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者:李晋鹏
性别:男
年龄:25
职业:物流公司司机
“什么叫‘闪婚’,这才叫‘闪婚’,其他人那些都是狗屁!”李晋鹏把两个手掌合在一起,像火箭一样扭曲着一下子伸向天花板的方向。
可这支火箭却带不走他。
我知道他有点喝多了:连手臂都已经红了起来,眼睛半合半开,眼神飘忽不定。不过也好,今天原本算是他结婚的日子,可现在,结局好像相同,但过程和这个过程里的心境却彻头彻尾的改变了。
晋鹏现在仍是跟着父母同住,醉成这个样子,也不好送回去让二老操心。我拿他的电话给他爸妈打过去,因为以前便认识,也能信得过我:“阿姨,小鹏今天住我这儿了啊。您放心吧。我们多聊会儿,现在这么晚也不好坐车。”晋鹏妈妈在那头叹了口气:“那就麻烦你照顾他了,今天……”也就没说下去了。
把晋鹏带回我家,伺候他好好生生吐了三四回,这才好不容易睡下。间隙里,也时常听见他“瑶瑶”、“瑶瑶”的喊叫,这个在前两个小时还被他一直数落甚至谩骂的人名,现在却被无穷无尽的温柔酸楚包裹着。人啊,言不由衷是常态,直抒胸臆却太难太难。谁敢第一个说真话?先吐字儿的人就无可避免成为爱情的输家。可在这个时候,对于晋鹏而言,输赢已经没有意义了。
刚和他见面的时候,晋鹏倒不像现在这样的狼狈样子。他依然嘻嘻哈哈地拍着我的肩膀:“嘿,委屈你了啊,喜糖你都没吃着。”2009年9月19日,星期六,这天原本是他大婚的日子。早在三个月前,我们这些朋友就已经收到了请柬,我当时还打趣道:“小子不错啊,挺时尚的,还玩‘闪婚’。别熬不过三个月就吹了啊。”他挤眉弄眼:“拉倒吧你,乌鸦嘴。”接着指着请柬上的日期:“瞅见没?09年9月19,长长久久,长长久久啊。”
只是没想到,那天我的一句玩笑话,现在却一语中的。
我俩在园子里坐下,叫了几碟毛豆、花生、小龙虾。我说:“今天我答应过来陪你,就是抱着赴死的决心。说吧,白的还是啤的?”晋鹏依然像平时一样痞子作风:“谁说要喝酒了?知道的,以为咱们感情深;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一肚子委屈等着发泄呢。”我没说话,这种自嘲的句子,在这个时候听起来最让人心酸。晋鹏见我没说,就接着说:“肯定得冰啤啊,今儿这么热,白的烧胃。我啊,也不是为了喝酒,就是挺想你的,找来叙叙旧。”叙旧?这小子前半年谈恋爱谈的火热的时候,一个电话都没有,现在倒来叙旧。不过这也无可厚非,朋友是什么?朋友就是在你幸福的时候不打扰你,而在你落寞的时候挺身而出的那一个。
晋鹏一口气灌下一杯扎啤,打了个酒嗝:“真他妈爽!”我招呼他先吃点东西:“你先垫垫吧,别还没赶得上叙旧,你就先倒了。”他倒是没说话,接着又灌了两三杯下肚。等再抬起头来,眼睛里已经有红血丝了。
“说吧。”
“说什么?”他看着我。
“说说你和她啊。你们谈了半年的恋爱,我连她的面都没见过。”
“哎,没啥好说的。就这么回事儿。”
我把他的杯子倒满:“说出来。好受点。”
他重重地靠在椅背上,抬起头,长舒了一口气。
“并不是不见你们。跟她处对象那会儿,眼里就她一个,哪儿还想得到其他人。”
“我其实到现在都挺纳闷儿的,你一跑长途的,哪儿有什么机会能遇着姑娘啊?”
