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熙丰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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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吕和卿对哥哥吕惠卿的作派不以为然

不管朝议如何,口碑如何,熙宁八年的春节,吕惠卿过得得意又风光。从年初一开始,京朝官、回京候选的地方官,便纷纷上门拜年,吕府的大门前,真正是车如流水马如龙,不说王珪,便是比之韩绛,犹有过之而无不及。天也遂人愿,初十一场大雪,眼看着灯会闹不起来了,谁知几个晴天下来,积雪竟然化尽。从正月十五元宵到二十收灯,又是绝好的大睛天,天上地下星灯交辉,灿烂夺目。人流潮涌,欢声动地,比之前几年的灯会竟热闹了许多。这也还罢了。往年观灯,吕惠卿不过约三两友好择地置酒,边饮边观。所择地段,离宣德门甚远。今年吕惠卿奉旨上宣德门城楼侍驾观灯,这是人生第一等的风光。端坐在宣德门城楼之上观灯,对面便是灯山彩棚。灯山巍峨耸立,其实只与宣德门城楼等高。这山棚彩灯是开封府所制,顶上的两条巨龙,龙首高昂,灵动欲飞,每只鳞片便是一盏灯,两条巨龙何止万盏?制作真是巧夺天工。稍下是文殊、普贤两佛像,各骑青狮、白象,两菩萨左手扶膝,右手当胸,手掌轻轻摆动,五指指端射出水柱,其构思精妙,真令人叹为观止。山棚东西连绵数里,都是京师豪门权贵或富商巨贾出钱买下地段搭建的灯棚,也是夸耀财富之意,虽不许超过开封府山棚之高,争奇斗巧或有过之。

吕惠卿是第一次获宣德门侍驾观灯的殊荣,而居于宣德门城楼上观灯,还有一样妙处,只见星月之光从昊天青冥之上泻下,而为地上万千灯光托住,于是月色溶于灯光之中,只觉光泛五色,满目灿璀。低头可见观灯的人流在脚下涌动,鼓乐之声、山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而今年侍驾观灯的两府大臣,枢密院陈升之因脚疾谒告在家,只吴充和王韶两人。王韶新升枢密副使,因有开熙河之功,特命回京侍驾的。中书省却是韩绛、王珪和吕惠卿三人。冯京已因郑侠一案的牵连外放亳州,此时已经离京,这使吕惠卿尤其感到得意。他的胸中不觉涌动着一股热潮,他的心、他的意识、以至他的躯体仿佛在这光色音响中飘浮、飞扬。

在这种飘飘然的感觉中,过得了半个多月,弟弟吕和卿回京了。吕和卿原本是曲阳县的县尉,他在曲阳县首行手实法,编五等丁产簿,其实便是吕惠卿授意的。后手实法在全国推行,吕和卿因此而奉调回京,算是升赏。先是除军器监判官,章惇上表请以为丞,于是吕和卿以奉礼郎知军器监丞。

吕和卿一到京,便约二哥升卿一同来看望吕惠卿。此时的吕升卿已以馆阁校勘加崇政殿说书,住在蔡河岸边原先吕惠卿的家中。

吕和卿做了一任县丞,历练了几年,人也老成了许多。此时坐在花厅之中,看着家俱陈设,笑道:“御赐府第果然气派,这套家俱也价值不菲。大哥好得意!”

吕惠卿笑道:“这又值什么,值得你称道?真是小家子气!”

吕升卿也笑道:“大哥说得也是,在我兄弟眼中固已不是常物,比之韩绛韩大人府上,相差就不以道里计了。”

兄弟三人落座后,下人奉上茶来。吕和卿端起茶杯,说道:“是密云大团龙茶吗?这可是希罕之物,早闻其名,托哥哥的福,尝个新鲜。”说完饮了一大口,咂了咂嘴,笑道:“也不怎样嘛!”

吕惠卿笑骂道:“你当是山村茶寮之物吗?如此牛饮,如何品得出个中之味?老三还是这样粗疏,到什么时候才能有点长进?”

兄弟三人说笑了几句,话题自然转到了朝政方面,吕和卿也庄重起来。他问道:“听说王安国因郑侠一案被逐出京师,已经客死回家途中,可是真的?”

