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见苏轼面色突然一变,不知将出何言语,不觉一愣。心想,莫非有甚不中听之言?便是王胜之也惊疑不定,暗想这个子瞻何以忽然如此?若出语冒犯,我又如何于中转圜?只听苏轼徐徐说道:“轼所言乃天下事也。”
王安石暗暗吁了一口气,王胜之也暗暗吁了一口气。王安石说道:“姑言之。”
苏轼说道:“大兵大狱,汉唐灭亡之兆。祖宗以仁厚治天下,正欲革此。今西方用兵,连年不解,东南数兴大狱,相公独无一言以救之?”西方用兵,指与西夏的战事;东南大狱,指蔡确断相州事。
王安石说道:“安石在外,何敢言政?”
苏轼说道:“在朝则言,在外则不言,事君之常礼也。皇上所以待相公者非常礼,相公所以事皇上者,岂可以常礼?”
王安石的目光在苏轼的脸上盘旋,良久,才点了点头,心里真是感慨系之。苏轼在乌台诗案中吃了不少苦头,差点连命都丢掉,后来贬到黄州,穷困潦倒生计维艰,搁在他心里的却是天下大事。现在见面相与论说的第一件事,竟是要他以前宰相的身份向皇帝进言。但苏轼是对的,尽管自己也有很多苦衷。王安石说道:“子瞻说的是,安石须有话说。”仿佛已经参透了官场,也参透了人生,王安石接着说道,“人须是行一不义、杀一不辜,得天下而不为乃可!”
苏轼笑道:“今之君子,为减半年磨勘,虽杀人亦为矣!”
王安石笑笑。苏轼是戏说,说的却也是事实。为一己之私而害人,世风如此,要不王安石何必发此感慨!
苏轼与人说笑,或谐谑揶揄,或戏耍调侃,令人解颐,有时也使人下不了台。但就对王安石所言,虽涉戏谑,甚至有所责备,并不失恭敬,是以王安石不以为意。
此时王防从后堂出来,王安石叫王防先见过苏轼,再对王防说道:“家有贵客,只怕后堂不知,吩咐厨房里好生准备几个酒菜。”
王防应了声“是”,起身要走,苏轼突然问道:“有肉吗?肘子最好。”
王安石笑道:“子瞻喜吃肉吗?不闻‘食肉者鄙’?”
苏轼笑道:“天下人但知轼在黄州写了两赋一词,不知轼在黄州烧得一手好肉。”见王安石笑微微的看着自己,仿佛不大相信,苏轼嘴里诵道,“‘净洗铛,少着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钱如泥土。贵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饮得自家君莫管。’这是我在黄州写的烧肉歌,介甫莫非不相信?”
王安石是有点不相信。苏轼脸上那种神态,在黄州的得意之事不是写了赤壁赋和后赤壁赋,写了大江东去这首赤壁怀古,而是烧肉,并为此而写了一首诗,也确实让人匪夷所思。王安石看看王胜之,嘴里却说道:“信,信之极矣!防儿,向厨房说了,准备好肉,就按苏大人之法烹烧。”
往茶杯里续了点水,王安石问道:“有何新作见赐?”
苏轼说道:“昔在黄州作雪诗,得‘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两句,公以为如何?”
不等王安石回答,王胜之笑道:“子瞻以这两句问丞相吗?不过咏雪之状,状楼台如玉楼,弥漫万象若银海尔,有何奇处?”
王安石以手拈须,闻王胜之之言,一笑说道:“此出道书,道家以两肩为玉楼,以目为银海,尔等如何能知?”
苏轼一笑。其实苏轼拿这两句诗来问王安石,原本也有“考较”之意。这一问一答,竟是互相佩服。王安石佩服苏轼以事成诗,犹如天成。苏轼佩服王安石之博学,无人能及。
王安石说道:“近日偶作一诗,敢请子瞻指正。”说完叫王防去书房拿来。
苏轼从王防手里接过,略一过目,说道:“‘若积李兮缟夜,崇桃兮炫昼’,自屈宋没世,旷千余年,无复离骚句法,今日乃见!”
