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的病来得凶险,好得也快,五天以后,王安石病愈回中书视事,此时吕惠卿谒告在家。
王安石到中书不久,中使宣诏,要王安石进宫见驾。
时值炎夏(熙宁八年的夏天何其长也),天气正热,王安石从右掖门进宫,走大庆殿西往北,经文德殿西到紫宸殿,再往西百余步便是垂拱殿。赵顼先到,因嫌干坐在龙床上没趣,正站在垂拱殿前丹墀上闲观风景,见王安石走得满头大汗,又忙着向自己行礼,笑道:“我们找一个阴凉去处说话。”说毕走下丹墀,往西过了需云殿和升平楼,在迩英阁前的桐荫下停下,内侍连忙设座。从垂拱殿到迩英阁,这段路不远却也不近。赵顼行走,内侍给张了黄罗盖伞,晒不到太阳。王安石以宰相身份出行,按制可张青罗伞,但纵有仪仗也不能带入宫中。赵顼在前面尧趋舜步,王安石则跟在赵顼后面鹤行鹳趋,又不敢走到黄罗盖伞的荫下,走到迩英阁时,背上衣服已汗湿了一大片。待到桐荫之下,好风频吹,顿觉沁凉舒坦之极。赵顼笑问道:“此地如何?”
王安石笑答道:“果然一片清凉世界。”
赵顼先自面南坐在圈椅上,说声“赐坐”,王安石躬身谢了座,略偏了点斜签着身子在一张雕花木墩子上坐下。墩子没有靠背,也略小一些。君臣分际,虽相对小坐,也自不同。
赵顼说道:“朕遣医为卿治病,卿不须按常例支费了。”
王安石说道:“谢陛下眷顾之恩,臣请按例支付。”
赵顼说道:“朕已为卿支赐,不必了。”
王安石说道:“臣不敢破例,请陛下成全。”
赵顼说道:“卿少给一点也罢。”这句话说得有趣,拿现在的话说,赵顼是要王安石少付一点意思意思。赵顼说完,自己先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王安石也陪着笑了两声。这里没有紫宸殿的庄严肃穆,此时的赵顼和王安石,便如在树荫下纳凉闲谈的朋友。
赵顼笑毕,面容一端,换了一个话题:“承禧言升卿,何至如此深切?以朕观之,和卿温良晓事,升卿材能也颇难得。”
赵顼说起了蔡承禧弹劾吕升卿的事了,这也是王安石今天入对的主题。王安石说道:“据升卿辩析,也无甚事。泰山刻石之事,但见拓片便知,臣以为升卿必不至于在真宗的御制碑上镌勒。”
赵顼说道:“即便古碑之上,又何用镌勒?大抵后生不更事耳!朕曾闻承禧往见升卿,为升卿所拒?”
王安石说道:“升卿不免轻肆,致人怨诽。”
赵顼说道:“据承禧言,升卿曾说,只要惠卿坚卧十日,朝廷自逐台官。果有此言否?”
王安石说道:“果有此言,承禧如何知道?此必是揣测之辞。”
赵顼略停片刻,话锋一转,说道:“吕惠卿甚怪卿不为升卿辨。说道,以前卿为人所诬,曾极力为卿辨,今升卿为人所诬,卿竟无一言。朕说了,卿极为升卿解释。吕惠卿又疑是小人陷害。朕问小人为谁,说是就在身旁。似乎是怀疑练亨甫。”
王安石说道:“练亨甫如何,臣不能保。惠卿兄弟阻压亨甫,实为过当,以至亨甫反噬,亦未可知。”
赵顼说道:“卿言甚是。惠卿曾在朕前极毁亨甫,亨甫颇机警晓事,惠卿兄弟但见有才能过己者便生忌嫉。”
王安石没有回答。他没有顺着赵顼的话头言惠卿之短。
稍顷,赵顼问道:“升卿乞罢国子监之职,朕从其请,令作方面如何?”
