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莲的娘病死那年,亦莲七岁。关仁松没有续娶,含辛茹苦拉扯两个儿女长大。儿子关旭长相俊朗,关仁松看准了几户人家,涎着老脸央了媒婆去提亲,都碰了钉子,没别的,就是嫌他家穷。更让关仁松烦心的是,关旭最近迷上了一个外号叫“白菜心”的女戏子,常常往戏园里跑。
关旭从小喜欢看花鼓戏。
“楚人好乐,楚地多歌”,地处楚地的莲城,也不例外,莲城这个歌谣之乡,正是个“坡上唱樵歌,湖中唱渔歌,田中唱劳歌,月下唱情歌”的地方,花鼓戏就起源于本地民歌、小曲,歌谣唱词通俗,唱腔欢快,道白上多用莲城方言、歇后语。
莲城有四五个花鼓戏班。关旭常去看的这家叫民众花鼓戏班,班主是“戏夫子”陈老幺,他曾带班到大汉口唱花鼓戏,据说当时的楚剧名家看了演出之后,忧心忡忡地大发感慨:“今后要夺楚剧饭碗的,恐怕就是莲城花鼓了!”
关旭对花鼓戏似乎有一种天生的好感。
有一个戏叫《王瞎子闹店》,他看了十几遍,都没有生厌,反而是越看越过瘾,那个王瞎子一上场就念数字绕口令:“一呀二呀三哪,三哪二呀一呀,一呀二呀三哪四呀五啊六啊七呀!七六五四三二一四三二啊一呀!”念得抑扬顿挫回肠荡气,令人听了,只觉得像是夏日里每个汗毛孔灌了凉风那般舒坦。王瞎子投店,每次都故意将小店门口的对联念错,对联横批是“四季发财”,他偏念成“四季发火”,他对别人吹牛,说他有一个兄弟手拿银枪管千军万马,别人再三询问,方知他兄弟是拿着麻秆放鸭子的。
至于白菜心的演出,和王瞎子相比,又是一路,演王瞎子靠方言与幽默取胜,白菜心靠的是综合实力,从长相、唱腔、扮相到肢体的一招一式,都无可挑剔。
白菜心真名白小翠,“白菜心”这个绰号,是戏迷们对她的昵称,是说她那张脸如白菜心嫩得能滴出水来,用莲城人的话说,她很“水色”。
小翠的父母都是邻县新阳人。由于年年水灾,“堤溃无人管,穷人饿肚肠,眼望洪水泪汪汪,携儿带女逃水荒”。新阳人长年逃荒卖艺为生,打三棒鼓是灾民乞讨的一种手艺,灾民们走到哪,唱到哪,被称为“中国的吉卜赛人”。
所谓三棒鼓,就是三根棒子一面鼓,抛耍者以三根鼓棒击鼓伴唱,鼓棒眼花缭乱地上下翻飞,落鼓合拍成音,鼓棒绝不能落地,否则,就讨不到赏钱。
小翠十一二岁时跟随父母打三棒鼓流落到了莲城,跟父母抛捧学唱,鼓声“锵锵锵”响起来,她便唱:
身背三棒鼓,流浪走四方。
鼓儿咚咚锣儿锵锵,怎不叫人痛断肠。
老天爷,年纪大,耳朵聋,眼睛花,
杀人放火的享荣华,吃斋念佛的却饿煞……
戏班班主陈老幺见这小女孩模样周正可爱,唱腔珠圆玉润,是个不可多得的花鼓戏苗子,就与她父母商量,要收她为徒。父母正愁女儿不好养活,于是顺水推舟,让小翠认了陈老幺为干爹,跟他学戏。
小翠的父母四海为家,一走多年,音讯全无,不知生死。而小翠也从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关旭最喜欢看白菜心在《站花墙》中扮王美蓉,只要她袅袅娜娜地一出场,咿咿呀呀地一开腔:“风吹杨柳条条线,雨洒桃花朵朵鲜,春风不入珠帘里,美容何日转笑颜……”他的魂就不在自己身上了。他常常想起一句戏文: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
白菜心口齿伶俐,吐字清楚,特别是莲城花鼓调里的“咿呀喂子哟”,由她甜丝丝唱出来,别有一种娇媚勾人的韵味。
当她唱到“花开花谢红颜老,瘦了红颜有谁怜”的时候,春情荡漾的媚眼一扫,又露出无限哀婉凄怨的样子。每次戏演完了,关旭还呆呆地坐在板凳上,不肯离开。
让关旭沮丧的是捧白菜心的男人,或者说打她主意的男人太多。她一台戏唱下来,男人们比起赛来往台上抛银元或者绸缎,整个戏园嘘声四起。
他不晓得,漂亮女人就是一朵鲜花,既然绽放了,群蜂乱蝶不来骚扰,那才不正常。
周四新早就对白菜心垂涎欲滴。他出手阔绰,并公开说想纳白菜心做小老婆。
关旭一个寒家子弟,按说不敢和有钱有势的人竞争,但他似乎心存幻想,想那白菜心,应该和她演的《站花墙》中的王美蓉一样,不是一个嫌贫爱富的主,如果自己精诚所至,没准,她的芳心会对一个穷小伙子“金石为开”。
有一次白菜心演完戏后,他鼓足勇气去后台找她。
拉胡琴的张琴师是他爸的老朋友,晓得他的心思,有心成全他,就把他带到白菜心面前说:“小白,我给你介绍一位戏迷,他叫关旭,几乎天天来看你的戏呢!”
