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者:许冉
性别:女
年龄:28岁
职业:某房地产销售经理
我知道如果我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生活,在别人看来我一定就是那种过着不正常生活的异类。但是我还是并不以为然,我不觉得这样的自己活得很耻辱。对我来说,没有钱,过着穷日子,或者啃老,这些才是耻辱。这个世界的规则本来就已经很赤裸裸。很多时候,在奢侈品店消费的人,没有多少有着高贵的尊严或者清高的自我。这些没有用,它们只会让你活得倍感折磨。
许冉给我来电话,她说她看过我写的文章,很喜欢。她想知道她是否有资格能跟我说说她的故事。我笑着说,当然,我愿意聆听任何故事,只要你愿意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许冉的声音沉默了片刻,说“可是我的故事不一定很干净。”我吓了一跳。我告诉她,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故事是没有干净和肮脏的区别的,当故事被人们叙述出来之后,它们将以同样的姿态被保存,或者被遗忘。
许冉那天穿着一身很艳丽的大红色连身裙,许冉的年纪正是穿什么都显得妖娆的时期,所以即使是这件红得着实有些张扬的连衣裙,穿在她身上也显得贵气而不庸俗。黑色漆皮高跟鞋足有十厘米那么高。许冉的脚步大而有张力,女人拥有这般从容自信的脚步,必定不是一般的身价。
老实说,第一眼见到许冉,她的打扮让我联想到电视里的富二代的形象。但当你对视许冉的眼睛你就会知道,这绝对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那双眼睛里与其说犀利而炯炯有神,不如说是历尽世俗后留下的抹不去的沧桑的痕迹。那种沧桑并不是岁月,而是世事。
我和许冉坐在沙发上,我终于有机会仔细打量面前这个女人,我在心里猜测许冉的年龄,但我实在没有办法从她的穿着打扮和眼神中准确判断。许冉的眼神里开朗着一种世俗的无谓,或者是无畏。总之,这样的眼睛很少会袒露恐惧,也因此缺失了女人的一丝柔软的味道。但是,许冉是坚定的,是无惧的。似乎在她面前,有很多事情,都是无关痛痒的。许冉告诉我,她是个没有边界的人,这样的人往往死守着自己的原则。但是许冉淡然地笑着说,原则并不是什么特别伟大的事情。她曾经很轻易地跨越一个原则,在之后的日子里,无数次的麻木那个底线的分寸。
许冉的红裙子让我想起了浓烈的红酒。此时的许冉似乎应该高坐吧台,手捧着鲜红的酒,缓缓地寂静地抽着烟。
我其实就是那种从小县城里走出来的孩子,家庭背景贫寒,但是又自尊心特别强,特不甘心自己比别人差的那种。在我们学校里,读书用功的小孩子不少见,懂点事儿的都知道,我们这样的人,读书是唯一的出路。所以,大家都不要命似的学习。其实这算是条件好的,至少我还能上得起学,我父母还愿意让我去上学。
我从小性格就很烈,按照我爸妈的说法就是,小女孩子长得一副乖巧样子,但是性格一点儿不讨人喜欢。脾气更是倔得吓人。从小学到初中,我一直都是学校的第一名,这毫无疑问的,我父母不会因为我是全校第一名就特别为我骄傲什么的,我知道我讨好不了任何人。我上初三的时候,我弟弟也上了小学。对了,我们家就我和我弟弟,不用说你也知道,这种结构的家庭,弟弟作为男孩子肯定是最受宠的。
我妈默默地往弟弟碗里夹大块的肥肉,好吃的好玩的好穿的总是先让着弟弟,这些我都能忍,我知道,不忍我也没别的办法。但是我有底线,我可以失去所有的优待,但是我不能放弃我读书的权利。真不是我那么热爱知识热爱学习,是我知道,我从小就知道,这是我唯一的出路。我从12岁开始就每天做梦离开这个穷乡僻壤的县城。我和这里的每一个小孩都不一样,这点只有我自己知道。
高中我考上了县里的一所重点高中,离家很远。我坚持要住校,尽管这个条件对当时我家来说确实是很大的负担,我清楚母亲每天晚上对着灯光去修修补补做针线活赚钱,父亲要拉好几趟货车,起早贪黑的养家。何况还有一个弟弟要培养,弟弟也要上学。每每想到家里的这种情况,我也辛酸。但是我咬牙坚持,我要读书。不给我钱读书,我会死在他们面前的。
果然,在我高二那年,我爸语重心长地跟我谈话了,他说:“丫头啊,你高中读完就算了,小女孩子家有个高中文凭足够了,你就赚钱让你弟弟好好读书吧!”我当时觉得天都塌下来了。但是逆来顺受不是我的性格,我必须反抗必须争取。那天晚上,我拿着一把刀冲进我父母房间,用刀对着自己手腕恶狠狠地说:“我要读书,我还要考大学,如果你们不让我读完大学,我现在就死给你们看!”
