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熙丰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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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邓绾上门讨好王安石,受到王雱奚落

看着韩绛、王珪和吕惠卿走出崇政殿,赵顼站了起来。他走下龙床,对王安石说道:“朕坐久了,想松散松散,卿随朕随意走走。”说毕,自崇政殿后门走出,缓缓向北行去。

走出了崇政殿的影荫,置身于阳光之下,立时感到一阵燥热。崇政殿东北是延和殿,西北是隆儒殿,王安石随赵顼向北走出数百步远,沿一条石径向隆儒殿走去。

韩绛提出辞相,赵顼并没有放在心上,从殿中走出,因有内侍打伞,倒也不觉甚热。或许他的思惟脱出了崇政殿议事的羁绊,在历史的虚空中自由翱翔,他的心情轻松愉快,脸上也泛起了笑容。他对在身旁亦步亦趋的王安石说道:“唐太宗能受人犯颜谏争,为前代君皇所无。”

赵顼喜欢和王安石谈古论今,谈得多的还是唐太宗。王安石答道:“陛下亦能受人臣犯颜谏争,此臣所以敢言,不然,臣岂敢忘明哲保身之义?唐太宗行义至不修,陛下修身乃与尧、舜无异,然陛下不能使群臣忠直敢言者,分曲直、判功罪不如唐太宗也。”

赵顼笑道:“卿又责难于朕了。”

君臣俩走到隆儒殿前的竹林边,赵顼仰望新竹停步不前。此时新竹已挣脱了箬衣的束缚,窜得比老竹还高,枝叶也已伸展,箬叶却已铺了一地。置身竹荫之下,眼观凤尾摇曳,耳闻簌簌之声,使人一扫烦暑,满身沁凉。赵顼说道:“竹挺而有节,刚而不屈,风过竹鸣,萧萧飒飒,朕颇喜之。”

王安石说道:“此乃文人雅好,所谓‘食无肉则可,居无竹则不可’,原来陛下也如此。”

作为辅臣,自然要跟在皇帝后面亦步亦趋,时时应对皇帝的问话,或作必要的诠译。但此时王安石的心情固然已经好转,韩绛要求辞位之事却仍搁在心上。不管是从政事上还是人情上,王安石颇不愿韩绛辞相。他对赵顼说道:“韩绛辞相,颇有不便,宜罢刘佐,劝勉韩绛就位。”

赵顼略一迟疑,说道:“既已议定,何必更改!”

王安石说道:“为此监当小臣而争,致韩绛去位,臣所不敢安也!后若遇大事如此,则不可容矣。”

赵顼看着王安石,稍顷才说:“卿任事无助,极不易。韩绛须令去,不然,扇动小人,大害政事。”

王安石说道:“且请留绛,待其复拒,黜之未晚。”

赵顼说道:“也好。”略停一停又说,“惠卿不济事,非助卿者也。”

王安石说道:“不知惠卿有何事不称于意。”

赵顼说道:“忌能、好胜、不公。如沈括、李承之虽非佳士,如卿则不废其所长,惠卿则每事必言其非。”

王安石说道:“惠卿于沈括恐非忌能,沈括反复,人人所知,真是佞人,虽有能,陛下当畏而远之,不可亲近。惠卿屡为陛下言之,陛下宜深察。”

或许王安石只看到韩绛、吕惠卿的正面,而赵顼除看到韩绛、吕惠卿的正面,还看到了他的侧面,因此对他们的认识比王安石全面。王安石对韩绛是迁就,对吕惠卿呢?还是重用。他既不能为一件小事影响到与老朋友的交情,也不能不重用吕惠卿,每天要处置多少件政事啊!

此时君臣俩已走到隆儒殿前,内侍从殿内搬出一张圈椅,赵顼并没有坐下。他面向竹林,饶有兴味的看着竞相生长新竹。王安石则躬身立在赵顼身边,他的目光随着赵顼的目光移动。

王安石见赵顼没有作声,接着说道:“人材如惠卿,陛下不宜以纤介之事现于辞色,致惠卿不安。”

赵顼问道:“朕有何事曾见于辞色?”

王安石说道:“如入对,陛下屡称臣独无适莫、无私,便如称惠卿有适莫、有私,如此,则惠卿何敢安位?”