白菜心看到这个青年男子,愣了一下,关旭虽然出身于小小弹絮店,但和妹妹亦莲一样,都是一流标致的人物。他脸上棱角分明,尤其是两道浓眉,一个高挺的鼻子十分醒目,真是个帅气的小伙!白菜心在心里微叹,说了声“谢谢”。
卸了妆的白菜心,比起舞台上的扮相,多了一种不施脂粉的清丽,如果把纷乱的后台比作一个大菜园,她就是一株碧绿养眼的小白菜。
他只看了她一眼,便将目光闪开了。来之前,他准备了好多话,到了眼前却一句也说不出,过了半天,才来了一句:“你的戏唱得真好,是我听到的最好的戏!”
白菜心故意逗他:“我们民众戏班,哪个唱得不好呀!”
关旭结结巴巴地说:“那当……当然,不……不过,你真的唱……唱得很好!”
“那你就每天来看我的戏哦!”白菜心说这句话时,眼波湿淋淋地溢出柔媚,把关旭定在那里,过了半天,他才忙不迭地说:“好,好好,好,好!”
这一夜,关旭失眠了,白菜心水灵灵的眼神老在眼前一闪一闪,还有她唱的《站花墙》,也莺歌燕语地在耳边婉转萦绕,现在他总算明白了余音绕梁是多么美妙的滋味。
《站花墙》这出戏,剧情很简单。公子杨玉春和小姐王美蓉订了亲,杨玉春父母双亡,王美蓉嫌贫爱富的父亲就变了卦,毁了婚约不说,还将杨玉春责打四十大板逐出门外,王美蓉不满其父所为,到花墙与杨玉春约会,二人互诉衷情,交换信物,订下婚约,再结同心之好。
白菜心扮演的王美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唱得好感人:
公子呀你且放宽心,终身自有我担承,
一更鼓二更静,三更来到花园门,
赠你的金子十六两,赠你的银子两半斤,
金子拿回去买田种,银子拿回去攻书文;
大官小官求一个,来年迎娶王美蓉。
纵然科场不得中,海角天涯我随行。
关旭也把自己想成了多情的杨玉春,在被窝里哼开了:
美蓉说罢真情话,墙外喜坏了杨玉春。
先前是我错怪你,水落石出见真情,
墙外打躬赔不是,白头到老结同心,
忙在胸前摸一把,素珠落在手中心。
此物不是无价宝,聊表玉春一片心。
从此,只要有白菜心的戏,关旭差不多天天去看,找机会和她说上一两句话。白菜心呢,也不讨厌他,一来二往,倒是感动于他的痴情,对他有了几分好感。
看到周四新等人往台上丢银元和绸缎,关旭心里不是滋味,他没钱给白菜心买什么,只觉得自己做男人做得有些失败。
有一天,他偷偷地摸到后台,找到她,惴惴地拿出一支麻花玉簪,要送给她。
白菜心倒很喜欢,她双目含情,笑着接过,端详了一会,将玉簪插进如墨的秀发,偏过头问他好看吗。关旭激动地说,好看,好看!
白菜心与关旭站在一起,还真得很相配,男的俊朗出众,女的端庄秀丽,张琴师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便有意撮合他们。过后,他跟班主陈老幺提起这事,陈老幺虽对关旭的家境不太满意,但对关旭这个人印象还比较好,觉得他是个能扎扎实实过日子的人。周四新之流捧白菜心,无非是想在她身上捞点便宜,不光不能做指望,还得好好提防。陈老幺同意张琴师去找关仁松,让关家来提亲。
然而,等张琴师对关仁松一说,关仁松脸就沉下来。
他像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背着手在弹絮店里走了一圈,然后摇着手对老朋友张琴师说:“找一个戏子去提亲?荒唐,决不可能!”
这话也打击了张琴师,他是个琴师,算是半个戏子,无端受到这样的歧视,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在关仁松眼里,戏子属于下九流,比他这个弹絮的工匠还不如,而且,他还有一种看法,认为戏子作风轻浮,在台上与人眉来眼去惯了,台下也好不到哪去。不管怎样,他都不同意儿子娶一个戏子进门。
张琴师讪讪地走了。关仁松叫来关旭,问他和白菜心的事情。关旭最先不说话,后来被问得急了,就说:“是的,我就是喜欢她!”
关仁松教训道:“我承认,白菜心的确是漂亮,即使她真的愿意嫁给你,你守得住她吗?十个戏子九个‘流’,还有,我听人讲周老虎在想她的心思,他想弄到手的女人,哪个逃得了?”
关旭不服气:“按你这么说,唱戏的就没好人了?真是一篙子打翻一船人,白菜心就不是那样的人,只要她心甘情愿嫁给我,就是想安分过日子的人,反正,我喜欢她,谁也拦不住!”
关仁松生了气:“你还反了?我说不行就不行!”
亦莲在旁边听父子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就对父亲说:“爸,你就让哥自己选择吧,如果你不让他娶白菜心,他可能一辈子都会怨你,如果娶白菜心,是他自己做的主,以后幸福不幸福,他都会自己承受!”
关仁松不耐烦地说:“去,去!小孩子家,晓得么家!”
亦莲笑了笑,走到一边去了。
关旭打定主意,如果父亲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他就自己找人到戏班来提亲。
过了几天,关旭又去戏园找白菜心,没想到在后台遇到了周四新。
这几天,周四新连几家赌馆的生意,也不怎么管了,天天来捧白菜心的场。白菜心刚唱了一段《思凡》,他赏了五块银洋。等白菜心一下场,他就像一只寻着腥味的猫跟到了后台。
都晓得周四新不好惹,戏班里的人全是笑脸相迎。白菜心瞥了周四新一眼,没有说话。他凑到她跟前,说:“小白的《思凡》唱得我春心大动啊!”