接下来,我的眼泪已经让我眼前模糊一片,依稀记得母亲哭天抢地的声音,父亲瘫坐在地上绝望的神情。我想,他们是爱我的,对不起,是我自私了。我承认我真的只是想威胁他们,这是我唯一的出路,我不能让他们毁了我的一生。这种威胁很自私也很幼稚,但没有父母能看着自己孩子在自己面前这样,这样已经足够残忍。也许是从那时候开始在我的性格根基里播种的种子,我将残忍当作一种力量。有时候你必须对自己,甚至对最亲近的人残忍,才能换来你要的东西。
许冉在叙述自己的成长经历时,语调没有半点回避或者犹豫,似乎一切都是在她的预料之中的,包括成长中一切的困难,包括他的父亲、母亲。这是一个习惯将一切控制在掌心中的女孩子,她有着雷厉的行动力,和决断的个性。我一点儿都不怀疑许冉的人生将完全不会平凡,平凡在这个女孩身上几乎没有滋生的养分。她天生就是不安定的。
后来我如愿以偿考上了大学,而且还是北京的一所不算差的学校。这个消息在一瞬间确实让那个穷乡僻壤的小县城还有我的学校都为之轰动了一番,我的父母更是意想不到的惊喜。随着惊喜过后,邻里乡亲的祝贺,无数顿喜庆的酒宴,这之后剩下的只有我疲惫不堪的茫然若失的眼神。说真的,我一点儿都没有惊喜的情绪,反而出奇的平淡。也许因为我想得比较多。大学学费,去北京的路费,在北京生活的生活费……这些现实的东西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旋,我知道这是我们一家在惊喜之余必须要去面对的。
最后,我是用邻里乡亲凑的钱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车。临走前,父亲再次把我叫到他身边,对我说:“娃啊!你考上大学了。以后的路就靠你自己了。我们实在没有更多的能力供养你了。学费我会尽力,你不用担心,但是在北京的生活费,你要靠你自己。”我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也是我原本计划打算的。以后的路就靠我自己了。
离开家乡的火车上,我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惧,仿佛自己斩断了根一般,仿佛从此之后,我就一个人了,我觉得自己甩掉了一个我背了很多年的沉重的包袱,那个家,那个穷苦的家,我多希望从此以后我能过上一种与贫穷完全对立的生活。这样想的时候,我只是感到害怕,恐惧,是对自身的恐惧。我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将要成为什么样子的人。
我永远记得第一次站在北京这座城市的土地上的时候,我的眼里几乎闪着泪水。那是种满满的期待,和颠颠的彷徨。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和这个城市一起融入了无底的陌生。我像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上一般。我拖着自己两大箱行李,其实东西着实不多,都是些廉价的日用品,母亲在我上路前几乎想把家里能塞的都给我带上,她总是说“能省则省”。但是我却对那些东西统统不屑,我跟自己说,我会在这座城市里拥有属于自己的,最好的一切。
我渐渐发现了,我的性格比我身边同龄的孩子都早熟很多。不会笑,不会闹,似乎那些别人身上青春激昂的某种东西,从来都没有在我的身上出现过。我找不到让我笑的理由,我找不到可以让我更轻松的方式去生活。我要忙学业,要忙打工挣自己的生活费,在我所涉及到的每一个领域,不管是打工还是学业,我都有一股劲就是,我要做得最好,至少是尽量的好。在我大学的时候,我还一直相信,人生是自己辛苦努力可以改变命运的。我还相信天道酬勤,相信“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箴言。在我拼了命的生活节奏中,付出的代价是无止尽的孤单。我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我忙碌在校园的身影似乎背着个“拒绝打扰”的标签,让很多人对我远观。
这种独来独往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大四。有一个同系不同专业的男生,一度试着接近我,总是找一些很傻的借口跟我搭讪。我保持着冷淡和无所谓的态度应对,如果你愿意陪我吃饭,那你就坐我对面就好。如果你愿意接我下班,那你就站在楼下然后跟我走回学校就好。这是我的态度,我忽然发现,我是一个很冷的人,我把自己攒得那么紧,紧到根本没有办法对任何人打开。甚至四年大学生活,我只回过两次家。
有一天从打工的小店回来,已经半夜12点了,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我在雨中发呆。打工的地方离学校不远,我可以跑回去,但我忽然觉得很悲伤,就茫然的站在大雨中。似乎在期待什么,但我不想知道我在等什么。这时候,那个男生撑着伞出现在我面前,我被惊呆了,有那么一刻,我很想钻入他的怀中,什么都不管了,我想找个人,只要跟着他的脚步走下去似乎没那么累。我在大雨中看着他,那画面真跟那些狗血的电影情节一样了。
“许冉,我接你回去吧!”
“你一直在等我?”
“没,下雨了我才出来,本来想给你短信的,但知道你不会回,我就自己出来接你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提前走了呢?”
“……”他伸手牵住我的手。我顺从的跟着他往学校的方向走。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忽然站定在路中间,我对他说:“我不想跟你走!你带不了我!你没有这个能力。我们不可能!”我知道我很狠心,明明那时候心里只想和他走,但是我还是做出了颠覆自己的行为。我知道这些话说出口就再无反复的余地了。没有一个男人的自尊可以容许这样的践踏。
他默默地低头,说:“我送你回学校,以后不会打扰你了。”
这是我第一次的感情经历,但是我这辈子唯一记忆最深的感情。我把它当作我的初恋一样存放在心里。这段莫名的感情只有短短的三个月,但是此生的每一刻我都在想,如果当初我就简单的和这个男孩子在一起,我会变成什么样?也许没有现在这样的生活,但我自己,我整个的自己,都会是另外一种状态吧!
我有时候问我自己,许冉,你究竟想要什么?事实证明,所有我期待我拼命想要得到的东西,在得到的刹那都会被我无底洞的空虚所打败。我内心的空洞根本没有任何期许可以填满。似乎从那之后,我就没有过爱情了。
我永远也没有机会再对他诉说,其实那一刻我是心动了的。我也绝对不允许自己开口诉说。这件事情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
这之后他果然再也没有找过我。一直到毕业,他拖朋友给我捎了封信,信中很简单地说他要回老家了,希望我能好好照顾好自己,一切都好。他说,为什么你的心永远不会打开呢?其实有很多事情放开了就会好的,总觉得你活得好想让人牵着你一起走。
我冷笑着撕掉那封信。留着对我毫无意义。我的路还在靠自己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