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熙丰遗事
3093300000148

第148章 相州一件旧案,被蔡确扯上了宰相吴充

吕嘉问向王安石说起汴梁又有大案一事,一来吕嘉问语焉不详,二来王安石当时心思放在吕惠卿的来信上,也没往耳朵里去。不只王安石茫然,读者更是茫然。我在这一章中向读者细细道来。

事情出在相州,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还是韩琦做着知州。当地有三个人合伙为劫,被邻人们所逐而散。为首的说道:“今后劫人,有人救援,先杀救援之人。”后来这三个人又劫一户人家,这家只有一老太婆。三人便把老太婆绑着拷打索要财物。邻居听了老太婆痛哭呼号,实在不忍,过来对三人说道:“这老太婆家里也没有什么财物,打得怪可怜的,何必呢?”话刚说完,便被一刀剌死。杀老太婆的不是为首之人,而是所谓协从。当时相州判的是三人皆处死。

事情过去了几年,当事人也早已淡忘,但文档留在中书省刑房,却赫然在目。中书有这样一条规定,若刑房能驳审刑院、大理寺、刑部断狱违法而得当,有一事迁一官。当时王安石立这一条规定,也是为了执行案问新法,减少冤狱,并没有什么不妥。刑房堂后官名叫周清,翻到这一旧案,便著文驳道:“新法,凡杀人虽已死,如协从者被捉,虽经拷掠,若能先引服,皆从案问欲举律減一等。因首恶者有令,说‘有救者先杀之’,则协从者虽杀人仍然应是协从。又至狱后先引服,当減等。而相州以死罪论列,刑部不驳,皆为失入死罪(错判死罪)。”手杀邻人的名叫冯言,周清之意,此人只是胁从,不当死罪。

周清的驳文下到大理寺,大理寺说道:“为首之人说‘有救者先杀之’,是说执兵器来斗的,而邻人是来好言相劝的,冯言手杀邻人,当为首恶,相州所断不错。”

接着大理寺详断官窦苹、周孝恭找到中书检正刑房公事刘奉世,刘奉世说:“你等为法官,该如何断便如何断,何必告诉我?”

窦苹和周孝恭说道:“以我二人之意,不可为失入死罪。”

刘奉世说道:“此当依法而断,谁必欲定失入死罪?”

检正刑房公事刘奉世是刑房堂后官周清的上司,窦苹和周孝恭先和刘奉世打了招呼,便说相州所断为是。周清再驳,驳文下到刑部,刑部以周清所驳为是。大理寺不服,于是双方争论不休。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不服谁,谁也说服不了谁。当年断此案的相州判官名叫陈安民,现在已是殿中丞。听到周清驳此案,怕追究到自己,便写信给相州法司潘开,要潘开带钱入京,送大理寺的胥吏打探消息,自然也希望大理寺坚持意见,定相州原断不错。大理寺评事文及甫,是文彦博的儿子,当朝宰相吴充的女婿,也是陈安民姐姐所生,潘开带钱入京,自然便要找文及甫了。潘开到京之后,先找到同乡相州人高在。高在是司农寺胥吏,潘开原本是想通过高在找到文及甫的,钱落在高在手里,并未送到大理寺,而是被高在和中书的几个胥吏分掉了。皇城司奏潘开带三千余缗钱贿赂大理寺,由开封府按查。开封府尚未查明大理寺是否受到贿赂,却查到了陈安民给潘开的书信。

如果仅仅在大理寺和刑部争论相州所断是还是非,是失入死罪还是没有失入死罪,事情倒简单了。陈安民叫潘开带钱入京贿赂大理寺,使整个事情变得复杂起来,勘查的重点反成了大理寺有没有受贿赂。蔡确知道陈安民是吴充亲戚,便上奏赵顼,说事连大臣,非开封府所能了,宜移狱御史台。

蔡确之言也颇堂皇,赵顼便在蔡确的奏文上批道:“近降相州吏人于法寺,谓求失入死罪刑名事。缘开封府刑狱与法寺日有相干,深恐上下忌碍,不尽情推劾,致奸賍之吏得以幸免,宜移送御史台。”