白菜心淡淡地说:“谢谢周爷打赏,让您破费了!”
他的小眼睛盯牢了白菜心的脸,用花鼓调唱了一句:“小尼姑正青春年方二八,恨师傅坑留我庵堂出家,每天天在禅堂烧香化水,余外还要我拜菩萨……”
白菜心应付道:“周爷的花鼓戏还唱得不赖。”
他顿时来了精神,目光锁在她鼓起的胸上:“那我就唱一段给你听听啊!”
我有个好情妹,近在眼跟前,
情妹真好看,秋波丹凤眼。
不用胭脂和水粉,水色好得很,
银牙红嘴唇,实在爱煞人。
不长又不矮,一对莲蓬奶,
天天想情妹,想起眼掉泪,
想与情妹一头睡,何日有机会?
唱到此处,他就去拉白菜心的手。听到这流里流气的小调,白菜心的脸早就红了,她挣脱他的手:“周爷,别这样!”
周四新又唱道:“牵起情妹手,手像白莲藕,好比春笋刚出土,一弹水直流!”
他抓住她的手:“乖乖小白,就让周爷摸摸你的手,你又不会丢一块肉!”
小白菜想用力挣脱,周四新的手却如钳子越捏越紧。小白菜越是气喘吁吁挣扎,他越是笑得开心。这时候,关旭进来了,一眼看到一个年过四十的男人对白菜心动手动脚,就火冒三丈冲过去,扯开他:“光天化日之下,这是搞么家!”
周四新从上到下打量关旭:“呵呵,哪里蹦出来的毛小子,敢管老子的闲事!”
小白菜对周四新赔笑说:“这是我的朋友关旭,他不懂事,您多包涵。”
周四新哼了一声:“关旭?不就是那个弹絮店的小弹匠吗?怎么,几时成了你的小白脸啊,今天要吃干醋?”
关旭挺了挺胸,说:“我是个小弹匠,比不上你姓周的财大气粗,但是,你有钱,也不能这样欺负人啊!”
周四新斜了他一眼,不屑地说:“我就要欺负她!看你这个穷小子能把我怎样!”
说着,周四新摆出一副色迷迷的样子,要去捏小白菜的脸蛋,小白菜一步步往后退。关旭怒不可遏,对着周四新就是一拳。周四新身子轻轻一避,关旭拳头落空、站立不稳。周四新顺势一腿弹出,踢中他的腰部,关旭倒在台上,周四新踩着他的胸,骂道:“臭小子,想和我斗,门都没有,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关旭乱踢乱打,但身体就是不得动弹,张琴师、陈老幺还有其他艺人,都赶过来劝架求情,周四新又踢了他一脚,悻悻地说:“看在这些前辈的分上,老子就饶了你!”
关旭爬起来,用足气力朝周四新的面门打去一拳,周四新反手一格,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一拳捣在他的脸上,他的鼻子被打破了,鲜血直流,他用脚去踢周四新,但那只是徒劳,只是一瞬间,周四新的拳脚如雨点一样倾泻在他身上,他倒在地上,头一歪,晕了过去。
周四新毕竟还是怕出人命,丢下一句“找死”,故作潇洒地弹了弹衣服,走了。
白菜心花容失色,众艺人手忙脚乱把关旭送到诊所急救。
周四新下手狠,关旭被打得浑身青肿,断了一根肋骨不说,肾脏也被踢伤,尿血不止。在医院住了三天,才慢慢缓过气来。
亦莲一直陪护在哥哥身边,关仁松却没来医院看儿子,他在弹絮店里自言自语发牢骚:“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有时,他还会拉住顾客大倒苦水:“你看,你看,这个儿子不听我的,喜欢上了一个戏子,这不,让人打得在医院躺了三天还起不来,这不是活该吗?”
顾客听得起劲,他讲得更起劲:“这周老虎能惹吗?谁不晓得他红黑两道通吃,就是杀一个人,也是睁眼闭眼的功夫,现在,这臭小子得罪了他,我们家算是没好日子过啦!”
然后,他就连连叹息,“唉,白菜心,白菜心,我看是一个害人精!”
自关旭被打后,白菜心天天往医院里跑。
关旭醒过来后,看见了白菜心,她似乎哭过,眼皮微肿,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担忧。
关旭捉住她白皙凉滑的手,她没动,疼惜地看着他。他忽然发现她手上的那只翠绿色玉镯不见了。
“你的玉镯呢?”他问。
她低头不语,拿出随身带来的小包裹,一层层打开,露出一沓银元。她小声说:“关旭哥,你看病缺钱,我当了一些饰品,希望能救一下急!”
关旭想一下子坐起来,腰间一阵剧痛,让他龇牙咧嘴动弹不得。白菜心连忙按住他:“关旭哥,你别动!”
关旭长长喘一口气,对白菜心说:“你,你真好!”
白菜心几乎天天来看关旭,关旭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到第五天的时候,他已完全能从病床上坐起来,上半身活动自如了,只是还不能下地走路。
白菜心熬了鸡汤带到医院来,她紧挨着关旭,喂汤给关旭喝。
亦莲进病房的时候,正看到这一幕,她知趣地退出来,无端地想起贺修民,他那一口小白石似的牙,他清清爽爽的样子,他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关旭一口一口地喝着鸡汤,心里美滋滋的,他火辣辣地盯着俏美的白菜心:“你炖的汤好鲜啊!娶了你真要幸福死了!”
