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元猛没有杀原成,固然是蛮部尊重和尚,其实,田元猛和两位耆老的心里颇思归化,如原成所说,把他杀了,少了传话之人,万一章惇兴兵进山,那就玉石俱焚了。原成被剥光了衣服,就此走路实在不好看相,只得先躲在山上,用树叶遮了下体。时节尚在孟春,尤其是晚间,仍是十分的冷,原成居然能挺了过来。等到天黑,找人家讨了一身旧衣,勉强上路。当他回到辰州察访使衙门,已经是第二天午饭时分了。乘衙门中人都在吃饭,原成闪进住室,换了一身僧衣,便又神气起来。他没有立即见章惇,但李资已死,也不能拖着不禀报,捱到第三天上午,原成方对章惇说:“启禀大人,洒家深入溪洞,不辱使命,已见着了田元猛。”
章惇说道:“大师辛苦了。田元猛有何话说?”
原成说道:“田元猛倒也颇思归化,只是疑惑不定,说了,要他归化,须大人亲往洞中。”
章惇笑道:“田元猛要试本官的诚意,这倒也在情理之中。李资如何没有回来?”
原成说道:“回来的路上给蛮民杀了。”
章惇说道:“一定是部落中不愿归化的亡命之人杀的,只是如何没有杀你?”
原成说道:“原本也要杀洒家的,洒家会禁法,蛮民的刀举在空中落不下来。”
原成说的是一半人话一半鬼话,章惇听了信以为准,决定亲入溪洞,说田元猛归化。说于石鉴知道,石鉴坚决反对,说蛮民言而无信,大人万金之体,不可冒险。章惇说,无妨,大和尚会禁法,站在本官身旁,纵有凶险,可保元虞。
章惇刚想进山,硖州来人报说,舒光秀部落起了内讧,要求归化的蛮民杀了曾禄,派人请舒光秀回部落当头领。章惇对舒光秀、舒光银、允财、元长四人戒勉了几句,要他们带领部落好生从事农耕,约束蛮民不得劫掠汉民,舒光秀四人一一答应。章惇又传檄硖州,命知州在硖州给舒光秀四人各一差使,舒光秀四人谢了又谢。硖州事完,章惇又迁延了半个多月,这才传令进山亲访田元猛。此时黔江岸边,春风已把柳丝摇绿,桃花也已在枝上次第绽开。
尽管石鉴从安全计反对章惇进山亲访田元猛,一旦章惇决定了,石鉴却也不得不陪着同行。察访使出行,旗牌仪仗加上护卫少说也有上千人,但章惇只挑了十数人充当旗牌和护卫。章惇进山自然不能空手,他带了绢帛百匹,铜钱十万(一百贯),好酒十坛,作为送给田元猛的礼物,光是扛抬的脚夫也得百人,在狭窄的山路上也算得上是浩浩荡荡了。石鉴和章惇并辔而行,路狭时章惇在前,石鉴在后,而原成却专挑了匹高头大马,耀武扬武走在章惇前面,虽然曾被田元猛剥光衣服逐出山去,这番重来不以为耻。由于先派了两名书办进寨通知田元猛并呈送了礼单,章惇一行人未到寨门,老远便见一众男女在栅栏门前恭迎。
田元猛自从把原成放归辰州,心中一直忐忑不安,唯恐激怒了章惇兴兵进山,满族男女就要受刀兵之灾。这一段时间,天天和田光、田洪商议对策却又一筹莫展。这一天,先是蛮民报说章大人领了一大队人马进山来了,好像扛抬着好些物事,田元猛和田光、田洪三人心中惊疑不定,不知是祸是福,是吉是凶。及至见了两名书办呈上的礼单,这才大喜过望。田光对田元猛说:“章大人进山,是我部落的福祗,不能出丝毫差池。前次在新寨劫掠汉民的三名土獠,本不是我族中人,但藏身之处离我族不远,若有异动,危及章大人,也与我族不利,宜先着人把他们拿了。”田元猛连连称是,安排妥当,这才与田光、田洪领着部落中男女去寨口迎接。刚到寨门,便见山路上一队人迤逦而来,走得切近,田元猛率众跪下,口称“田元猛恭迎察访使章大人大驾,恭迎辰州知州石大人大驾。”众人跟着田元猛重说了一遍,因为人多,不免有点参差不齐。
章惇跳下马来,伸手虚扶一扶,说道:“田头领不必多礼,山路不便,未曾驰报,本官倒成了不速之客了。”
田元猛刚站起来,听章惇如此说,又打了一躬说道:“大人金玉之体,亲履崎岖光降敝寨,乃敝寨不胜之幸。下民不懂汉礼,简慢之处,望大人恕罪。”
石鉴说道:“此处不是说话之所,田元猛前边带路。”
田元猛回了声“是”,原成走到田元猛身前笑道:“田头领,洒家又来了!”