此案移送御史台后,便由蔡确主审。

蔡确是什么人?当年韩绛向王安石和韩维推荐时,还是韩维叫他在开封府勾当右厢公事的。后来与唐坰一起由邓绾举荐为监察御史里行,接着提点开封府界县镇公事。蔡确两表把沈括轰出京城时,已是侍御史知杂事,或叫知杂御史,在御史台中,御史中丞不在,便以他为大。接着劾熊本附文彦博坏新法,熊本外放,蔡确便兼判了司农寺。蔡确靠击搏进。拿现在的话说就是靠整人升官,宰相吴充对他没有好感。蔡确之所以能主审此案,是王珪举荐的。王珪也不是因蔡确有什么才干而举荐,而是因为怕蔡确一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蔡确接手此案时,已是知制诰知谏院。

元丰元年的春天便在御史台里的鞭笞呼号声中过去,眼见着一天天热起来,御史台的制狱里的日子也越来越难捱。大理寺详断官窦苹和周孝恭都已收监,身缚绳索颈带木枷在太阳下曝晒了五十余天,也没有交代出受贿的事。当蔡确把陈安民推问时,陈安民交代了。说道:“曾请求文及甫,文及甫说已告诉了宰相,宰相也甚垂意此事。”宰相便是吴充。蔡确见此案已扯上了宰相,真正是喜出望外。他要与御史中丞邓润甫上殿面君,具奏吴充受贿枉法。邓润甫没有答应。

邓润甫以御史中丞身份与蔡确同审此案,夜里听到拷掠呼号之声,以为窦苹和周孝恭在受刑,心里总觉着蔡确问案过于惨刻,也颇不值蔡确所为。就在拒绝蔡确入宫具奏的第二天,邓润甫在经筵上先对赵顼说道:“相州狱事甚冤,大理寺实在未曾受贿,蔡确深究其狱,枝蔓不已。窦苹、周孝恭皆朝士,受榜掠身无完肤,皆衔冤自诬,乞皇帝陛下令早结正。”监察御史里行上官均也上表作如是说。赵顼听了心中駭异。后一天,蔡确进宫具对,至殿门时,赵顼命内侍拦住不得前。赵顼以手诏付蔡确,诏曰:闻御史台勘相州法司,颇失直,遣知谏院黄履、勾当御药院李舜举据见禁人款状引问,证验有无不同,结罪保明以闻。

赵顼此时是相信邓润甫和上官均,不相信蔡确。但他也不是轻信。他叫黄履和李舜举去御史台验证,也可见其用心之细。

黄履、李舜举到御史台,与邓润甫和蔡确同坐于帘下,命囚犯挨个上前,把原供状读给他听,再问是不是事实?如果不是,可以诉说冤情。案犯三十余人,仅窦苹一人翻供,其余众人都说原状属实。再验窦苹和周孝恭身上,也没有拷掠过的痕迹。这样一来,赵顼不直邓润甫和上官均所为,反相信蔡确了。虽然如此,赵顼也不叫蔡确一人具审,而是下诏由蔡确、黄履和监察御史里行黄廉同审,仍由李舜举监督。

或许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沉积了太多的由岁月所抛洒的风雨和尘土,我们已无法弄清案件的本来面目?或许当时便是遮遮掩掩疑云重重曲审错判?但窦苹和周孝恭身上没有伤痕当是真的。三十余人只有窦苹一人翻供,其他人呢?是因为确是事实还是不敢翻供?我们不必为古人担忧,不必为古人不平。案件审到这份上,宰相吴充坐不住了,他要避嫌。吴充上表说:“御史台鞫相州狱,连臣婿文及甫,其事在中书有嫌,乞免进呈,或送枢密院。”