白菜心红了脸低头不语,关旭一把将她揽到怀里。以前,在戏台上,看她娇美的扮相,只觉戏美,人更美,现在软玉温香在怀,一下子有些眩晕。他情不自禁,低头向她吻去,她略一挣扎,便回吻起他来……
关旭从医院出来后,回家静养。关仁松对关旭自然没有好脸色,这次关旭住院,花掉了他大半辈子的积蓄,他心疼得要命,一想起那些钱打了水漂,他的嘴角就不由抽搐起来。而且,花了这么多钱看病,只能自认倒霉,还不能说人家周老虎半个“不”字。
这事在莲城传开后,普善堂的卢介康派人送来了十块大洋,还有专治跌打损伤的“卢氏活血丹”,这“卢氏活血丹”和“保生丸”一样,都是普善堂的祖传秘方。
关旭服用了“卢氏活血丹”,体力迅速恢复,不消几天,病就完全好了。
亦莲见哥哥病愈如此神速,心下对普善堂十分感激。关家一个小小的弹絮店素来不敢高攀普善堂这样的大户人家,所以两家从无任何来往。虽然济弱救贫、扶危助困,对卢介康来说,已是常事。但亦莲觉得受此恩惠,不论怎样,都要上门感谢一下。
这天,她挎着一个竹篮径直向普善堂走来,篮子里装的是她积攒的几十枚鸡蛋,鸡蛋上面盖了一块蓝花布。
卢家门口,一位头戴礼帽身体微胖的男子要上一辆轿子。此人四十五六岁模样,面孔白皙,穿一件灰色长袍,足蹬一双小圆口千层底鞋,既和善又气度不凡。亦莲上前微微鞠躬,颔首道:“请问,您是卢老板吗?”
卢介康疑惑地看着亦莲:“你是?”
亦莲说:“我是弹絮店关旭的妹妹关亦莲,前段时间我哥被人打伤,多亏了先生的神药,还让先生破费,现在他已经完全康复了,我是来感谢您的!”
亦莲穿一件蓝布碎花布衣,梳着两条黑油油的长辫,犹如古画中走出的一尘不染的仕女。
“哎呀,原来是亦莲姑娘,快快请进!”卢介康顿添好感,忙将她引进门,“只不过做了件很小的事情,算不上什么,你哥哥病好了就行,快别说感谢的话!”
早有一个女子迎上来,脸似羊脂美玉,发丝轻束于脑后,穿一件嫩黄色衣衫,婀娜身段漾出饱满的青春活力,她扯住卢介康的手,看亦莲时,既有几分好奇,又有一丝敌意:“爸,这,这是谁啊!”
“这是弹絮店的亦莲姑娘!”卢介康笑道,然后又对亦莲说,“这是小女卢皓月!”
卢皓月仔细端详亦莲,仿佛看不够似的,惊呼道:“真不愧是莲城第一美人啊!”
亦莲粉面羞红。放下鸡蛋要走,被卢皓月拉住。她挣扎了几下,竟是纹丝不动,想不到对方一个妙龄少女,手上的力道是如此之大。
卢皓月对父亲扮个鬼脸,催他出门,等他一走,就对亦莲说:“亦莲,既然来了,就陪我说一下话嘛!等下,我还有节目表演给你看呢!”
亦莲很好奇:“节目?”
卢皓月调皮地眨眨眼:“暂且保密,你先听我的,别走!”
就这样,亦莲被卢皓月拖着,在后院石凳上坐下。
卢皓月气愤地说:“周四新这个坏蛋,胡作非为,殴打无辜,真是可恨,总有一天要遭报应!”
见亦莲不语,卢皓月又说:“我师兄贺修民,早就不满周四新的所作所为,迟早会收拾他的!”
“贺修民?”听她提到他,亦莲突然念出声来。
“是啊,怎么,你认识我师兄?”
亦莲的脸又红了:“是的,算是认识,他来我家打过一床棉絮。”
卢皓月讲起了贺修民,在她陶醉般的叙述中,贺修民被描绘成一个文武双全、智勇兼备的翩翩才俊。亦莲心情复杂地望着美丽的卢皓月,脑中浮现出贺修民的面孔,仿佛看到这是金童玉女的一对,心里又生出一丝酸涩的自卑。
这时,一名年轻侍女来向卢皓月请示:“队员们都到了,请小姐指示!”
卢皓月拍了几下巴掌,进来一队少女,约十五六个,一律短发,白衣白裤,系黑色腰带。
她们齐声向卢皓月鞠躬问候:“小姐好!”
卢皓月对亦莲说:“这就是我的女子自卫队,够精神吧!你先坐一会,看我们练习。”
自从母亲死后,都是姑妈给亦莲灌输那些传统观念,似乎只要你是女人,不管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都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躲在闺房绣花绣朵,学习三从四德。
“女子自卫队”对亦莲来说无疑是个新名词,她隐隐有些盼望,又有些好奇,不知将要上演什么节目。
卢皓月发出几声号令,白衣女子们如纺纱织线一般疾走穿梭。从远处看,如一朵怒放的白莲花,每个人就是一叶洁白的花瓣。身穿嫩黄色衣衫的卢皓月娇叱一声,跳入“白莲花”的中心,几个女子伸手托起她,极像一只嫩黄的初生的莲蓬。
接下来,白衣女子们打起了太极拳,一招一式整齐划一,有急有缓潇洒飘逸。然后是女子剑术,卢皓月先做示范,她剑似飞凤,刺、劈、点、削,舞得人眼花缭乱,不光是亦莲惊叹不已,就是那些女子也都屏气凝声,看得一眼不眨。过后,她们琢磨着卢皓月的剑法,练起剑来,白衣飘飘,剑光闪闪,娇叱声声,飒爽英姿之外又添一份妖娆。
卢皓月问亦莲:“好看吗?”
