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者:王艾柯
性别:女
年龄:27
职业:广告公司
见到艾柯时,我着实被吓了一大跳。我之前是见过她一次的,那是几个月之前的朋友生日聚会上。我们早早入席,她迟到了。包厢木门突然被推开,一袭黑裙顷刻飘舞进来,波浪一样深黑的头发,精致的白皙脸颊红扑扑的——一个劲儿的说“对不起迟到啦”,但谁会同美女置气?
但前几天同我碰面的艾柯,却可以说是落魄非常:头发随意的在脑后一绑,没有化妆,重重的黑眼圈,整个人都是灰色的。
我远远地看她过来,不得已自己就先花了几秒钟定定神,谁说爱情不是亦正亦邪?它发起颠来真的可以掠走一条人命。我招呼艾柯坐下来,问她要喝点什么。
艾柯说白水就好,之后便是沉默。
这样的对话不能操之过急。当她愿意告诉你时,那么她自然会张口。
“我前两天被赶出来了,”艾柯没有抬头,“星期天的晚上。”
“‘赶’出来?”我显然有点不能接受这个动词。情侣之间,无非是吵闹、扭打,顶多不欢而散,各自走人。
“是的,晚上十点过,就这么被赶走了,”艾柯仍然没有抬头,那些压抑的鼻息好像顺着杯沿侵入白水中似的,将一切都染成黑色。
“其实我并不太明白,最初听朋友介绍你们,都说感情非常好。上一次聚会之后,也无意间听到你和他们说自己快要结婚了……”我其实并不是不清楚感情这回事,关系再好又怎样?快要结婚了又怎样?生活并不是一个定式,它比那些既定的模式要远远复杂许多。但我仍然希望艾柯能暂时从自我压抑的情绪里姑且走出来一会儿,告诉我那些故事,那些属于她自己,或是属于他们俩之间的故事……说出来,应该会好受些。
“我和他最早是一个单位的,”艾柯抬起头看着我,“他是我们的部门主管,比我大3岁。”
我的运气其实不错。刚到北京时,没有花多大的力气便找到了一份还算过得去的工作。我读的大学在当地虽然还行,但是如果放到北京来比较的话,真的就很一般了。在这个城市里,你一个刚刚毕业的外地人,能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已经就是谢天谢地了。所以,我很知足。
“那他呢?”
他其实也不是北京本地人,他是上海的,只是大学是在北京念的。我刚进公司的时候就很纳闷儿,怎么部门主管这么年轻?我成为了他的直接下属,平时许许多多的事情都要和他直接交流。久而久之,关系也更近了一步。你想,我只身一人来到北京,以前在家是小公主,现在过来所有的东西都得一个人扛着,为了不让家里担心,有时候那些苦也不敢轻易说出来。有一个人能关心你,你当然是抵抗不住的。他对我很好,常说我一个小女子孤身在北京城里闯荡是多么的不容易,所以应该得到更多的帮助。这种帮助其实最初是体现在工作上的。我们公司是做保险的,我作为新人,其实并不太了解个中规则。他给予了我很大很大的支持,把一些比较容易拿到的订单交给我去办,而那些难啃的骨头就交给别人。我心里是很感激的,那个时候我还跟家里打电话说,遇到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上司。妈妈当时就说:“你也要留个心眼儿,当心别人图谋不轨。”
他还真的是“图谋不轨”。但凡是心智健全的人,在那个状态下也明白对方未曾说出口的心意。好多好多的话藏在一个眼神里、一个动作里,就已经是足够了。当然,办公室这种人多嘴杂的地方,风言风语迅速就传开了。直到有一次公司聚会,大家喝得都有点儿高了。部门里另一个同事开着玩笑就开始拱我们俩,大家说说笑笑,非得让我们把这件事当众说定了。我一直红着脸不敢说话,酒劲也冲着脑袋,晕晕的。只见他一下子站起来,说:“好,我宣布个事儿啊,那什么我和小王的事儿就说定了啊。”
艾柯说到这时,很甜得笑了笑。但一秒钟后,脸色便阴沉了下来。过去的记忆越是甜蜜,其实等到幸福走到了尽头,便摇身一变,化为了世间最为残忍的刑具。许多人便是像这样不自禁地游走于虚幻和现实之间,饱受着麻木的幸福感和真实的刺痛感之间秘密的交织。
就这样,我们糊里糊涂地在一起了。那之后我给家里打电话,告诉父母这件事。我妈在那边儿大呼小叫:“我就知道你上司是图谋不轨,你还不信。他人到底怎么样?”我反反复复的说,他人很体贴,上海男人本来又细心,把我照顾得很好;况且学历也高,事业也如日中天,一切都是高分。但我妈仍然不放心,硬是坐了第二天的火车就到北京来了。
饭桌上,我很高兴。因为他的一切都那么彬彬有礼,也很有涵养。我妈当然是很满意了,但也仍然有顾虑:问我见过他爸妈没?我们还并没有走到这一步,只是我自己守不住嘴才先告诉了妈妈,男方父母那边还是等我们俩稍微稳定一点再说。我妈慌了:“那可要抓紧啊!我跟你说,在中国无论是谈恋爱还是结婚,你要考虑的都不仅仅是你自己一个人而已。”