赵顼笑道:“朕赞卿,也是对惠卿有所戒勉。卿之言甚是,朕记之矣。”

头顶上现出一团乌云,就压在竹稍之上。它不是呼啸着的风吹送来的,而是不经意间忽然出现的。它仿佛是一大团墨汁在湛蓝的天空上漾开,看不到翻腾飞卷的威势,却是徐徐的又是坚决的向四周扩散。不一会,便遮蔽了日光。

“要下雨了!”赵顼这样想,王安石这样想,内侍们也这样想。于是,王安石向赵顼躬身说道:“臣告退。”

王安石刚回到家,雨便下下来了。雨点不大也不小,不疏也不密,徐徐的不急不忙的下着。不一会,地皮就湿了。再过一会,檐水开始响了起来。也是不急不慢的、有节奏的响着。由于雨水的浸润,空气也变得湿滞起来。天空灰黯,远近的房舍花树,在雨帘中也变得朦胧而不太分明。这样的天气,最能引起旅人的乡愁,勾起被岁月所湮埋的悠悠往事,变得多愁善感。

因为故乡没有了亲属田舍,在王安石的脑中已渐渐淡化,即便是作为第二故乡的金陵,此刻也未引起王安石的忆想和牵挂。他独坐在书房里,没有理会堆放在案头待批阅的文书,两眼望着穸外的雨丝,听着檐间的滴水声,想的却是刚才崇政殿入对的事。

李逢一案的按治,因牵连到李士宁,曾引起了王安石的不安。李士宁被判为无罪,压在王安石心上的石头去掉了,他可以从容处理朝政了。韩绛坚要杖脊李士宁,并没有引起王安石的不快。“此小事耳”!比之两人之间的友情,何足道哉。但因刘佐的任用而愤而辞相,却又使王安石感到不解。并未听说过刘佐与韩绛有什么个人恩怨,仅仅是因为皇帝听了我的话而没采用他的意见?如此则以后如何共事?他请赵顼暂不用刘佐,是对韩绛的迁就。但是裂痕产生了,靠迁就便能缝合得了吗?

他又想到了吕惠卿。王安国的被逐以至于客死他乡,王安石并没有归罪于吕惠卿。必竟是御史台按治的,国有国法,不能因为自己原是宰相而要求网开一面。数月共事,从表面上看,吕惠卿对自己并无隔膜,恭谨一如既往。赵顼说吕惠卿忌能、好胜、不公,或许是对的。即便如此,吕惠卿也不可不用啊?

雨点变细了,檐间的滴水声也稀了。王防走到书房前对王安石说道:“爹,邓绾来了,爹见是不见?”

原本曾布、吕惠卿、邓绾三人和王安石最为亲密,但这次王安石回京复相,邓绾没有迎接,他不好意思覥颜相迎。王安国被逐,作为御史中丞,不能不说与他有关。他知道吕惠卿和王安国有嫌隙,他重处王安国,是为替吕惠卿出气。始料不及,王安石复相了,赵顼一如既往的信任,朝政重又为王安石所执掌,邓绾为自己的轻率暗暗后悔,却又不得不对王安石有所表示了。

邓绾带了两个伴当骑马来到王安石府门前,命伴当拴了马,自己却在门前徘徊着。王安石会不会见他?见了又如何说?他心里忐忑不安。正想硬着头皮上前敲门,恰好张世英和王防走到大门口。

邓绾一见张世英和王防,陪笑说道:“哟,是张老伯和二公子啊,下官这边有礼。”说完向着张世英和王防连连作揖。

王防说道:“邓大人是来看我爹的吗?如何在门口转悠不进去?”

邓绾说道:“正想进去,恰好二公子回来了。有劳二公子通报一声,看你爹有没有空见我?”