亦莲激动地点点头。
卢皓月说:“这些女队员,都是我从贫苦人家招来的,她们学习武术,只为防身健体,保家卫族,当然,如果学有余力,路见不平,惩恶扬善也未尝不可!”
亦莲问:“我可以参加吗?”
卢皓月笑道:“当然可以啦,你要是早点加入,前段日子,那个坏蛋周四新欺负你哥时,你就可以出手相助,帮得上忙啦!”
亦莲低着头,用小脚在地上划了一个小圈,说:“我,我怕自己不行,没那个天赋。”
卢皓月说:“这是哪里话,我看得出来,你一定行的!”
女队员们练习了拳法,后来还练了枪法,卢皓月有一把短枪,她告诉亦莲那叫盒子炮,她用盒子炮打靶,枪枪打在靶心,博得女队员们的阵阵掌声。她将盒子炮递给亦莲,让亦莲试试,但亦莲不敢试,心想,自己要是有卢皓月本领的十分之一,就可以找周四新报仇了!
回到家里,亦莲把参加女子自卫队的想法跟关仁松一说,关仁松就摇头:“一个女孩子舞刀弄枪搞么家?吃饱饭没事做了吗?”
亦莲不服气:“人家卢老板的千金卢皓月不是女孩子吗?”
关仁松生了气:“你还和别人卢老板的千金比,这不是癞蛤蟆跟着鱼打浑吗?人家有多少钱?她学枪练剑,是好玩,人家玩得起,我们穷家小户可玩不起啊!”
亦莲一听爸将她比作癞蛤蟆,也生了气,走到一边,不理他了。
一个月之后,亦莲家里来了一个媒婆。媒婆一进门,就天上地下狠夸了亦莲一顿,那些泛滥的溢美之词,关仁松听得多了,他懒洋洋地应付着,只等媒婆亮出那张牌来,好去定夺。
当媒婆吐出“举人老爷王师璧”这几个时,关仁松有些紧张,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他以前常说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要把亦莲这盆水泼在大海里,现在他所认同的“大海”找上门来了,他又有些犹豫了。
举人老爷是何人?
他姓王,名师璧,字玉明。其家为官宦世家,出过几位进士,王师璧的父亲就做过知州。
王师璧当年到省城参加乡试已经三十八岁,好不容易中了个举人,满以为可以贡士、进士一路考下去,然后做官发财平步青云光宗耀祖的,辛亥革命一声炮响,让他美梦成幻。
王师璧心灰意冷,在家潜心休养,不复出仕。
凭着殷实的家产和官宦世家的威望,王家在莲城无疑属于望族之列。莲城的大小纠纷诉讼,还是少不了王师璧的。对此,他也很热心,常常摆出一副乡绅族老的派头,说青道黄,指东划西。
再加上一桩,前不久,这王师璧的大儿子王京甫在邻县新阳当上了知事,统管一县的大小事务,这让王师璧脸上更有光了。
从五岁起读四书五经,或许是一种压抑的爆发,或许是一种偏执的热爱。王师璧日渐一日迷上了春宫画册和所谓的****,沉浸在《金瓶梅》、《痴婆子》、《******》、《绣榻野史》、《如意君传》之类的********中赏玩不已,似乎获得了一种隐秘的快感,采阴补阳之类的枕席之术,是他最为热衷的。
与理论配套的实际行动,是王师璧的纳小计划。从四十岁起,他每隔几年都要纳一房小妾,实践他的御女之术,幻想消除百病,益寿延年。
让关仁松担忧的是,王师璧有钱有势,但已有几房小老婆,女儿嫁给他只能做小,关键是他年过六十了,比自己的年纪都大,而亦莲还只有十七岁,会同意吗?
媒婆看出他的顾虑,说:“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亦莲肯不肯,还不是你说了算!再说嫁到举人老爷家里,吃香喝辣,用度不愁,你们家里也得实惠啊!这不,举人老爷说了,今天算是初次登门,不管你同不同意嫁女儿,让我带来一百块大洋作见面礼!”
说罢,媒婆把大洋整整齐齐码在桌上。
媒婆又说:“举人老爷说了,只要你同意嫁女儿,彩礼最少三千大洋!”
三千大洋,在旁人看来,似乎很不少了,但是关仁松心里自有比较。莲城物产极为丰富,但地势地平,饱受洪涝之苦。辛亥革命后,莲城又发了几场大水,饥荒蔓延,老百姓背井离乡讨饭的极多,乡下人活不下去卖儿卖女更是常见。关仁松记得,前不久,茂元布店的老板在乡下买了个黄花姑娘,只花了三十块大洋。
三千大洋,他在心里掂量着,不算少,可离他心中的那个数字还有距离,他不好意思明码实价狮子大张口,就在口里念叨着:“三千,好像……”
媒婆晓得他的意思,就说:“钱的事都好说,我来的时候,举人老爷说了,彩礼他可以出到五千大洋!哎哟,您生了这亦莲姑娘,真是天大的福气啊!”