吴充的意思,有关这案件的公文,按制也就不用吴充签书了。事情不止如此,又扯上了吴安持。

不知是因为吴安持是宰相吴充的儿子,还是因为吴安持是前宰相王安石的女婿,抑或是提举市易司过于繁忙,赵顼下诏特免追摄,却也给了人想像的空间。

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人意料。当蔡确见陈安民扯上了文及甫和吴充,邀邓润甫同入宫见驾,邓润甫推托不去,于第二天在经筵讲经后向赵顼密奏,这些情况都被蔡确得知,于是蔡确上表论奏,说邓润甫和上官均如何的奸邪。

因为邓润甫在经筵所奏之言与事实不附,蔡确的这份奏事就比较可信。这份奏事上去,加上王珪一份荐表,蔡确原本是右正言、知制诰兼判司农寺,马上为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兼领司农寺。而翰林学士、右谏议大夫兼侍读、权御史中丞邓润甫落职知抚州,太子中允、权监察御史里行上官均责授光禄寺丞、知光泽县。邓润甫的诰词是“奏事不实,奉宪失中,言涉诋欺,内怀顾避。”上官均的诰词是“不务审克,苟为朋附,俾加阅实,不如所言。”

又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御史台也成了大臣们谈虎色变之处。朝士大夫,一进御史台狱,身份便成了罪犯,同室而居,同席而寝。饮食与尿桶之类共在一室,羹饭饼食置于一大盆之中,由众人分食。这些朝士大夫养尊处优惯了,别说拷问吃板子,先这种罪便受不了。

蔡确升任御史中丞固然得意,这一案件的走向也日趋明暸:蔡确的矛头正对着当朝宰相吴充。

蔡确回御史台上任之后,先把文及甫收监(蔡确不把文彦博和吴充放在眼里,正是要找他们的麻烦)。这些世家子弟、朝庭官员其实都很脓包,不等拷问,文及甫便承认曾应陈安民的请求,对吴充说过,相州一案不定失入死罪,吴充答应了的,并且还对吴安持说过。蔡确又捕刘奉世,刘奉世也说吴安持曾在一次旬休日找过他,说的便是此事。蔡确转而欲捕吴安持,吴安持怕去御史台,忙说确实嘱咐过刘奉世。此案的经过情况清楚了:陈安民在相州为官时,失入(错判)冯言两人死罪,周清一驳,便托文及甫言于宰相吴充和吴安持,吴安持受文及甫之托,要刘奉世指使窦苹、周孝恭不作失入死罪。

蔡确并未就此收手,随着案件的发展,枝枝蔓蔓,竟又牵扯到了三司使李承之和户部副使韩忠彦。不过赵顼下诏制止了。涉案的官员追官的追官,勒停的勒停,冲替的冲替,周清则按中书省的规定迁了一官。宰相吴充本人连同儿子、女婿全部涉案,遂上表乞罢相,并阖门待罪。但吴充并没有处分,奉诏回中书视事,只吴安持追了一官。蔡确以为对吴安持处分太轻,遂入宫见驾。此时,赵顼正在宜圣宫向皇后那里。

御史台的拷问之声不会传进深宫,官员们的作过升迁也属常事,此时令赵顼伤怀的是长宫主的死和太皇太后的病。

也是。岁月无情,当其悄然流逝时,常带走欢乐,留下忧伤。又一个鲜活的生命突然消逝,仿佛整个后宫都承受不了这一事实。从大王子到五皇子一一早夭,小不到一月,大不到两岁,感情的纽带还未系牢,固然为之伤怀,还好受一些。长宫主已经十二岁,已经懂得对人世的依恋,她的声音和笑容已经深印在赵顼、向皇后和后妃们的心中,存在于后宫的每一个角落,长宫主的离去,是要剥落心中的这种形象,这是何等的悲痛。自然,最悲痛欲绝的莫过于向皇后了。向皇后所生的大王子早夭,父亲过世,现在长公主又离去,接二连三,精神已近于崩溃。

太皇太后也病了,似乎也不是寻常的偶感风寒。太医们不确定的眼神和用药时的小心,说明他们没有把握治好太皇太后的病。赵顼已下诏遍求天下名医给太皇太后治病,却也未闻有人奉诏。赵顼在庆寿宫看望了太皇太后,才到宜圣宫,还未来得及温存安抚,内侍报说御史中丞蔡确入宫见驾。御史中丞入宫,皇帝要冠袍带履召见。赵顼皱了皱眉,传旨蔡确在崇政殿候驾。接着吩咐摆驾崇政殿。

赵顼坐在龙床上,看着蔡确行了常礼,这才问道:“蔡中丞有何事奏朕?”

