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境一度升起的战争阴云终于消散,有关战争的话题,在朝中热议过一阵后,便随着岁月所扬起的烟尘一起飘散,连在茶余饭后也再无人拾起。其实,自从宋仁宗庆历四年元昊上誓表起,大宋和西夏已有了二十余年的和平,两国的君臣和人民都没有大战的心理准备。加之西夏国内发生了变故,隐忍了一步,两国间的边界纠纷才没有扩大。赵顼也没有采纳大臣们的弃绥要求——韩琦说宜守不宜弃,有一言九鼎之功,绥州归入大宋版图。
此时苦夏已过,金风飒然,渐渐秋凉。这一天退朝以后,赵顼打算去看皇后。皇后身怀六甲,快要临盆了,赵顼不免挂怀。
皇后姓向,是已故宰相向敏中的曾孙女,治平三年和赵顼成婚,封为安国夫人。治平四年赵顼登基,遂被册封为皇后,此时不过一十七岁。向皇后幼承家学,秉性懿柔淑恭,温娴顺良,所居的宜圣宫原本是仁宗的生母李宸妃的寝宫,规模并不大,位置在福宁殿北,柔夷宫东,东面是崇圣殿和太清楼,若去庆寿宫看太皇太后,一路向北,从仙韶院东墙经慈德、流盃两殿,再从翠芳、瑶津两亭中间穿过不远便到。如去宝慈宫看高太后,可从仙韶院向西走仁智山庄向北,过琼香亭不远便到。宜圣宫可算是内宫的中心。
赵顼才走出紫宸殿不远,宜圣宫总管太监王元中急匆匆赶来,说是向皇后要生了,太皇太后和高太后已到了宜圣宫,命奴婢来告知皇上。赵顼听了,吩咐内侍快走。从紫宸殿到宜圣宫少说也有一里多路,刚进宜圣宫,只见太皇太后和高太后端坐在椅上,脸上看不出是喜是忧。又隐闻里间有呻吟之声,听出是向皇后的声音,连忙向太皇太后和高太后请了安,便往里间闯。太皇太后说道:“皇帝不要进去。”高太后也说道:“皇后要生产了,一个大男人家进去干吗?陪我和太皇太后坐坐吧。”这时里面的呻吟之声已变成了嘶叫,一种撕心裂肺的嘶叫。赵顼坐下又站起,仿佛空气凝结了,时间停止了,他的意识也在向皇后的嘶叫声中消融,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其实不过几句话功夫,一声婴儿的啼哭,宣告这里已经完成了一个艰难的过程,一个新的生命已从混沌中走了出来。太皇太后和高太后同时长出了一口气。赵顼跌坐在椅子里,只觉浑身瘫软。只听宫女佩兰报说道:“皇后生的是公主,母女平安,请太皇太后、太后和皇上放心。”说毕,抱了婴儿给太皇太和高太后看了,又抱到赵顼面前。赵顼只见一张红红的小脸,两只眼睛半开半合,却是分不出妍媸。太皇太后对佩兰说道:“快抱进去,别着了风。”又对赵顼笑说道,“看把你急的,也是啊,正该让天下男子知道生育的不易,要你们善待生命。”高太后也说道:“这里有我和太皇太后,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皇帝事多,该干什么还去干什么吧。”
赵顼离开宜圣宫,摆驾去了蕊珠宫,由朱才人侍候用了午膳,漱洗罢,便在蕊珠宫小憩。赵顼连日里担心着边事,神经绷得紧紧的,一旦作出了守绥决定,又知西夏国主谅祚新死,秉常年幼,不足为虑,心里为之一宽。加上向皇后生了公主,虽说刚才紧张了一阵,过后却也喜欢。因此此时的赵顼,意兴甚好。这朱才人年方十六,进宫不久,生得珠圆玉润,柔媚之极,赵顼这一觉竟睡了一个多时辰。朦胧中听得张若水奏道:“翰林侍读学士司马光在迩英阁候驾,请陛下降旨。”赵顼这才想起司马光侍候读书一事,连忙吩咐备驾。
迩英阁在须云楼西,往南过了浴堂便是翰林院的北门。翰林学士是皇帝的近侍,随时要奉旨进宫侍驾,翰林院的正门向西,北门便连着大内。学士进宫,可以不经过通进银台司。
赵顼升座之后,待司马光行了常礼,笑问道:“司马学士,今日将与朕进读何书?”