这实在不是一个小数字。他好像已经看到了一大堆银元亮闪诱人地码在面前,他脸上有了笑容,点了点头。
送走媒婆后,关仁松琢磨着怎样跟亦莲开口。
关仁松心里盘算开了,五千大洋,的确不少。把女儿亦莲嫁给举人老爷,就可以给儿子说门好亲事了。“错过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媒人临走时说了这句话。是啊,如果这次错过,可能关旭一辈子都讨不上体面的媳妇了,他们关家可能就会世世代代穷下去。
而且,最近关旭被周四新打伤,也让他深深感到,像他们这种人家,太势单力薄了,不找个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做靠山,以后免不了还要受欺负。
所以嫁女儿亦莲就不能马虎,说得不好听一点,为亦莲选婆家,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他人生最后一笔可以动用的资本,是否能产生丰厚的回报,就看他眼光如何了。
关仁松下了决心,一定要跟亦莲说。
这天傍晚,关仁松还没到厨房,就闻到鱼肉飘香,他使劲地吸着鼻子,朝正在厨房忙碌的亦莲叫道:“做的么好菜,这么香啊!”
亦莲含笑不答,不一会,就端上了很多菜,在桌上排开,不多不少,正好是十碗。关仁松有点犯迷糊了,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亦莲要在家里隆重摆“十碗”?
“吃十碗”,是莲城的一种传统,“十”是十全十美的吉祥意思。民间娶媳妇嫁姑娘,小孩满月、过周岁,老人祝寿,乔迁新居,都要宴请亲友,上十碗菜肴。这十碗菜也有讲究,一般都固定不变,即四鱼、四肉、一鸡、一鸭。“四鱼”分别是滑鱼、蒸鱼、酥鱼、鱼丸子;“四肉”则是东坡肉、蒸肉、笋衣烧肉、肉丸子;“一鸡”是黄焖鸡块;“一鸭”是红烧野鸭或者家鸭。而且,上十碗菜还有吉利的说法,第一碗叫独占鳌头,第二碗叫双龙戏珠,第三碗叫三元及第,第四碗叫四喜发财,第五碗叫五子登科……
关旭提醒他:“爸,你不记得了吗?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儿子给他斟了一杯“莲城小曲”,他这才想起来,今天是他四十八岁的生日,他笑盈盈地望着懂事的儿子和女儿,有些伤感地说:“哎,不是你提醒,我倒忘记了,穷人还过么家生日啊!”
亦莲责怪他:“爸,穷人富人可都是人啊,您操劳了半辈子,也该学会心疼自己哪!”
一家三口畅快地边聊边吃,亦莲忽然想起早逝的母亲,心情有些低落,夹菜的动作慢了很多。关仁松父子却欢快地对饮着,桌上十个菜碗空荡荡的时候,关仁松有些喝醉了,目光呆滞地看着亦莲说:“女儿啊,爸给你找了个婆家,不但不要陪嫁,以后你嫁过去,吃穿不愁,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听到找婆家,亦莲觉得很突然,她低了头,听父亲继续唠叨,当她听到“王举人”这三个字时,身子一下子跌入了冰窟。关旭惊叫起来:“爸,你怎么能把妹妹嫁给那个老东西做小,这不是疯了吗!”
关仁松喝道:“你懂个屁!人家举人老爷多好的条件,好多黄花闺女他还看不上呢!他能看上我们亦莲,是亦莲的福分!”
关旭说:“是屁的福分,我看是灾难!”
关仁松将杯子朝地上一摔,骂道:“龟儿子,这个家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亦莲眼前浮现出王举人佝偻衰老的身体,青筋暴露布满褐色老年斑的手背,她想哭,但哭不出声,捂着脸,跑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亦莲哭了半夜,然后睡着了,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金色的蚕,使劲全身力气向外挤,好不容易挤破最后一丝茧,眼看变成一只蝴蝶要翩翩飞走了,忽然跑过来一只秃顶的又老又丑的杂毛鸡,将嘴一张,把她吞掉了!
她被吓醒了,觉得又老又丑的杂毛鸡就是王举人。
她又捂在被子里哭了。
她开始回忆贺修民的样子,他英气逼人的浓眉,还有白石头似的牙齿,企图赶走脑海中王举人佝偻衰老的身体。
天亮了,她忽然来了精神,觉得自己应该给贺修民写一封信,但她只认得有限的几个字。几次开头写了“修民哥”几个字,就写不下去了,一方面,她有滔天的委屈,一下子又不知从何说起;另一方面,她会写的字太少了,她变得很没有信心,信纸被撕掉了一张又一张。
仿佛下了好大的决心,她打开门,向贺家裁缝铺走来。
居然在路上就碰到了金水,金水一眼看到了亦莲,像以往一样,很热情。
她说:“金水哥,我正要去找你!”
金水受宠若惊:“你?找我?”
亦莲点点头,艰难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金水有些急了,将亦莲拉到街角,说:“只要我能办到,一定帮忙!”
亦莲咬着嘴唇说:“如果,如果我去省城找你弟弟,该怎么走?”
金水愣了一下:“你找他做么家?”
亦莲的脸有些红,表情很不自然:“有一件事,想让他帮我拿一下主意。”
金水很热心:“他在省城读书很忙的,你就说给我听吧!”
亦莲摇摇头说:“不,这事,我要当面给他说。”
金水怏怏地说:“那你就去找他吧。”
她吱吱唔唔地问:“金水哥,再问你个事,他,他有意中人了吗?”
“意中人”这个新词让金水有些不适应:“不晓得,上次听他说有个女学生和他关系蛮好。”
这句话一出口,连金水自己都吃惊,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骗她。
她果然变了脸色:“你是说他,他早就有了意中人?”