王安石喜道:“非子瞻谀赞,自负亦如此,故未尝为俗子道。”
这是两个文坛巨人在对话,他们看待和表述事物有着不同的视角和不同风格的语言,却同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匠心。他们的心在靠近。王胜之同是座上客,素知王、苏二人,王安石严谨,苏轼旷达,个性迥异,能谈得如此投机,却也没有想到。
因为要等肉熟,午饭到未时才吃,饿得王防几次下厨房催饭。直到肉香从厨房中溢出,苏轼说声“可以了”,这才吃饭。苏轼先请王安石和王胜之尝肉,两人见盘中肉作琥珀色,寻常令人见而生腻的肥膘,竟然晶莹玉润,令人不忍下箸。王安石用再筷子夹了些放入口中,只觉香嫩异常,入口皆化。苏轼笑问道:“如何?”
王安石笑道:“果然妙极。”
王胜之也尝了一口,笑道:“怪不得子瞻如此得意,果然烧得一手好肉。”
其实,苏轼烧肉之法固佳,在黄州时生活过于困穷,如何有许多佐料?王安石虽在饮食上不大考究,厨房之中佐料却也齐全,烧成之后,色香味俱佳,超出黄州之肉多矣!其后,这种烧肉之法便由王安石家传了出去,烧法越来越精,调料也几经增损,竟成了金陵一道名菜。又因此烧法乃苏轼所传,遂以“东坡肉”名世,流传至今。
午饭后,王安石提议先去半山楼,再去太平兴国寺,苏轼欣然答应,王胜之照例相陪。
自秦淮河走陆路岔向东北,只见前面屏山如璧,便是蒋山了。半山楼其实不在蒋山之中,而在蒋山和城廓的中间。从苏轼的泊船之处到半山楼,往多里说也不到十里。一条小道蜿蜒向前,因为路窄,两人不能并辔而行,王安石骑着毛驴走在前面,苏轼骑马跟着,王胜之走在苏轼后,最后面跟了五、六个从人侍候照应。天气固热,却也有了些秋意,满目苍翠,树叶尚未萎黄,只山脚多了些岚气。偶见妃红俪白从碧翠环护中探出,别有一种妍丽情致。苏轼久困于船舱之中,因见山景不俗,不觉胸怀大畅。
走了不多远,有一个十多户大小的村庄。苏轼听到有人招呼道:“这不是王半山吗?”
“半山先生,不是搬走了吗,如何今天又来?”
“半山老人,坐会再走?”
王安石嘴里嗯嗯啊啊的回答着。这时有两个村童跟在毛驴后冲着王安石“王半山,王老头”的叫着,王安石也不以为意。苏轼心想:我自称上可陪玉皇老儿,下可陪贫夫乞儿,与士子论诗,与甿农说鬼,但本色未掩。只怕不若此老,整个儿一山野之人。
又走了一会,苏轼随王安石过一小溪,上得石桥,只见于青山回护绿水环绕之中,露出一处宅院:半山楼到了。
半山楼,顾名思义,该是建在半山了。走到近处,苏轼才知并非如此,不过是比柳岸清溪略高而已。甚至连拱卫内室的围墙都没有,不过是一处能够遮风避雨的寻常宅院,其规模气势只得中人之家。但乍看虽甚朴拙,细品却也不失典雅。
走到大门口,王安石和苏轼、王胜之相继下了驴、马,王安石问苏轼:“此处如何?”
苏轼说道:“好,真个是野老居所!”
半山楼固已成了保宁禅院,房舍仍是半山楼原样,大门成了山门,并没有扩建。此时院中住持闻声迎了出来,相邀奉茶。略作歇息,王安石和苏轼、王胜之去太平兴国寺。
太平兴国寺在蒋山山中,离半山楼大约五、七里路程。依然是王安石骑毛驴,苏轼、王胜之骑马,迤逦而行。蒋山(又称锺山、紫金山)斜矗于金陵城东北,并无峻拔奇崛的山峰,于静穆中见其大气。从半山楼到太平兴国寺,沿路也无断崖危石咫尺天涯之险、飞瀑流泉玉龙倒挂之奇,却是满山铺青积翠,蝉声鸟鸣之声不绝于耳。太平兴国寺便掩映在巨木浓荫之中。
苏轼随王安石瞻仰了佛容,因王安石在寺中给父母和王雱建得有道场,苏轼少不了焚香作揖,礼拜一番。又在寺中浏览一会,再回方丈用茶。
王安石端起茶杯抿了口茶,笑问苏轼:“此山如何?”
苏轼答道:“甚是秀美。”
王安石说道:“子瞻何不也在秦淮觅地三亩,濯清波以为乐?”