晋鹏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跑长途咋了?跑长途就活该当光棍儿啊?告诉你说,你们都不知道,追我的姑娘多了去了,在我们运输公司那貌美如花的简直一片儿一片儿的。”
“得了吧,去年我去找你的时候,那乌烟瘴气的地方,唯一的女的就是几个财务室的大妈。行了,别跟我贫了,好好说。”
晋鹏的眼里突然闪过一片灰色,挑起的眉毛也慢慢落了下来。我心里明白,在这种时候让他从头缕清原委,实在是太残忍了。但是痛定思痛,如果不这样,他永远只能用表面的洒脱和爽朗来麻痹自己。
瑶瑶并不是我们公司的,和她能够撞在一起,完完全全是我们的缘分。八九个月前,有天晚上我送一车货到天津。多大的雪啊,白花花的在车窗前飘着。你说那些个文艺小青年儿,看个下雪下雨的都能伤感半天。我当时也挺伤感的,雪下这么大,我那车咋开啊!好歹是夜里两点到了天津,当地接应我的也是我一哥们儿。看我冻的够呛,就带我去一家通宵营业的涮羊肉,说是喝点酒吃些肉好暖暖身子。反正第二天也不急着回北京,我就答应他了。
我那朋友吧,仗义、豪爽,就一个缺点:好色。特别是这酒过三巡,那简直是翻了天了,一个劲儿的给我吹她历任的女朋友多么多么漂亮,身材又有多么好。一瓶就这么快干完了,他甩手叫酒。过来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穿着工作服。我心想,这姑娘还真不容易,这大半夜的,天儿又冷,还在这店里推销酒水做生意。姑娘过来,笑盈盈地冲着我朋友说:“大哥,你要不试试这个酒,口感好,喝了不烧心,第二天也不会难受。”我转过头来,一看我那哥们儿,就知道不得了了:两个眼珠直勾勾的。他脑袋一歪:“啥?不烧心?不烧心哪儿成啊,我就是喜欢烧心的。”姑娘大概也是见过这种喝醉的人,先往后退了两小步:“大哥,你还真幽默。我不跟你开玩笑,这酒不错,要不你们试试?”朋友吐了吐舌头:“可我这心啊,已然是烧起来了。不信?你要不摸摸?”说着伸手就要去扯姑娘的胳膊。我见状有些慌了,赶紧挡着他:“你喝多了,咱走吧。”回头给姑娘赔了个不是,就结了帐,要带他离开。
他倒是越发来了兴致:“你瞎掺合什么?我跟这姑娘是一见钟情。”别人至少是个小姑娘,见了这个阵仗难免吓得够呛。我见她害怕的样子,心里突然莫名其妙心疼起来,转过身一巴掌拍了拍我那哥们儿的脑袋:“行了你!走!”他被我这么一拍,倒也清醒了一半,嘟嘟囔囔的也就算了。临出门的时候,小姑娘在后面叫住我,憋了半天,说了句“谢谢”。
“所以,这姑娘就是瑶瑶?”
“没错,不过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迷住了?”
“迷住了!”
“你小子啊……要我说,就是平时跑长途没见过世面。”
“见没见过世面我可不敢说,我就知道在回北京的路上,我脑子里啊,全都是她。一会是她楚楚动人的样子,一会想到这姑娘不容易,出来挣钱这么辛苦,我自己心里也就不好受了。所以,心里想着下次一定还来找她。”
结果回了公司之后,上面突然决定让我跑河南这片儿。这不是造化弄人嘛你说!我跑了大半年的天津线,工作也没得说,从来没耽误过时间,没漏过货。现在要把我往河南送,我那天津的姑娘怎么办?