司马光似乎有点犹豫,他看了看赵顼那极俊的脸,见赵顼满面笑容又有所期待,躬身奏道:“臣奉先帝之命编纂《通志》,几近一年,已成书周纪五卷,秦纪三卷,汉纪六十卷,今欲进呈御览,恭聆圣裁,惟恐文字粗疏,有污圣目。”
赵顼笑道:“司马学士不必太谦,学士编纂《通志》,朕略有所闻,此乃盛世之举,必垂之千秋。就请学士为朕解读,作珠玉之飨。”
司马光听赵顼这一说,嘴里虽连称“臣惶恐”,原本还忐忑还安的心却安定了许多。司马光又奏道:“臣窃以为记传之体,文字繁多,帝王日有万几,必欲遍知前世之得失,诚为未易。故略依《左氏春秋传》之体,上自战国,下至五代,正史之外,旁采它书,凡关国家盛衰,系生民之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皆帝王所宜知者。其余浮冗之文,悉删去不载,为皇上听览不劳而闻见甚博。”
这是进读之前的说明,其实说的是他编纂《通志》的苦心。说完,双手奉上《通志》书稿。因未知赵顼喜欢与否,或者说自己呕心沥血所著的书稿是不能得到赵顼的肯定,他的捧着书稿的手微微发抖。张若水连忙接过,放在御案上。
司马光因是奉旨修撰《通志》,在极浩繁的史事中钩沉索隐,初意仅仅是供英宗御览,并非为了传世而著。他想要皇帝“听览不劳而闻见甚博”,为了使皇帝能明白书中要义,又对列代政事得失进行指摘点评,冠之以“臣光曰”,说议论精辟,文辞精美也不为过。赵顼又是好学之君,听司马光读读讲讲,不觉时光流逝,读完周纪五卷,已是申末酉初。赵顼笑对司马光说道:“学士之文,使人读而忘倦。”
司马光逊谢道:“陛下过誉了,陛下乃好学明君,朝野称道,真乃社稷之福。”
赵顼笑道:“学然后知不足,不说这些。此书修完,大约要几年?”
司马光答道:“快则三年,慢则五年。”
赵顼说道:“皇皇大作,不能没有序,朕与你制序如何?”
司马光连忙躬身谢道:“臣能得陛下一字之褒,荣宠之极矣!请陛下赐序。”
赵顼就案上提起笔来,一挥而就,命张若水递给司马光。司马光躬身接过,恭立诵读:
朕惟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故能刚健笃实,辉光日新。《书》曰:“王,人求多闻,时惟建事。”《诗》、《书》、《春秋》,皆所以明乎得失之迹,存王道之正,垂鉴戒于后世者也。汉司马迁紬石室金匮之书,据左氏《国语》,推《世本》、《战国策》、《楚汉春秋》。采经摭传,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驰骋上下数千年间,首记轩辕,至于麟止,作为纪、表、世家、书、传,后之述者不能易此体也。惟其是非不谬于圣人,褒贬出于至当,则良史之才矣。
司马光读到这里,抬头看看赵顼,见赵顼正微笑着看着自己,心里一阵热浪拍击。赵顼御笔制序,已是意外之喜,序中用《诗》、《书》、《春秋》和司马迁的《史记》引出自己写的《通志》,也就是说,是把自己的《通志》与《诗》、《书》、《春秋》和《史记》相提并论,把自己与司马迁相提并论了,那么,凭借这部书,自己便在青史中占了一席之地!这是极高的评价,或者说已经没有更高的评价了,真不枉了一年来的辛苦。他的眼睛有点模糊,他用衣袖擦擦眼睛,继续诵读:
若稽古英考,留神载籍,万几之下,未尝废卷。尝命龙图阁直学士司马光论次历代君臣事迹,俾就秘阁翻阅,给吏史笔札,起周烈威王,讫于五代。……凡十六代,勒成二百余卷,列于户牖之间而尽古今之统,博而得其要,简而周其事,是亦典刑之总会,册牍之渊林矣。
这一段是说明这部《通志》是英宗在万几之余,留神典籍,命司马光编撰的经过和内容、要义。赵顼并没有称赞这部书的文字如何精美,识见如何超卓,而是用“博而得其要,简而周其事,是亦典刑之总会,册牍之渊林矣”四句话给予评价,自见其帝王的大气。治平三年,司马光还是龙图阁直学士,赵顼登上帝位后才升的翰林学士。
……至于荒坠颠危,可见前车之失,乱贼奸宄,厥有履霜之渐。《诗云》:
“商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故赐其书名曰《资治通鉴》,以著朕之志焉耳。
司马光诵读完毕,余音在迩英阁里盘旋一会,终于消散。他的意识却仍然留在这篇序中,慢慢的咀嚼着赵顼的四句评语,一时忘记了谢恩。赵顼笑问道:“朕赐书名为《资治通鉴》,卿以为当否?”
司马光这才想起了谢恩,连忙说道:“谢陛下赐序,谢陛下赐书名。陛下赐以《资治通鉴》之名,臣不胜惶恐。”
赵顼说道:“惶恐就不必了!《资治通鉴》,作为治国的借鉴,不只是朕,就是后世皇帝也都是必读之书。卿在成书之后,把序写入。朕因不知编撰之际有否增删,是以只说二百余卷,成书之后,也改为实数。”
司马光说道:“遵旨。”
赵顼又说道:“朕在颍邸尚有旧书二千四百余卷,颇多孤本,也一并赐你。”
司马光嘴里说“谢陛下赐”,眼睛里已是泪光闪闪。
司马光离开迩英阁之后,赵顼还在迩英阁前流连了一会。迩英阁前栽着十余株梧桐,西风飒飒,桐叶已疏,却仍在一片片的凋落。他踏着落叶,缓缓漫步。落叶在脚下发出簌簌轻响,这是一种极轻柔的声音,仿佛能轻抚心灵,缓解烦急;又能迷漫于思维之中,让思维变得空灵。他的思绪仍在司马光的《资治通鉴》里萦绕。修书是大事,奉旨修书更是盛世中事。司马光修书固然是英宗的旨意,但英宗迁延于病榻至于驾崩,并没有读到此书。也真难为了司马光,一年之中笔耕不辍,已有小成。赵顼给予《资治通鉴》极高的评价,把<资治通鉴>的编辑当成了朝廷的大事,也给予了一个皇帝所能作出的最大支持。看来让司马光从御史中丞改任翰林侍读学士是正确的,著书和侍读才是司马光的长项。
此时夕阳已经下山,满天的晚霞映照在宫殿的琉璃瓦上,热烈又明艳。而暮色已从疏林落叶间亭阁旮旯间缓缓生起,缓慢的却也是坚决的向四外弥漫于是,光明无可奈何的撤退,宁静安堵替代了喧嚣烦闹作为人门内心的诉求。赵顼伸展了一下手臂,做了几下深呼吸,只觉得身心俱爽。此时此刻,他的思维异常的活跃,在桐树的林梢,在殿阁之上,在昊昊青霄中活泼地翺翔。他不是想着温馨的后宫和风华绝代的佳丽,也不是想着刚出生的长公主,而是继续想着司马光进读资治通鉴的事,并由司马光想到了王安石:“王安石在江宁府还好吧?司马光果然不亏是汴梁四友中人,人品学识俱属上乘,王安石呢?还能强过司马光吗?王安石是胖是瘦?是谦恭还是傲岸?”他这样想着,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冲动,一种想马上就见到王安石、与王安石论政的冲动。
“立刻召他进京!”他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