金水说:“也许是意中人,他这个人,我从小就琢磨不透!你说,人家普善堂的卢小姐多漂亮,人又能干,卢老板要把卢小姐许配给他,他一直拖着不表态。还说现在不想考虑儿女私情,他要做大事情,我看哪,他是有福不会享!”
亦莲喃喃自语:“不考虑儿女私情,做大事情……”
金水装作和她开玩笑的样子问:“亦莲,你该不是喜欢上他了吧!”
“不,不!没有的事!那我走了!”亦莲慌乱地转身就走。
金水在后面追:“亦莲姑娘,你停一下,告诉你路线还有地址!”
亦莲极快地回过头说:“不用了!”
望着亦莲离去的背影,金水打了自己一嘴巴:“哎,贺金水,你******骗她做么家?”
回家后,亦莲又把自己关进房间,不吃不喝。
关仁松让关旭去叫门,关旭瞪他一眼:“爸,都是你,把妹妹逼成这样!”
关旭一边敲门一边听里面的动静:“妹妹,你没事吧!快出来吃饭啊!”
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
关仁松有些慌了:“关旭,快叫你姑姑来,她最听你姑姑的!”
姑姑住在乡下,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夜晚。
听到是姑姑,亦莲才开门。
油灯下,亦莲双眼红肿,姑姑无论怎么问她,她都不说一句话。
姑姑劝她:“你哥这些年一直娶不上媳妇,不就是因为‘穷’吗?再说,你爸年纪大了,你看他瘦得那个样子啊,这么大年纪的人,还在艰难讨生活,哎,造孽啊!为家里着想,你就受点委屈吧!我们女人就是这个命,何况寒薄人家的女人,嫁给哪个,是由不得自己的啊!不过,你嫁到举人老爷那边去,也不算太吃亏,虽说是做小,但我听说,举人老爷是最宠新人的,肯定亏待不了你,到时候,你哥会娶上媳妇,你爸也不用勤扒苦做了,这样你妈在地下也安心了!”
姑姑的一番话,让她心里的排斥一点点瓦解了,想起早死的妈,她又忍不住嘤嘤地哭了。
第二天一清早,亦莲出了房门。她没有跟父亲搭话,关仁松赶忙指使关旭到街上端早点。不一会,关旭就端来了一碗鳝鱼米粉,一份鸡蛋豆皮,父子俩都讨好地看着她,希望她能动筷子。她已整整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亦莲叹口气,吃力地提起筷子,那筷子似乎有千斤重,她只吃了几片鳝鱼,喝了几口汤,就默默地去做事了。
关仁松连忙说:“亦莲,你先放着,你以后就是举人太太了,哪能再让你做粗活呢!”
亦莲像没听见他的话,依旧用木盘摩压着花絮,她似乎下了某种决心,要用尽全身的力,好像要将那一床花絮压成一张薄薄的纸。
几天后,王师璧派人送来重礼,除了送来五千大洋的银票之外,又按莲城风俗,下了隆重的“茶礼”,所谓“茶礼”,就是聘礼,一般人家准备一些茶叶和点心,就够了。但王师璧差人浩浩荡荡送来了“八肉八鱼八斛酒”,即八大块猪肉,八条大青鱼,八坛好酒,这是很有面子的事。关仁松笑得合不拢嘴。
亦莲嫁给王师璧的日子定了,是在腊月十八。
新婚之夜,桌子上高烧着一双粗大的红烛,烛芯裂开,轻轻爆出“叭叭”的声响,火焰轻轻抖动起来,王师璧与亦莲坐在床上的影子也跟着抖动起来。亦莲既茫然又害怕,像面临一个不可知的黑洞,有一只怪兽拉扯着她往下坠,她想摆脱又毫无办法。
王师璧揭开了红色盖头,她头插金钗、珠翠,瑰姿艳逸如灿烂云霞,罩满了整个屋子,她的脸温婉如玉,睫毛又长又密往上微翘,她的眼睑低垂,盯着那双粉红色绸缎婚鞋,婚鞋做得很漂亮,牡丹鞋面上飞舞着一对凤凰。
永丰弹絮店的关亦莲是全城最美的女子,王师璧早听媒人说过无数次了,但现在还是被她的美震惊了,他情不自禁地背起了古人的诗: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当,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她不敢抬眼看他,似乎更增加了她的羞涩妩媚。其实,她非常害怕,他朝她靠过来,她向床角移过去。
绣着大红喜字和鸳鸯戏水的被子,显得如此刺眼。
她能移到哪里呢?她的手被他抓住。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幅明清春宫画,在她面前慢慢打开,她只是扫了一眼,见画上那些男男女女不穿衣服,展示着一些奇怪的动作,脸上的红晕便如涟漪散了开去。
他一把搂住她,言语变得格外温柔:“亦莲,不要怕,我会学这画上轻一点的!”
他解开她的衣服,从上到下,层层叠叠地打开,就像一艘小船误入水草深处挂满了水草,那些水草被一一扯下,显得极有耐心。
她的挣扎和退却反而让他更加兴味盎然,于是她停止了挣扎,把身体绷紧得像一支弓。这是从未经历的风雨,那种犹犹疑疑的试探让她很不舒服,也让她更加没底,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船失去了船桨,好半天都只能在湖心打转,只能咬着嘴唇忍受,任泪水从眼角无声滑落。
他的亢奋还是半途而废,他有些泄气,陷于一下子无法攻入的尴尬,但他要找一个台阶下,对她耳语道:“我从来不强迫不情愿的女人!”