但也没办法啊,我一芝麻大点儿的司机,还不是上面指哪儿,我就得打哪儿。就这样,一来二去,足足跑了两个多月。天气越来越冷,雪下得越来越勤,也越来越多。我跑的那条线,路面情况特别不好。索性,上头就派了一个比我更有经验的司机去那边儿。我啊,还是回头跑我的天津。啥叫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就叫皇天不负有心人。到天津的那天晚上,我停了车就往那家涮羊肉去了。
可能时间还太早,不到吃饭的点儿,所以我也没瞅见她。老板娘来来回回给铜锅里掺了三次汤,见我要么发愣,要么东张西望的。她可能也是闲着,就跟我侃:“小伙子,还没见过你这样吃饭的,等人呢吧?”我有些不好意思:“老板娘,你家那位卖酒的姑娘今儿个不上班?”老板娘听我这么一说,心里也明白了一大半:“你说瑶瑶啊?你看看表,这才几点,她得天黑了才来呢。”“她是您女儿?”“不是,一年前啊,她来我店里,问我能不能兼职。你看我这巴掌大点儿的小店,有我和我男人照应就足够了,根本用不着多请人手。她还是不走,接着跟我说:‘大妈,要是能有兼职的活,您别瞒着我。您别看我瘦瘦小小的,干活绝对不马虎。’我转念一想吧,我们岁数大了,这店也是通宵开着的,到了半夜,是有些力不从心。况且,也确实需要一个推销酒水的,就问她:‘活也倒是有。不过都是在大半夜的,你一小姑娘,我怕你受不住。’她倒好,拍拍胸口就答应了。”
我听老板娘这么说,也就明白为什么她只有晚上才在这里了:“这活确实不太好干。”老板娘笑了:“不过我刚开始还真看错她了,她在我这做了一个月试试,倒没有一天迟到早退的,酒也比平时卖的多了,就把她给留下了。基本工资虽然不高,但算上提成也并不亏待她。”“老板娘啊,一看你就是面善的人,哈哈哈。”
老板娘被我逗笑了,但又突然叹了口气:“瑶瑶这姑娘啊,挺不容易的。她在我这儿呆了这么久,我才知道,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干嘛跑来我这儿做活。你不知道,她还是大学生呢,今年还正读着大四。以前她家啊,挺殷实的,父母都是做生意的,有钱。可是她大二那年,她父母开车出去旅游,出了场车祸。她要读书,没跟着去,这才捡回了一条命。不过,让我说啊,活着辛苦倒不如死了轻松。她父母这一出事,亲戚朋友哪个还像以前一样这么熟络,早不知道哪儿去了。”
我听了心酸:“世态炎凉啊,世态炎凉。”
老板娘也有些难过:“可不是么。小姑娘还读着书,他爸妈这一出事,厂子也垮了,赔的一屁股债倒也落到她身上了。但别人也拿她没办法,你要一小姑娘还钱,上哪儿去给你找啊?能顾得住自个儿就算是不错了!这才到我店里来。白天啊,还要上课,晚上来打工挣些生活费。”
正说着呢,门外叫了声“王妈”。老板娘赶紧抹掉眼泪,悄悄跟我说:“来了。”瑶瑶走进来,一下子看见我坐在跟前,脸突然就红了。我心里当然高兴了,为啥脸红,就因为记得我她才脸红啊!
“不过我和她都没有跟对方说什么话。我继续吃我的,她也继续****的工作。”
“心不在焉的可不仅仅是你一个人吧?”
对啊,我哪里吃的进去啊,老是忍不住扭头去看她。有好几次我们俩的眼神都撞在一起,尽管我心里紧张的不得了,但是我明白,她对我是没有抵触的。
可你别看我平时风风火火的,到了那种关头,我还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好笑的是,老板娘好像都挺为我着急似的,一个劲儿的在给我使眼色。我权当看不见啊,要不怎么着?冲上去表白?嗨,我干不出这种事儿啊。
你也别笑,哥们儿我一贯的关键时刻掉链子。
我就这么傻坐着,我知道她凌晨三点就下班了,我心里那个急啊,墙上的挂钟跟个催命符似的。眼看快到三点了,我咬咬牙,不能这么没出息啊。于是把剩下的酒给干了,一个跨步走上去:“瑶瑶!”她倒是被我吓了一跳:“啊……”
“反正后面的事儿我也不跟你拖拖拉拉的了。我们就这么认识,之后呢,我每次到天津也都来这里吃东西。然后两个人也就越来越熟了。你是不是觉得挺没意思的?”
“那什么才有意思?山无棱天地合啊?”
“是啊,我第一次觉得顺其自然的感觉,原来这么好。”
“那之后呢?你老是跑长途,这也不是个办法啊?”
“其实那个时候我并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的,而且我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距离的问题成为我们谁也不愿意首先提出谈恋爱的原因。”
“这也是,没准儿开春后你又开始跑河南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