王防答应一声,到书房对王安石说了,王安石遂说道:“请邓大人去客厅稍候,我随后就来。”

邓绾随王防走到客厅门口,见客厅里有人,再一看,不觉一愣。原来客厅里王雱正陪着吕嘉问和练亨甫说话。此刻的邓绾,正是最怕遇见这三人,但已到门口,又已通报了王安石,自然没有不进去的道理。邓绾老老脸进了客厅,讪讪的向王雱三人拱拱手行了礼,说道:“给三位道乏了。”

吕嘉问和练亨甫连忙站了起来,吕嘉问向邓绾拱手笑道:“邓大人来了,少见少见。”

练亨甫接着拱手笑道:“原来是中丞大人玉趾光降,请恕失迎之罪。”

王雱端坐不动,对邓绾行礼只当没见,嘴里问还在门口尚未走开的王防:“防儿,今天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吗?”

王防老实,认真的说道:“哪有的事?”

王雱说道:“原来是中丞大人走错门了,中丞大人不是去吕参政家吧?出不才家大门向东,不过两、三百步便到。”

邓绾胀红着脸,陪笑说道:“下官正是来给相公和公子请安的。”

王雱还要对邓绾打趣排揎,王安石到了。邓绾连忙向王安石深深的躬身作揖,说道:“给相公请安。”

王安石举手一让,说道:“文约来了,坐下说话。”遂又吩咐,“来人,给文约上茶。”

王雱“哼”了一声,给吕嘉问和练亨甫一使眼色,站起来撑着拐走出客厅,吕嘉问和练亨甫随即跟了出去。

王安石的两声“文约”,邓绾听在耳里,心里是一阵颤动,说不出是感激、内疚还是愧悔。王安石的大度,使邓绾安下心来,脸上的神态也恢复了正常。他谢了座,接过下人送上的茶杯,放在身边几上,又站起来作了个揖,这才说道:“相公山负海涵,非常人所能及,绾这里谢过。”

邓绾这是谢罪,话说得极其含糊。他似乎承认了曾做过对不起王安石的事,否则他要谢什么?但没有明说做了什么事对不起王安石,他没法启口。

王安石说道:“御史自当纠察百官,匡正官体,文约何必相谢?”邓绾说得含糊,王安石也没有明说。仿佛是不知邓绾所言,神色和语气却明摆着是“吾知之矣。”

邓绾说道:“相公离京之后,朝庭多事,皇帝之召,犹民心也。非相公无以措天下,绾等也得以再见相公清仪。”

王安石嘴里“嗯”了一声。赞扬他的话和骂他的话都听得多了,自然不会往心里去。邓绾说“朝庭多事”,自然指的是郑侠一案和李逢一案,而这两个案件都牵连取王安石,邓绾也不好多说。

王安石说道:“安石离京之后,朝中之事有劳惠卿和文约了。”

邓绾说道:“绾不敢言劳。平甫之事,绾甚悔之,然惠卿之意,绾敢不从命?”

其实吕惠卿也没有直接指使邓绾该如何如何,吕惠卿在中书说王安国“非毁其兄,是为不悌”,邓绾听了,自然便拾着鸡毛当令箭了。说是“惠卿之意”,也不大差。

王安石“嗯’了一声,没有回答。因为邓绾这话不好回答也没有必要回答。邓绾接着说道:“惠卿学养,岂可与相公相比?相公不置田产,于俸禄外不取一文,古往今来名臣如是者能有几个?惠卿却命秀州华亭知县张若济借富民钱四千余缗置田,为官如此,若使柄国,国有何幸?”

原来邓绾是来向王安石抉吕惠卿之私的。王安石看着邓绾,仿佛是看着一个字一个字从邓绾的嘴里蹦出来,而这一个个字正在冲刷着邓绾的斯文。多少年前,邓绾从宁州初回京城,在王府第一次见面时,仿佛是相知已久的知己,其实呢?在邓绾的私心中深藏着的什么?是趋炎附势!王安国的被逐,邓绾把责任推给吕惠卿本就不妥,再抉吕惠卿之私更是小人行径了。王安石不竟暗中叹息:当年吕惠卿在润州守制,曾布和邓绾两人可说是他的左膀右臂。曾布因反对市易法而被贬,邓绾又是这个样子,人才何其难得!王安石的思惟悠忽之间,离开了现实世界,两眼便见空灵。邓绾是何等灵精,他知道该走了。还好说什么呢?高谈阔论吗?他底气不足。再拍马屁?有一句“非相公无以措天下”便够,再说就肉麻了。再抉别人之私?点到即止,过犹不及,没的让王安石生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