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熙丰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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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王安石横江赋诗,仍想着何日能回金陵

王安石回京复相的消息在第二天便满京城传开了。朝臣之中,有人翘首盼望,有人心怀鬼胎,种种情态,不一而足,这也是常情。仍然由东头入内供奉官冯宗道赴金陵宣诏,半月之后,冯宗道到得金陵,此时,王安石仍处在王安国之死的悲痛之中。

王安石自从辞去宰相回金陵做了江宁知府,因公务并不繁忙,又免去了早朝的辛苦,比之京师之时,清闲了不少。他又不喜把大小事都揽在身上,下属胥吏各安其位,各尽其职,他不过略加点拨而已。金陵又是旧游之地,门生故旧本多,现在又有着使相身份,送往迎来,谈诗论文,竟成了生活的一大部份。或许是因为乍离京师这个权力中心,对朝政未能忘怀;或许是出于对新法的关切,还在注视着中书的举措。先是传说韩绛是传法沙门,吕惠卿是护法善神,他颇感欣慰的笑笑,自觉举荐得人。后来中书推出给田募役法,他不觉摇头叹息。继而又推出手实法,他感到吃惊。按王雱的意见,要王安石写信叫吕惠卿立即废止。但地方官是不能干预朝政的,王安石只是凭与吕惠卿相知又相得的关系写信婉言规劝,陈说利害。吕惠卿并没有接受王安石的劝告,甚至连信都没回。

接着是御史台置狱审理郑侠一案,并把王安国牵连进去。王安石鞭长莫及,爱莫能助。他并不想御史们看他脸上宽宥王安国,按照常理,王安国也只会有个小小的处分。他没有致信韩绛和吕惠卿,徇私不是他的作派。谁知王安国竟被逐出京师,放归田园。这意味着王安国从此便绝了入仕之路,十年寒穸,所为何来?没有俸禄,何以为生?当冯宗道赍诏前来告知时,王安石当着冯宗道的面失声痛哭。

王安国的死信传到金陵时,已是正月末了。王安石父亲早死,弟妹们都由王安石扶养长大,又婚配成家,兄弟姐妹之间感情极深。王安国的死,王安石十分痛苦,可谓摧肝裂肺,锥心泣血。王安石以君子之心度人,行事不依个人好恶。王安国的之黜之死,他并没有归罪于某人,必竟王安国是和郑侠一案有牵连的。他也并没有抱怨御史台断案有失公允,更没有想过吕惠卿是伸援手还是落井下石。王雱就不同了,他是痛苦而又忿激,大骂吕惠卿忘恩负义不是东西。

这期间李逢一案又传到王安石耳中,并知道了李士宁因牵连而入狱。这是谋逆案,非同小可,王安石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害,他无可如何。原本想回到金陵可以脱离烦政,将养身体了,谁知京都风云迭起,无时无刻在牵动着他的心。

才把王安国的后事办完,眷属安顿好,冯宗道前来宣诏了。诏书上写得明白:观文殿大学士、吏部尚书、知江宁府王安石依前官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简而言之,是回京复相。宋朝的宰相又分昭文相、史馆相、集贤相,昭文相是首相。

或许是怕王安石不肯奉诏,宣诏完毕,冯宗道笑对王安石说道:“恭喜相公,贺喜相公。皇上对咱家说,皇上对相公想念得紧,要相公接到诏书不可耽搁,立即启程。”接着又说,“咱家走的驿路,骑了十几天马,腰腿又酸又痛,可得在驿馆多休息几天,不陪相公你了。”

王安石答道:“有劳公公远来宣诏,安石理会得。”

冯宗道一走,王安石全家齐集到了澄心堂里。不等王安石开口,众人竟是一条声的要回京师。王雱因王安国之事甚恨吕惠卿,总觉是吕惠卿公报私仇,一叠声的要回京师,报这一箭之仇。邓绾身为御史中丞,也不是东西,安国受重处,也与他有关。他说道:“爹,回京复相,你可不能不奉诏。我倒要看看吕惠卿和邓绾有何面目来见爹爹你。”

王安石说道:“雱儿话不是这样说,吕惠卿和邓绾也未必如你所想。爹若回京,必要有回京之道;若复相,必要有可举之政。重践相位,也不可睚眦必报。”

吴夫人说道:“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古来如此。相公说得固是,雱儿之言也过于忿激。然相公离京日浅,皇上倒是眷顾恩深,往日相公提携之人,几人曾相顾相公?相公回京复相,只管忧勤国事,便由妾等观小人嘴脸吧。”

吴夫人一番话说得王安石笑了起来。再看王防,也是眼波闪亮,脸露欣喜之色,遂笑道:“也罢,再当几年宰相吧!有劳夫人点检收拾,防儿与张世英说一声,叫他着人知会驿站准备车马。从陆路回京,辛苦一点,明日登程,十天之内便可到京城了。”