田元猛也笑道:“大和尚好一副身躯,竟没有冻死,脸皮也挺厚的。”
进了寨门,章惇边走边游目四顾,只见山坡之上,杜鹃花星星点点,开得到处都是,灌木丛中,绿叶刚开始展放,还可看到冬天的印痕。山谷之中,也有片片耕地,只是地土瘠薄,麦苗长得甚是瘦弱。章惇看了,先点点头,又摇摇头,点头是赞风景秀美,摇头是叹农事不兴。峰回路转,移形换景,走不多时,已到田元猛所居溪洞。此时溪洞门前已挤满了男女蛮民,女的围着一百匹绢帛,边看边啧啧称羡,男的绕着十坛酒打转,还有把鼻子凑到酒坛上嗅酒香的。
田元猛所居的溪洞虽大,要宴请章惇和石鉴,还是过于逼仄,晚宴只得摆设在溪洞门口。章惇居中,石鉴在左,原成在右,田元猛和田光、田洪在下首相陪。扛抬礼物的脚力已打发回辰州了,仪仗兼护卫的十几名军士站在章惇身后。天尚未断黑,周遭已点起了十几个火把,桌上是野味山珍,左右有蛮女把盏,如此夜宴,章惇和石鉴闻所未闻,今日亲历,不觉兴致盎然。章惇笑道:“本官经制两江之地,上体圣意,下申民愿,所到之处,蛮民欣然归化。久闻田头领乃洞蛮中的豪杰,本官遂派李资、原成前来申明本官之意。今日亲见,田头领果然通达豪迈。”
说到这里,章惇端起酒杯,朝田元猛、田光、田洪举了一举,然后说道,“请田头领和两位耆老满饮此杯,以明归化之心。”说毕一饮而尽。
石鉴和原成也跟着干了杯中酒。田元猛端起酒杯说道:“章大人和石大人光降敝寨,更携重礼,田某深感荣宠。归化之事,此乃顺应民心,田某敢不从命!”说毕,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并向章惇照了照杯底。田光和田洪也端起酒杯一口干了。
章惇说道:“难得田头领和贵族两位耆老如此深明大义,本官不胜之喜。前次本官差李资、原成来寨款通曲忱,不知李资为贵寨何人所杀。”
田元猛曾想,章惇来寨,必定会问到李资被杀一事,后果如何,实难预料,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此时见章惇问了,已无所推脱,何况原成就坐在面前,说谎也说不来。于是他头一昂坦然说道:“李资乃田某所杀。”
章惇“啊”了一声,田元猛所言出于意外。他原以为如原成所言,李资是田元猛手下不愿归化的人所杀,此事不可不问,谁知原成讲了假话,李资竟是田元猛所杀!章惇未及说话,石鉴说道:“李资乃章大人所差,纵然冲撞了田头领,也该多多担待,如何便可妄杀?”
话说到这份上,席间的气氛紧张起来,章惇身后的卫士固然手按刀柄,注视着田元猛,田元猛指派在宴席周围护卫的蛮民也渐渐靠了过来,冲突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只听田元猛说道:“田某知李资乃章大人所差,也曾以礼相待,因见李资在溪洞中****妇女,是田某一时气愤杀了。大人以为杀之不当,田某甘愿领罪。”
章惇原本言笑晏晏的脸上突然布满严霜,目光冷峻,从田元猛脸上转到了原成的脸上问道:“大和尚,田元猛之言可是事实?”