他留恋不已地望着她匀称水灵的身体,喘息着叹息着,欲罢不能,但又不得不偃旗息鼓。看到他停止了动作,她像得到赦令的囚犯,庆幸暂且逃过一切,以最快速度穿好了衣服。
自从新婚之夜,在床上遭遇挫折后,王师璧不敢轻易尝试了。两人之间好像达成了某种奇怪的协议,晚上他单独在另一间房间睡觉,他也不想到其他小老婆那里去,他似乎是害怕她们醋意十足的奚落,他几乎可以想见她们会怎么说了:“娶了新人,还到旧人这里磨蹭啊?”
但是,对于亦莲,他一点都不急。除了四书五经,他还喜欢读苏轼的诗,喜欢那点文人的小雅趣。
他忽然记起苏轼的一首《赠小鬟琵琶》:
琵琶绝艺。年纪都来十一二。拨弄幺弦。未解将心指下传。
主人瞋小。欲向东风先醉倒。已属君家,且更从容等待他。
这首词现在甚合他意,“已属君家,且更从容等待他”,他反复玩赏着这句词,对亦莲的身体更多了一种期待,在他看来,有时候,酝酿突破和积蓄力量的过程也是享受。
亦莲坐在桌子旁发呆,新婚之夜那一幕,使她还有些惊魂未定,但又生起一点好奇,男人的身体不应该都像他那样吧?她想到了贺修民,长身玉面,除去衣衫后又是什么样子了,这大胆的想法使她的脸有些发烫。
听到“咳咳咳”的声音,她就晓得他进来了。她从桌边站起,侧身而立,不去看他。
“你的名字真好!”他无话找话,“亦莲,亦莲,楚楚可怜,莲者,怜也!周敦颐著有《爱莲说》,予独爱莲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他背着手向她卖弄:宋朝的时候,有个文人叫苏轼,他有个小老婆叫朝云。她被苏轼买回家中的时候,只有十二岁,当时苏轼已经快四十岁了。
这个“买”字听起来十分刺耳,自己不正是被他“买”来的吗?她出嫁的时候,他给了她家五千块银洋做彩礼,关仁松就关了弹絮店,用这钱开了一家杂货铺。
见亦莲不说话,王师璧继续说:“我就接着给你讲那个朝云的故事吧!朝云是苏轼的红颜知己。有一天,苏轼吃完饭。按着大肚子对周围的女人说:‘你们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吗?’一位婢女接口道:‘都是文章。’苏轼不以为然。又一个小妾说:‘满腹都是见识。’苏轼又摇摇头,走到朝云房里,问她,她说:‘你肚子里啊,装的都是不合时宜!’苏轼捧腹大笑。”
王师璧也笑,但是亦莲没笑,他说:“从今天起,我教你读书写字好不好?那个朝云当初做舞女时也不识字,后来苏轼天天教她,她还学会了作诗呢!”
亦莲心中一动,是啊,上次想给贺修民写个信,就是因为认字太少,不知如何下笔。想到这里,她点了点头。
他马上令人拿来笔墨纸砚,还有一本《上大人》红影纸。他说,他一天只教她十个字,凭她的聪慧,一年下来,她就是个才女了!
王师璧狭长的脸如刀斧削出,上面堆满了皱纹,头顶上一小撮花白头发,结成一根三四寸长的小辫,拖在脑后,下巴那几绺黄黑相间的胡子打理得倒是柔顺。
而且,他的背有些佝偻了,因为抽大烟的缘故,走路的时候,不住地咳嗽。
只有在他教自己认字和书写时,她才不那么厌恶他。
那天,他俯身握住她拿笔的手,教她写一个“碎”字:“对,就这样!这一竖只出头一点点!”
他兴致勃勃地教她,不时赞叹:“亦莲,你真聪明!一学就会!”
有王师璧辅导,亦莲进步很快,过了两月,她竟能读些浅显的文章了。
她在书柜上发现了一本发黄的线装书,书名叫《浮生六记》,是一个叫沈复的人写的。虽然书上还有很多字她不认识,她还是渐渐看入了迷。她喜欢上了里面那个叫芸娘的女人。
王师璧看她喜欢这本书,就给她讲起了芸娘。
芸娘四岁失父,家庭贫寒,小小年纪的她,以做针线活养家糊口,供弟弟读书,而她自己,竟以白居易的《琵琶行》做启蒙教材,学会了认字、写诗。
他恭维亦莲,说亦莲和芸娘一样,都是真正的极品美人。
“极品的美人是哪个样子?”亦莲冷冷地问。
王师璧摇头晃脑地背了一段文言文:“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肌,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
亦莲摇摇头:“你太肉麻了。我还不晓得自己?”
相比芸娘,亦莲觉得自己差远了。
而且,芸娘和那个叫沈复的人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
而自己呢?却根本不晓得爱情的滋味。她想起贺修民,心中更是一阵深深的隐痛,今生已为王师璧的小妾,只怕再没有机会走近这个人了。
她听到莲城人议论她出嫁的事,大多数人都指责她父亲关仁松,说他贪图富贵,见钱眼开,拿她的青春做交易,实在不值得。
但莲城人怎么议论,对她一点都不重要了。她想的是,贺修民会怎样看她,他会瞧不起她会可怜她吗?她在心底里设想重逢贺修民的难堪与难过,想着想着,她忽而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那就是永远不要看到这个人了!他即使什么也不说,只需轻轻瞥她一眼,她的心就会被刺得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