第二天一早,驿站车马送到。王安石和王防、张世英骑马,王雱因脚病骑不得马,与吴夫人坐车,云儿自然坐在吴夫人身边。王安石原本也要王防坐车的,此时王防年纪十四、五岁,身体本就壮实,少年心情,体能的增长生发了人类所固有的征服欲和展示欲,既不知天高地厚,又想着要上山打虎、下海捉蛟,怎肯窝在车中受那颠簸之苦?再说,与云儿打一起坐,他还有点不好意思。好在驿站的马多老实,即便骑术不精,也不妨事。

王安石这次回京,虽说是轻装简从,也有几十名军士骑马护卫。沿路打尖休息,自有张世英安排妥贴。张世英又差两名军士打前站,命润州驿站洒扫以候,并准备好过江渡船。

揖别送行的人群,王安石一行人离开江宁府衙,出得金陵,沿锺山山脚蜿蜒而东,向润州进发。恰好天气晴暖,正宜行路。江南春早,柳丝已在春风中摇得绿软,向阳之处,桃花开始展瓣。马蹄得得,车声辚辚,白云在天际悠然飘浮,路草、宿麦入眼皆青,行走其间,只觉怡情适性,心胸为之一豁。傍晚时分,到得润州*。刚到驿站,润州以知州朱洪为首的众官员已在驿站门口恭候迎接。王安石回京复相,沿途官员闻知,那个不极力巴结?一路鞍马劳顿,再送往迎来,王安石反觉不胜其烦又不胜其累。

其实润州知州朱洪倒是有所为而来。润州属下丹徒、丹阳、金坛三县,地处丘陵,去年秋旱,庄稼歉收,现在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庶民生计艰难。朱洪虽已上表请旨赈济,既然宰相路过,当面求告,最好没有。揖让就座之后,朱洪说道:“相公道德文章,世所景仰,亦当今所依仗。相公辞相离京,乃朝庭之失,故有恩诏相请。相公复相,遐迩同欣,卑职等不胜欢忭。”

其他一众官员连忙附和:“相公复相,国之幸也,卑职不胜欢忭。”

这一类拍马屁的话,王安石听得多了,自然不会放在心上。眼前这些官员,谁不在忙着经营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谒见他不过是有所请或有所求而已。王安石说道:“负薪之躯,何敢当国?安石薄材而膺殊选,久壅贤路,以污禁林。然皇帝厚恩,能不自竭,永惟报效?”

朱洪等官员连忙客气道:“相公山负海含,一言而为天下法,卑职今日得见清仪,三生有幸矣!”

客气几句,朱洪这才说起赈灾之事,事关庶民生计,既已上表,王安石答应回京后催办。随后朱洪送上程仪,王安石照例一概不收。

以王安石的身份,驿站接待规格本高,席上菜肴十分丰盛。当晚,王安石一行人就在驿馆中休息,准备次日从京口渡口过江。

是日,天朗气清,温暖宜人。知州朱洪率地方官一早就到驿站,待王安石用过早饭,恭送到京口渡口。王安石揖别地方官员,上得渡船,遂吩咐开船,那船便升帆起锚,向对岸瓜洲渡口进发。

从京口渡口到瓜洲,少说也有二、三里水面。此时桃花水未下,江流平缓,波浪不惊。王安石乘的这只渡船,可容好几百人,舱分内外,不消说,内舱是供女眷休息的了。王安石并没有进舱休息,他站在船头上观看风景,张世英站在身旁,陪着说话,自然也有护卫的意思。王防最是坐不住,从船头跑船尾,又从船尾跑到船头,没有片刻的安宁。渡船因风使帆,后梢橹声欸乃,履波而前,十分的平稳。此时东天一轮丽日,洒下无穷光焰,映得江水金波闪闪。西边天上,却还挂着半轮淡月,正渐渐稳去。遥望瓜洲,只见水天相接之处淡淡一线,渡口码头,只是几个黑点。回望京口,已经看不到鳞次栉比的房屋,只见金山、北固山耸立江滨。稍远一点,焦山傲立江中,如一枚青螺,与波滔相激。片片白帆从眼前飞驰而过,与山水相映带。江山如画,王安石置身画中,自己也成了画的一部份。江风拂面,温润而又略带江水的腥味,王安石的心底里起了一种感动,他的思维变得活跃起来。

耳旁传来王防的叨叨声:“十五、十六……十八,咦,奇了,明明刮的是南风,如何向西的船张帆,向东的船也张帆?”