吕惠卿点了点头。吕升卿说道:“我也是才听说的,若论此事,外论对大哥甚多非议。”

吕惠卿面色一端,问道:“有何非议?”

吕升卿说道:“王安国相助郑侠固然有罪,因安石之故,大哥宜伸援手。外论言大哥与王安国有隙,授意御史为之,不知是也不是?”

吕升卿在常州团练推官任满回京候选,后以馆阁校勘任京东路转运判官,作为邓润甫的副手察访京东路常平等事,都是王安石在赵顼面前极力举荐的,吕升卿对王安石甚是感念。兄弟之间闲话,没有那么多忌讳,吕升卿便直截了当的说出来了。

吕惠卿说道:“老二你这是什么话?御史置狱,关我甚事?”

吕和卿说道:“大哥说得也是。授意御史姑或未有,未伸援手却也是实。不过,我听外间说,大哥在中书可说过‘安国非议乃兄,是为不悌’这句话的,御史因此而重罚也未可知。我又听说李逢一案久拖不结,也是因了道士李士宁之事没有着落,而李士宁与王安石过从甚密,其中因缘难以言表,自然也与大哥有关?”

吕惠卿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今天你们是怎么了?向我问罪吗?李逢一案,由沈括、邓绾同勘,只李士宁之事,也有范百禄和徐禧两人同勘,范百禄知谏院,徐禧是监察御史里行,两人不相统属,怎么又与我有关了?”

吕和卿瞥了吕惠卿一眼,见吕惠卿面露不快,暗暗好笑。吕和卿和吕升卿并非如吕惠卿所说兴问罪之师,平心而论,如果外论是实,吕和卿和吕升卿对乃兄所作便甚不值。所谓当局者迷,如果吕惠卿以逐王安国、查李士宁来排斥王安石,则并非聪明之举。甚至事与愿违,适得其反。吕和卿和吕升卿今天之对吕惠卿,无攻讦之心,有规劝之意。吕和卿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笑道:“这茶果非凡品,就这一小口,一股清爽之气直达丹田,心神为之一清,的非山村茶寮之物可比。”

吕和卿端杯的动作有点夸张,而且啜茶也啜出了声响,本就有点滑稽可笑,再把话一岔开,吕惠卿的脸色渐渐和缓。吕惠卿没有想到老三和卿回京之初便和升卿两人向他诘难,他也这才知道外论把他说得如此不堪。其实,有一点外论并未说错,他和王安国确有过节。御史置狱,王安国受重处,他未伸援手有之,幸灾乐祸有之,却也并未向勘查之人直接授意。但在中书说了“安国非议乃兄,是为不悌”这话,勘查之人希承颜色,也在情理之中。至于李逢一案牵出李士宁,而李士宁又是王安石的座上客,吕惠卿至少是站高岸看失火。或许,在吕惠卿心中最隐密最不能示人的地方,深藏着一种希冀:李士宁攀诬王安石。这是无法言表的,即便是勘问李士宁的御史,也不敢如此诱供。外论因此而说吕惠卿有射羿之意,暗倾王安石,只怕有失公允。

不过,吕惠卿确也曾对王安石的一些举措有过非议。尽管只是若明若暗的,或者说是提示性的。吕惠卿领司农寺时,发前任曾布之缺失,赵顼曾对王安石说过“吕惠卿好言人短”。他现在又言王安石之短了,虽然是极隐晦的。于是朝臣中有“王政”、“吕政”之说,并且“王政”不如“吕政”。朝臣中多的是趋炎附势之辈,如邓绾一些人,不免附吕攻王。御史中丞如此,御史在郑侠一案中重处王安国,李逢一案中矛头暗指王安石,也就不奇怪了。

吕和卿说道:“想不到安石离京不到一年,连续两起大狱,牵连到安国倒还罢了,竟牵连到他本人。设若安石回京复相,不知又当如何?”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吕惠卿固然是王安石一手提携,如今官居参知政事,他最忌讳的正是王安石。确切的说,他最忌讳的正是王安石的复相。他可以不把宰相韩绛放在眼内,却也无法与王安石分庭抗礼。不论文学、经术还是声望,吕惠卿自觉不能与之同日而语。发王安石之短,正是为了扬己抑彼,取而代之。但是王安石的声望是这么容易抑的吗?王安石在赵顼心中的地位是别人能替代的吗?和卿听到什么风声了吗?这小猴子当了两年县官,竟是长大了,话可是不大中听。老二也与他一唱一和,安的是什么心?但这话也回避不了,兄弟之间议议原也无不可。

吕惠卿问道:“安石复相?老三听谁说的?我怎不知?”