我当时并没有太在意我妈的这句话,但说实在话,到了今天我才真正地体会到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刚开始我们还没有同居,我始终不太同意这么快就搬到一起住,我心里仍然有些接受不了一醒来枕边就有另外一个人的生活。他知道我的心思,所以也并没有多说什么。我们的工作很忙,平时我住公司宿舍,他住自己租的房子。谈恋爱还是照常的谈,仅仅是不在一起住罢了。就这样过了大概有半年。有一天我接到表哥从深圳打来的电话,说他们公司正好缺一个我这样的人才,问我愿不愿意过去。一打听,无论是薪资酬劳还是福利待遇都比我现在工作的这家要好得多,于是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去深圳。毕竟还年轻,就应该闯一闯,而不是固步自封。他刚开始并不是很同意,首先觉得深圳那个事儿并不太靠谱,况且他也见过我表哥,知道他是个不太着边儿的人;其次,当然还是希望我们俩至少能在一个城市里工作,虽然还没有同居,但起码每天都能见到面;最后,他作为我的上司,很多事情都能够提携我,升职加薪之类的事也是时间问题,没多大的关系。
但我的性格确实很执拗,和他争吵过几次之后,我就决定还是去深圳闯两年,他要是能等我就等我,等不了我证明这份感情也没什么意义了。于是自己一个人孤注一掷去辞了职,把辞职信放在他办公桌上就走了。那天,公司宿舍自然也是住不了了。他看到我的辞职信后,给我打电话,让我别耍性子,我做什么他都支持,只是害怕我受到伤害。我心里其实挺感动的,虽然相处的时间不是很长,但我明白他其实是一个控制欲挺强的人,能够同意我去到大老远的南方,真的是很让我感动的一件事。
于是,我把自己的行李物品都搬到了他家。只等着表哥那边儿一个信息,我就杀到深圳去。等消息的这几天,我在家初尝了贤妻良母的滋味。每天乐得清闲,去市场买菜,回来给他做饭,然后等着他下班回家。吃完饭后,我们在客厅看电视,聊着公司里的事儿。但我仍然对同床而眠有自己的抵触,可能我也太偏执了,按理来说这个年代这好像也不算什么。但内心就是接受不了,可能还是安全感的缺失在作祟吧。他倒也爽快,每天让我睡卧室里,他睡客厅。就这样等了一个多星期,我在诧异表哥那边儿为什么到现在都没个准信的时候,另一方面也很奇怪地觉得有些舍不得北京,以及这套房子里住着的这个男人。心理上的挣扎是有的,但我仍然决定要把事业放在首位,毕竟深圳那边儿那个工作是我的专业方向,我能够得到发挥的余地。
第十天,表哥来电话了,说了一万次的对不起。情况有变,深圳那边儿的老总决定招一个本地户口的人。我整个人就懵了,看看自己做得傻事儿,八字还没写完一撇呢就擅自做了决定。当初还想着给老爸老妈一个惊喜,结果现在只有盘算着怎么跟他们请罪。工作没了,公司宿舍住不了了,深圳那边儿的事儿也黄了……我一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只有哭。他下班回来,看我在客厅里抹眼泪,心里就知道了一大半。他走过来,把纸巾放在我手边,然后去厨房冲了一杯蜂蜜水,之后默默地坐到我身边。等我哭够了,他把我的脑袋压到自己的肩膀上,对我说:“傻姑娘,你哭什么啊,北京不是有我吗?”那种热量和安全感一下子就把我的心充满了,我当时就觉得,身旁的这个人就是那个会和我走一辈子的人。
那天晚上我失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抱着枕头走进卧室,看见我还没睡,就说:“外面客厅还冷,我都要冻住了。”从那天开始,我们真正的同床共枕,也许,真正意义上的“同居”也是从那个时候才能确凿算起吧。
后来,我在一家广告公司找到了工作,两个人也重归到了朝九晚五的正常生活状态。关系慢慢地在不经意里越来越近。父母之后又来了北京一次,他专门请了年假陪他们四处游玩,充当导游。妈妈回去便逢人便说,自己找到一个好女婿。那种温馨和踏实的感觉让我对生活充满了希望。北京这个城市,落寞的人会觉得它冰凉冷酷,但幸福的人却觉得它充满了温暖和美好。
“其实无论是在外人眼里,还是在你们自己,都觉得这是最幸福的小两口吧?”
是啊,那个时候的自己,春光满面,乐观、积极、开朗。生活的一切都那么光明快乐。
他也经常往家里打电话,告诉他的父母自己交到了一个肯定能让他们满意的女朋友。我坐在一边听他打电话,有些紧张的战战兢兢,但是又觉得好幸福。一个男人能将你介绍给他的父母,这已经足以代表他对这段感情的信心和希望。
就这样,那年的春节转眼就到了。我和他飞到上海去过年。在飞机上,他显得有一些紧张,这其实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他不断地告诉我,在他父母面前需要注意的一些细节:比如说,待人接物一定要有大家闺秀的摸样,做事一定要勤快,给父母的见面礼要有档次有品位……甚至连上完厕所一定要盖上马桶盖儿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也要相当注意。我本来想开玩笑说:“我以后是要嫁给你,又不是嫁给你的父母。”但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我也没说出口。但我其实是可以理解的,每个人的家庭有它自身的特点,每个人的父母也有他们的行事标准和原则。况且在我的印象里,上海人好像本来就比较细致挑剔,不像我们这些北方人那么大大咧咧。但是管他呢,以后我们毕竟是要留在北京的,山高皇帝远,只要每次见到他们的时候,能够表现好就可以了。
不过,他这样一弄,确实把我搞得十分紧张。
“这也正常,每一个媳妇儿见未来公婆的时候,都有这样的心理,”我表示理解。
对啊,我也一直这样跟自己说。但是,他的父母真是有一点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