王安石说道:“升卿材能何所不可,作方面也无妨。”
赵顼说道:“惠卿谒告,中书事多有不便,朕曾差冯宗道抚问,召赴中书。惠卿上表求外放,朕也遣中使封还。卿可与王珪往谕朕意,令其速回中书视事。”
王安石站了起来,躬身说道:“臣遵旨。”
王安石出宫之后,因见时已近午,回家吃过午饭,知会了王珪,一齐去吕惠卿家。吕惠卿听说王安石和王珪来访,不好怠慢,亲迎到大门口,让到客厅,请王安石坐在上首。吕升卿、吕和卿连忙前来见礼。王安石说道:“皇上令本相前来谕旨,请吕大人即回中书视事。本相谊属同僚,也有敦请之意,请吕大人上体圣意为是。”
吕惠卿说道:“有劳丞相枉驾,惠卿本应相从。奈为疾所困,望丞相体察。”
王珪说道:“下官也极盼吕大人即回中书,不再迁延。”
吕惠卿说道:“丞相和王参政之意惠卿知矣。――丞相和王参政请喝茶。”
王安石和王珪既把来意说明,见吕惠卿并未答应,不便再强,喝了口茶,王安石对吕升卿说道:“圣上之意,吕升卿将罢勾管国子监之职,赴方面任事。本相向吕升卿大人道喜了。”
吕升卿听王安石说自己要赴方面,这是错不了的,心里着实喜欢,连忙向王安石拱手相谢,说道:“总是丞相提携,升卿这里谢过。”
王安石对吕和卿说道:“皇上言和卿温良晓事,本相之意亦然。”
吕和卿忙欠了欠身,说道:“谢丞相为和卿美言。”
王安石对吕惠卿传达了赵顼的口谕,也表明自己也颇希望吕惠卿回中书视事,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告辞走了。蔡承禧弹劾吕升卿,牵连到吕惠卿,吕惠卿因此而谒告,这也是一种姿态。赵顼先是遣中使冯宗道抚问,又叫王安石和王珪两人诣府谕赵顼之意,也算给足了吕惠卿面子。送走了王安石和王珪,吕惠卿三兄弟着实议论了一番。以吕和卿之意,别说是皇帝有旨,便是王安石亲来相请,吕惠卿也应回中书视事。吕升卿知道自己将为方面大员,虽未知去哪一路,心里却也高兴,这说明蔡承禧也未能奈他何,心里一宽,也劝吕惠卿即回中书,有哥哥在朝参知政事,自己在外便可处处高人一头。吕惠卿的心事,吕升卿和吕和卿虽为兄弟,也未深知。吕惠卿对赵顼说疑为小人陷害,又说小人就在身旁,没有直说小人是谁。赵顼怀疑是练亨甫,其实吕惠卿不仅怀疑练亨甫,还怀疑到练亨甫背后的王雱,但这话在赵顼面前又如何好说?王安石亲诣府谕旨,面子是挣足了,心里总还有怨气未能出尽。即便与王安石之间,也不免有了隔膜。他想入宫求对,向赵顼好好的分说。
吕惠卿是在崇政殿入对的。赵顼坐在龙床上,身体前倾,和颜悦色语声朗朗问道:“御史言升卿,干卿何事?卿既无事,如何数次求外放?”
吕惠卿答道:“臣也菲薄,厕身执政,力所不能逮,所以求去,非有他故,请陛下应臣之请。”
说自己能力有限,自然是搪塞之言,不会是真正的原因。赵顼说道:“卿为参知政事,天下事责不在卿一人,何必求去?”
吕惠卿说道:“安石离朝去金陵,朝庭一时乏人,所以受命不辞。今安石复来,臣理当便去。蒙陛下再三宣谕,迁延至今。”
把王安石复来作为求去的理由,更不通了,赵顼自然不会相信。他问道:“莫非为了承禧言升卿之事?”
吕惠卿说道:“纵使承禧言臣,臣为参知政事,自以为并无过失,岂能为此求去?况臣弟升卿分析也还明白,陛下也并无责臣之意,如何言去?”
赵顼说道:“与安石议用人不合?安石欲用新进,卿以为非。卿欲用曾旼,而安石又未同意?”