张世英答道:“帆张四面风,只要改变帆的方向、角度,便既可向西,又可向东了。”

从京口到瓜洲,抑或是从瓜洲到京口,王安石并不是第一次横江而过。但以往走的是水路,从运河口入江去常州、去金陵的,即便是上一次从金陵应召入京,也是从燕子矶上船,由长江而运河,由运何而淮河,再由淮河进汴河的。真正意义上的横江而过,或者说从京口渡口而至瓜洲渡口,这还是第一次。上一次的入京,已是八年前的事了。是上京赴任,做的是翰林学士兼侍讲。当时虽说心态淡然,必竟还有点对新皇帝的希冀和期待。这次是回京复相,是在做了六年宰相、辞去相位之后的再相,已经没有什么希冀和期待了,他的心里是十分的平静。他已把别人、以至后人的褒贬毁誉撇在一边,把胸中所学付诸了实施。他做到了,但他感到心力交瘁了,他想终老金陵,在金陵任职或致仕。想不到回金陵不到一年,竟又回京了。他这才知道,原来他的内心深处,还有着对朝政、对新法的一丝牵挂。

“相公,这次回京,还能做几年宰相?”一直站在王安石身旁的张世英问道。一样的伫立船头观看风景,张世英的思维规迹是和王安石的完全不一样的。但他知道王安石的心思,这句问话又很大的余地。

王安石摇了摇头,没有出声答复,或者说他答复不了。此时渡船已到江心,瓜洲渡口的房屋、码头依稀可见。“再当几年宰相呢?今日一去,何时能回?”他自问了一句,又下意识的向金陵方向望去,只见望中数峰起伏。不过这不是锺山,而是间隔在锺山和润州间的几座不知名的小山。他的这一望,不觉勾起了思乡情绪。这种情绪一经生发,便不可稍抑,于是,眼前的境况景物与一腔思绪碰撞纠结,幻化的物象联翩飞舞并渐渐浓缩成了一串文字奔突而出。他吩咐王防:“防儿,准备笔墨。”

王安石走进船舱,王防已磨得墨浓,又把纸铺平。王安石提起笔,在砚池里蘸饱了墨,在纸上写道:

京口瓜洲一水间,锺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到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王安石写罢,总觉得不尽如人意,提着笔仍在思索。王雱见王安石写诗,柱着拐走过来看了,说道:“句子都是现成的,所谓妙句出天然。只‘春风又到江南岸’的‘到’字,直白意浅如小儿语,不妥。”

王安石用笔圈去“到”字,在旁注了“不好”两字,改为“过”。想了一想,又圈了改作“入”,接着又改为“满”,仍是摇头。沉思片刻,忽然笑道:“有了。”提笔改成“绿”字,又读了一遍,放下笔拈须微微而笑。王雱也读了一遍,笑道:“好一个‘春风又绿江南岸’!只一‘绿’字,此诗可传诵千秋了。”

在王安石的吟唱和与儿子王雱的说笑声中,渡船渐渐靠在了瓜洲渡口的码头上。王安石上岸时,这张诗稿遗留在船上没有带走,恰好吴中士子钱用乘渡从瓜洲南归,见到诗稿,先吟诵一遍,连声喊好。又见诗稿之字如秋风疏林,峻拔中见磊落,知是名家手笔,一问船家,竟是当朝宰相王安石所写,遂化了五钱银子从船家手中买去。钱用此人曾化百金购得白居易的琵琶行长诗草稿,现在仅化五钱便购得王安石手稿,真正是喜出望外。而船家白得了五钱银子,足够一个月的家用,也是喜不自胜。钱用把王安石诗稿和白居易的琵琶行草稿当作了传家之宝,用一个极精致的木匣装了,并嘱咐儿孙,千万别弄丢了。大约传到孙辈一个名叫钱能的手里,已是南渡以后了。此时家计已是十分困窘,钱能想起家中藏有宝物,打算取出变卖,过几天舒心的日子。他恭恭敬敬的请过匣子,先作了三个揖,再打开看时,见是两张涂涂改改的字纸,大失所望。恰好媳妇正因草湿烧不着火,遂拿去作了引火纸。白居易的琵琶行手稿和王安石此诗的手稿终于没有流传下来。这是后话。

王安石并没有在扬州逗留,待驿站的车、马一到瓜洲渡口便上路了。接下来的两天下了些小雨,是一种典型的霏霏春雨,路上不至于泥泞,望中却是一片迷离,很能引发人的怀想和诗兴。王安石并未在客舍中望雨兴叹,他没有停止躜行。在离开金陵的第七天上,王安石到了京城。于是,本来就不平静的朝局出现了新的变数,王安石、韩绛、吕惠卿三人的关系变得复杂而微妙起来。

*即镇江,于宋徽宗政和三年升为镇江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