原成此时也只得实话实说:“禀大人,田元猛之言是实。”
章惇问道:“你何以欺骗本官?”
原成说道:“洒家若说李资为田头领所杀,只怕大人不会进山了。”
章惇说道:“胡说!本官勤于王事,不避斧钺,若知李资为田头领所杀,本官更须进山了。”章惇又对田元猛说道,“李资身负严命,居然置归化大事于不顾,在溪洞中擅作威福****妇女,实是该杀,田头领何罪之有?倒是本官所差非人,得罪了田头领,险些误了大事。”
听了章惇的话,不仅是田元猛和田光、田洪,便是石鉴也暗松了一口气,如若话不投机两边动起手来,不说归化之事如何,便是自己和章惇也难活着出去。此时席间气氛渐趋缓和,石鉴端起酒杯,向章和田元猛举了举,刚要说话,在席间侍候和在周围护卫的蛮民又聒噪起来,纷纷指着原成责骂:“这贼和尚也不是好人,****妇女也有他的份!”
“他不是剥光了衣服逐出山去的吗?”
“不是他是谁?亏他还有脸坐在上面喝酒!”
“拉他下来,杀了他!”
“………”
石鉴酒没敬成,也已听出原成大和尚犯了众怒。他放下酒杯,目光投向原成,却见原成仍无事般坐在席上。再看章惇,见章惇的目光如刀,从席间缓缓扫过,最后又停在了原成的脸上。只听他沉声喝问原成:“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此时原成已无法说谎哄骗了,只得实说道:“洒家一时动了凡心,请大人恕洒家则个。”
章惇喝一声:“来人!”站在身后的护卫同声喝道:“在!”
章惇说道:“把大和尚拉下去砍了!”
两名护卫一左一右挟着原成拉了下去,原成边走边叫道:“章大人,洒家杀不得!”
章惇问道:“如何杀不得?”
原成说道“洒家乃王雱所荐,杀了洒家,章大人如何向王雱交待?”
石鉴听说原成是王雱举荐,与王雱必有渊源。又知道王雱的为人,巴结都来不及,还能驳他的面子,杀他举荐的人?是以也劝章惇:“果是王雱所荐,大人还是从长计议为好。”
章惇说道:“石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和尚饶不得。章某平生最恨这种和尚,既有色心,何必做和尚?”接着对原成说道,“元择荐你是为助我,你今妨我,不杀你杀谁?”转而又命护卫,“给我砍了!这和尚会禁法,下手利索点。”
章惇如此处置,大出于众人意料,石鉴心里暗暗佩服,田元猛和田光、田洪以及在宴席周围护卫的看热闹的蛮民也都深为感动。
不远处传来“咔喳”之声,原成头已落地。仿佛有一股寒气在空中飘荡,令众人的心头凉飒飒的。章惇说道:“田元猛。”
章惇的声音不大,却使得田元猛心头一震,连忙站起来答道:“小人在。”
章惇说道:“本官已请得敕命,辰州境内所居蛮民皆由你节制,并由辰州给一差遣,你意下如何?”
这是做梦都不会想到的好事,田元猛躬身说道:“小人自当听命朝庭,不敢懈怠。”
章惇说道:“春耕在即,本官再送贵部落耕牛十头,各种农具若干,贵部落应好生从事农耕,以俾兴旺富足。”
田元猛扑地跪倒,“咚咚咚”连叩三个响头,语带哽咽说道:“谢大人恩典,我部落同感大德。小人杀了李资,原本以为大人一定见罪,谁知大人非但不怪,还把同在山寨****的大和尚原成也杀了。小人向大人立誓,从今之后,我部落以兴农为第一要事,世世代代与汉民和睦相处。”
田光和田洪见田元猛跪下起誓,连忙跟着跪下,在宴席周围护卫的看热闹的蛮民也一同跪下说道:“谢大人恩典,我部落同感大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