吕惠卿说道:“此亦与臣所以求去无关,况安石未尝言不用曾旼。”
赵顼说道:“安石复来,卿正宜协力辅政,何以言去?”
吕惠卿说道:“安石之来,一切托疾不事事,与昔日大异。以前安石为陛下建立庶政,千里复来反是如此,真不知安石将以此政遗于何人!”
赵顼有点明白了,原来吕惠卿求外放,是因为王安石的缘故。或者说,吕惠卿对王安石有所不满。但说王安石一切托疾不事事,赵顼却也并不相信。他说道:“安石必须见天下有可为之理,才肯复来。”
吕惠卿说道:“必是安石至此不如所见,或者因臣在此,故不安其位。朝庭事可以无臣,不可以无安石,臣所以求去。”
赵顼两眼凝望着吕惠卿,吕惠卿说此话时,却并未望着赵顼。吕惠卿的目光虚望着御案上的某一点,语声也不免轻忽。赵顼听吕惠卿言颇闪烁,意犹未尽,但说王安石会因吕惠卿而不安其位,既不解又不信。他说道:“安石必不会忌卿。”
吕惠卿说道:“安石于臣何忌?但臣之在朝,所补者少,所害者多,臣去之后,陛下一切皆听安石,天下之治可成也。”
赵顼说道:“卿但参贰安石,责不尽在卿。”
吕惠卿说道:“此臣所以可去也,不去反为天下笑。”转而吕惠卿问赵顼:“陛下言以臣参贰安石,不知何为参知政事?莫非不是参知陛下之政事?”
这是什么话?赵顼双目炯炯,在吕惠卿的脸上巡视,仿佛是要探知吕惠卿何出此言。吕惠卿的目光往上一抬,与赵顼的目光一碰,遂又垂下,降至御案高度。赵顼说道:“安石政事,即朕之政事也。”
赵顼语气舒缓却又肯定,吕惠卿似乎已觉自己有所失言,沉默稍顷,觉得已无话可说,遂起身告退。赵顼说道:“安石言升卿可作方面,朕意去江南西路为转运副使,可即令舍人院出告。”
吕惠卿离开崇政殿后,赵顼离开了龙床,在崇政殿里踱了起来。他在思考着王安石和吕惠卿入对时所说的话。王安石依然是从公而论,即便对吕惠卿兄弟,仍然是褒扬的。吕惠卿却又在言安石之短,说王安石一切托疾不事事,赵顼以为吕惠卿言过其实。既说“一切托疾不事事”,如何又说“一切皆听安石,天下之治可成”?再说,作为首相,只要商定大计,未必要事必躬亲。有一点赵顼算是明白了,吕惠卿的求退,与其说是因为蔡承禧弹劾了吕升卿,不如说是因了王安石。但吕惠卿与王安石有何嫌隙?何由而生嫌隙?吕惠卿并没有明说,赵顼不得而知。王安石主政,吕惠卿参贰,本是佳配。两人不协,何以为政?
崇政殿里,赵顼的脚步声显得有点迟缓和拖沓。
吕惠卿回到家里也是心烦意乱。仿佛听到吕升卿和什么人在客厅里的说笑声。吕惠卿没有去客厅。他独在内书房里,站在穸前,两眼呆呆的望着穸外。他在回想刚才与赵顼的应对。自己也觉得刚才的应对有点语无伦次,最后一句尤为不当,是以赵顼要说安石之政事即朕之政事。究竟因何事而与王安石产生嫌隙?吕惠卿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觉得王安石对他的态度不像以前那样了。没有争论,没有呵斥,脸上照样有微笑。但与王安石相对言事,总觉得疙疙瘩瘩,别别扭扭。仿佛于春风拂然中别有一股寒意。认真体察,却又没有。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王安石回京何其如此之速?一定是在金陵有所闻而有所疑。复相之后,观看了我的奏对日录,才消除了怀疑,所以相处甚好。后来呢?
吕顺走到内书房门口报说道:“余中余大人、叶唐懿叶大人来访,相公见是不见?”
