变卖,这是临时在汴梁城西租下的一处宅院,司马光不想在汴梁多耽搁,因此赁租的宅院并不大,仅有客厅、书房、东西跨院十几间房屋。司马光固然于新法深恶痛绝,毫无通融的余地,但为人谦守自牧,不喜张扬。第二天上午从通进银台司递进<资治通鉴>余卷后,足迹不出门户。其实,在洛阳闲居十五年后,京城中能称得上朋友的也不过是苏颂、刘挚三、五人。范祖禹因为上书诸事多有关联,便和司马光住在一起。
上书之后只隔得一天,诏书来了,奖酬固有定例,但比较而言,对司马光的封赏还是优渥的。按照惯例,司马光应该先上表辞谢,皇帝不准,再上表谢恩。如一定不肯接受封赏,则一谢至数谢都说不定。蔡确说“君实好辞官”,朝野大臣谁都知道,司马光的枢密院副使便坚决辞谢掉的。其实,资政殿学士与枢密院副使不同,前者是衔,后者是实职。司马光是因为实职不称意才坚决辞谢的。设若当时王安石离开中书,司马光授参知政事,便不会坚辞了。这不是揣测,当时确是如此,王安石是不行新法则不在朝,司马光是若行新法则不在朝,这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司马光因上<资治通鉴>而改官受赏,此诏一下,朝野皆知司马光已到了汴梁,居所虽僻处城西,来访的人也多了起来,有的如苏颂、刘挚辈更是整天相伴,有的客人便由儿子司马康接待。
邢恕在蔡确家中用过午饭,又谈了一会话,便去司马光住所给蔡确传话(“传话”两字太直白,应该说是“以通款曲”,或者说“蔡确通过邢恕向司马光抛媚眼。”)。走到门前,见系马桩上已拴了十几匹马,心里反倒惴惴起来。因为邢恕充其量不过是司马光的门下客,在司马光面前称学生,只能说熟识,却也论不得交情。与司马康倒是平辈论交,但贸然言之,易受轻忽。若有外人在场,只怕就不便言。邢恕心里这样一转念,便又回到家里,打算把蔡确所托写信说明。又想凭自己的身份,这信还是给司马康为宜。
邢恕这封信倒是不难写,先给司马康道久阔,接着说些仰慕思念的话,再拍拍马屁道贺道贺,最后再把蔡确的意思道出。所谓要言不繁,蔡确的话也只是几句,不过是劝司马光不要辞官。但“确晚进,不敢进书”这七个字,身为当朝宰相的蔡确过于谦恭了。
前后不过个把时辰,邢恕的书信写好交由门子投进,司马康接到邢恕的信后,随即便告诉了司马光,待司马光看后,笑问道:“蔡确贵为宰相,还说‘确晚进,不敢上书’,爹爹好大的面子,好大的威风!蔡确之意,只为要爹不再辞官吗?”司马康不笨,这叫明知故问。
司马光笑而不答。
司马康又问道:“爹的资政殿学士还辞不辞?”
司马光说道:“就如蔡确所言,一辞之后坦然受之。”
稍停一会,司马光说道:“汴梁事已了,我虽未出门,该见的人也都来过了,吩咐下人收拾一下,爹上表谢恩之后便回洛阳。”
司马康说道:“以儿子之见,<资治通鉴>既已编成,又新除资政殿学士,只怕在洛阳待不长,何不把原先的房子再买回来?一朝回京,先有一个好住处?”
司马光说道:“这不是急事,过些时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