苏轼说道:“卜居秦淮,与相公为邻,固所愿也*。”
王安石点头称是。稍顷,苏轼笑问王安石:“此山甚得我心,介甫杖屦其间,岂能无诗?”
王安石说道:“闲时也曾作得四绝句,子瞻问及,岂敢藏拙?”
王胜之笑道:“方丈室内纸笔是现成的,相公不妨录出,子瞻也应有和诗。”
听说王安石要写诗,早有从人把墨磨浓,王安石也不客气,提笔写道:
终日看山不厌山,买山终待老山间。
山花落尽山长在,山水空流山自闲。
两山松栎暗朱藤,一水中间胜武陵。
午梵隔云知有寺,夕阳归去不逢僧。
偶向松间觅旧题,野人休诵<北山移>。
丈夫出处非无意,猿鹤从来自不知。
荣禄嗟何及,明恩愧未酬。
欲寻西掖路,更上北山头。
王安石居半山楼九年,仿佛与世隔绝,把自己变成一山野老人,这也是他卜居半山楼的本意。但也会“偶向松间觅旧题”,岁月已逝,情实难忘。有时登上北山头,遥望汴梁,不是为了回味身膺宰相时的荣华富贵,而是想起了皇帝赵顼,想起了君恩未报。这四首绝诗说出了当时王安石的心情,身离朝庭,往事已矣,不思量,自难忘也。
王胜之见王安石写完,对苏轼说道:“该子瞻了。”
苏轼从王安石手中接过笔,仿佛随意挥洒,一手极漂亮的苏体字,箫散容与,舒徐宛转,与王安石秋风疏林式字体成鲜明对照。苏轼写道:
甲第非真有,闲花亦偶栽。
聊为清净供,却对道人开。
苏轼先和<五绝>,写的是半山楼,因半山楼已舍宅作寺,苏轼才有此言。苏轼接着写道:
青李扶疏禽自来,清真逸少手亲栽。
深红浅紫从争发,雪白鹅黄也斗开。
斫竹穿花破绿苔,小诗端为觅桤栽。
细看造物初无物,春到江南花自开。
苏轼连和了三首,抬头望了望王安石,接着写道: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和诗本是敷衍遊戏之作,苏轼的前三首是。第四首却是苏轼的真情流露。“从公已觉十年迟!”其间有多少感慨?今日相见甚欢,当年呢?当年两人之间有没有芥蒂?好像有,又好像没有。即便有又如何?不都被岁月淘洗干净了吗?苏轼如是写出,王安石不觉点头嗟叹。王胜之连赞了三声“好”,虽是曲奉,倒也奉承得不错。
王安石指指案上之砚,对苏轼说道:“可集古人诗联句赋此砚。”
苏轼答道:“好,我先说:‘巧匠斲山骨’。”
以古人诗联句,既是娱乐,也含考较之意。苏轼出句甚偏,王安石沉思良久,竟无以续之。也就是说,这次联句,比之苏轼,王安石稍逊一筹。他站起身说道:“此非所急,且趁此好天气穷览蒋山之胜。”
两从人在后面低声嘀咕道:“先生向以此法困人,今反被人困矣!”
出了太平兴国寺,循山道四处游览,两人指指点点,或赞扬或品评,十分有兴。王安石问道:“金陵之后,将去何处?”
苏轼说道:“当去真州。”接着又补充了一句,“秦观已在真州。”
王安石问道:“高邮秦太虚吗?听说彼博综史传,通晓佛书,讲习医药,明练法律,为后辈中仅见?”
苏轼说道:“彼行义饬修,才敏过人。然才难之叹,古今共之。愿少借相公齿牙,使增重于世。”
王安石说道:“这个自然。”
苏轼和王胜之回船时,秦淮河畔已见灯火。
这之后,王安石又陪苏轼在金陵游览了几天,当苏轼挂帆渡江去真州时,王安石站在岸边,望着立在船头相揖远去的苏轼的身影,叹息道:“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即晋代宰相王导、谢安的故居。
*苏轼<上荆公书>言:“某欲买田金陵,庶几得陪杖屦,老于钟山,既已不遂,今来仪真,又二十余日,日以求田为事。然成否未可知也。若幸而成,扁舟往来,见公不难也……”可见苏轼原也已答应王安石卜居秦淮了,只是未买到田,――在真州也未买到田,是以才回常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