吕惠卿说道:“叫他们去客厅等候。”
余中和叶唐懿是中书省的堂吏,吕惠卿与他们一向交好。如果用上司与下属关系中的一句套话,余中和叶唐懿是吕惠卿的心腹。此二人来访,不会无事。吕惠卿吩咐过吕顺之后,随即来到客厅。此时升卿和和卿相继来到,一一拱手为礼。吕惠卿伸手让坐,又命下人上了茶。不等吕惠卿问,余中先说道:“丞相近有一剳子进呈,大人几天不去中书,未能便知,卑职带来给大人过目。”说毕,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呈给吕惠卿。吕惠卿接过看时,见写的是:
……臣子雱奉诏撰进诗义,臣以当备对御览,故一一经臣手,乃敢奏御。及设官置局有所改定,臣以文辞义理当与人共,故不敢专守己见为是,既承诏颁行,学者颇谓有所未安。窃惟陛下欲以经术造成人才,而臣职董其事,苟在臣所见小有未尽,义难依违。所有经局改定诸篇,谨录新、旧本进呈。内虽旧本,今亦有小删改,并于新本略论所以当删复之意,如合圣旨,乞降指挥,其诗序用吕升卿所解,诗义依旧本颁行。……待吕惠卿看完,叶唐懿说道:“臣相颇怒大人改其诗义,故进呈时乞仍用旧本,卑职与余大人特来告知。”
吕惠卿这才明白,王安石所以与自己生有嫌隙的缘由。他对余中和叶唐懿说道:“旧义不改,何以要设官置局?自然宜有增损。草创讨论,修饰润色,亦都送安石详定,今何由此言?此事惠卿须到皇上面前分说。”
修撰经义,吕和卿是局外人,但却有自己的看法。王雱所撰诗义究竟有无删改?吕升卿何以要在不久前上表乞不更删改王雱诗义?如都经王安石详定,吕升卿何必要上此表?吕升卿上表时王雱诗义是否已被删改?如未被删改,何来新本旧本?如新本果然也由王安石详定,王安石乞用旧本,关你吕惠卿何事?又何必耿耿于怀?即便王安石因吕升卿曾删改王雱诗义而不快,也不过乞用旧本而已,并未对吕家兄弟有所指责。不是也提出诗序用吕升卿所解的吗?说到底,不过是叶唐懿的一句话而已。他说道:“此事大哥不必太过介意,既然大哥和二哥未曾删改王雱诗义,或虽有删改都经安石详定,安石用新本、旧本有何关碍?既已见过皇上,皇上又要大哥回中书视事,大哥也不宜迁延。”
余中说道:“和卿之言甚是,大人不必迁延,卑职甚望大人速回中书。”
叶唐懿说道:“卑职也有此意,请大人速回中书视事。”
删改王雱诗义本与吕升卿有关,但他此时正如和卿所说,并不太放在心上。因为蔡承禧的弹劾,又有作方面大员之说,他也希望早日离开这是非之地。他问吕惠卿:“大哥,我不是要外放吗?可知去哪一路?”
吕惠卿答道:“去江南西路做转运副使。”
江南西路下辖洪州、江州、赣州、吉州、袁州、抚州、瑞州和兴国军、南安军、临江军、建昌军,所属四十九县,那里川泽沃衍,有水物之饶,衣冠萃止,文物颇盛。吕升卿虽说是副转运使,其实是以副代正,正经行使着正转运使的职权。这之前吕升卿是崇政殿说书、勾管国子监。天天守着几个生员却也心烦,何如去做一个土皇帝?吕升卿满心喜欢,溢于言表。吕和卿却也凑趣,笑说道:“恭贺二哥做得好官。”
吕和卿一开头,余中和叶唐懿也齐向吕升卿拱手道贺,吕升卿一边还礼,嘴里说道:“这可是托大哥的福,蔡承禧弹劾我便又如何?”
余中说道:“升卿说到蔡承禧,卑职想起来了。卑职和叶大人来时,曾见邓绾去丞相家了,此时丞相当在中书,大约是找王雱的,不知又有何事。”
吕升卿正在兴头上,听了余中的话,并没有往心里去。吕惠卿和吕和卿听了却是一怔:邓绾找王雱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