吕和卿笑道:“想当然耳!皇帝念旧,推重老臣,前宰相富弼、韩琦哪个不是几上几下?韩绛韩大人不也是第二次入相了吗?谁能说安石不会复相?”

吕升卿说道:“安石坚辞相位,与他人不同,只怕不会复相了。”

吕和卿说道:“富弼和韩琦不都是坚辞相位的?”

吕惠卿一时没有说话。吕和卿的话仿佛给他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又仿佛是在他的心上捣了一下,只觉思绪份繁,胸中泛起一股酸涩之味。这时,吕和卿又说话了。他先叹了一口气,这才说道:“手实法是我遵大哥之命在曲阳县试行的,回京途中所闻,甚多非议,竟没有个说好的。便是给田募役法,有违免役法本意,也是反对者多,支持者少。”

吕惠卿说道:“老三何出此言?有人反对又便如何?当年青苗法施行之时,举朝反对,闹出多大动静?”

吕升卿说道:“只怕手实法不能与青苗法相比。手实法和给田募役法仅是对免役法的修正,扰民却是真的。当年大哥在朝,先定名为募役法或助役法,曾布更名为免役法,大哥因此而再改之,只怕不妥。外间闻得安石曾有信给大哥,陈说给田募役法之十害,不知有无此事?”

吕升卿的话触痛了吕惠卿,他“霍”的站了起来,斥责道:“老二如何说话不知轻重?有你这样对大哥我说话的吗?莫非我行手实法和给田募役法你也反对吗?”

吕惠卿一站起来,吕升卿和吕和卿也跟着站了起来。吕升卿的话说得不差,王安石确实有信给吕惠卿,吕惠卿讳莫如深,不知如何仍有人知。吕升卿如此问,吕惠卿是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顾左右而言他。吕和卿说道:“大哥不要着恼,我们不过在家说说而已。既然安国非议安石,大哥说他不悌,我和二哥非议你,自然也是不悌了,这可担当不起。我从曲阳县尉到军器监丞,二哥从常州团练推官到崇政殿说书,若不是大哥你,我们能升得这样快吗?好笑二哥,肚子里只那点货,怎能给皇帝说书?贻笑大方了吧?”

吕和卿又一次把话岔开,吕惠卿自然不好再发作。吕升卿长于吏事,经筵正是其短,讲经之时,经不起赵顼问难,只得请同席的沈季长解答,这事吕惠卿也是知道的。吕和卿取笑吕升卿,吕惠卿听了,不觉莞尔。

吕惠卿正要坐下,门外一阵脚步声,下人报道:“中使前来宣诏。”吕惠卿迎到花厅门口,见是入内内侍省副都知兰元振,陪笑说道:“原来是兰公公,请进请进。”边说边连连作揖,迎进花厅,又命下人上茶。兰元振说道:“吕参政好自在,这两位是……”

吕惠卿忙说道:“正是舍弟升卿、和卿。”

吕升卿和吕和卿给兰元振躬身行礼,齐说:“兰公公安好。”

兰元振架子多大?自然不会把升卿、和卿两人放在眼内,鼻子里“嗯”了一声,并没答礼,嘴里笑道:“原来是贤昆仲,品茗叙话,好得很啊。皇上要咱家宣参政大人崇政殿议事,只怕耽搁不得,改日有空再来喝茶吧。”

吕惠卿说道:“果然耽搁不得。来人,取二十两银子来,给兰公公聊作茶资。”

兰元振笑道:“二十两,京畿县令一个月的俸禄,咱家可是却之不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