蔡确躬身奏道:“臣奉旨勘问相州一案固已可结,然臣以为对吴安持仅追一官,处置过轻,宜应远黜为是。”

赵顼平静的看着蔡确,他的眼光仿佛看到了蔡确的心里。赵顼说道:“子弟为亲识请托,不得已而应之,此亦常事,何足深罪?卿辈但欲攻吴充去之,此何意也?”

赵顼的语气有点不快,于责问中带着点不耐。蔡确听了,脸上有点讪讪的,嗫嚅道:“曹参与萧何有隙,萧何死而曹参代相,一遵萧何所定之策。新法为陛下所立,臣屡见吴充欲以坏之,心中有所不怿也。”

赵顼注视着蔡确,良久才点了点头,说道:“知道了,卿告退吧。”

蔡确这次入宫,虽说没有说动赵顼,重处吴安持,甚至直接罢免吴充,但至少他对赵顼说了吴充欲坏新法。赵顼要保持新法不变,吴充作宰相的日子便屈指可数。因此,蔡确离开宫门,便一改在赵顼面前的窘迫之状,步履轻快又不失庄重,脸上是一副忧国忧民肩负社稷之重的样子。也是。身兼御史中丞和判司农寺两职,便是宰相也要礼让三分。刚从宫中出来,谁知他又取了什么密旨?

蔡确从左掖门出宫,打算回御史台。他向西走不远,离中书省还有百十步时,恰好遇到王珪。王珪从吴充府上回中书,与蔡确同是从东向西行走,王珪走在前面。因无意间见蔡确从左掖门出来,便知是入宫面君去,有意放慢了脚步。两人相遇,蔡确出于偶然,王珪便是有意等蔡确的了。王珪先向蔡确拱了拱手,笑道:“是持正啊,是从宫中出来的吗?”

蔡确见是宰相王珪,连忙拱手还礼,也笑道:“原来是王大人,下官有礼。下官正是从宫中出来的。王大人这是回中书吗?”

王珪说道:“本相刚从吴充府上过来,正打算回中书,不意在此遇到蔡大人。”

蔡确本极精明,客套两句,便知王珪是有意等自己的,必有话说。先不说破,却问道:“王大人是请吴丞相回中书视事的吗?”

王珪确实是有话要对蔡确说。王珪见蔡确先是参沈括,沈括罢三司使;在劾相州失入死罪案中,御史中丞邓润甫落马,弄得宰相吴充上表辞相,一时风头之劲,朝中无人能及。王珪在中书日久,不说受人馈赠,便是在言词之间,也难免失于检点,不免陪了个小心。元绛年老,无意久在中书。吴充身为首相,为政真是勉为其难。两府大臣入宫议政,赵顼所问,常出人意表。王安石在日,从容回答,举重若轻,吴充就回答不了。为此,吴充曾叫检正中书吏房公事向宗儒和检正中书户房公事毕仲衍编修中书备对,平时熟记了,以备圣问。皇帝要问什么问题是预先能知的吗?如果议政时只能说“陛下圣明,臣愚鲁”,这宰相还当得长吗?吴充之后呢?王珪荐蔡确主勘相州一案,多少有点讨好蔡确,现在他之见蔡确,也是为了拉关系,通款曲,预留地步。

王珪嘴里应了一句“不错,正是请吴丞相回中书视事,”眼风一扫中书省大门,笑道:“元绛上表求去,中书虚位,不知持正有否践政之思?”

蔡确假意笑道:“下官何等样人,竟敢有此奢望?”

王珪也笑道:“有人举荐,原也不难。”说完,两人心照不宣,相视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