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我将于数日后,去浙江火线上,一看情形,因老母的遗骸未收,看能不能去亲视含殓。但为了这几日敌机的不断来袭,恐又有人要造谣,来证说我自己的贪生怕死。因此之故,倒弄得我进退两难了。这是一哭。
从这一笑一哭之间,你总也可以看出我们中国抗战阵线的步骤来了吧!就是“精诚团结”这四个字的意义,在这一个情况之下,大家还在借公济私,以公事来报复私仇,幸灾乐祸(并且这祸也并不是只限于我一个人的),借敌人来攻击同胞,最后胜利,恐怕要因此而迟缓几年,你说是也不是?总之,中国这次军事上的失利,我以为并不在于物质,结果,还是在于精神。汉奸心理,包满了各个自以为在救国的人的体外,自然只有受敌人分化,利用,甚至于宰割了;这一种现象,我只盼能只限于我们的福州就好。
另外的下次再谈。此信到日,我将返浙江,以后当在浙江再写通信了。
弟郁达夫上
二,廿五
(原载一九三八年三月十五日香港《大风》十日刊第二期)
致王映霞
湖南汉寿蔡天培号
郁王映霞先生
在向塘候车的中间
九月廿五午后六时
这是第五个明信片,因为空不过,并且想起了老乖乖爱写信,所以再写一张。墨水是早就没有了,原因就为了沿途请题字者太多。这些墨水,是向同在候车的一位×(?)君那里讨乞来的。战争的时候,这一种乱烘烘的生活,实在也很有趣。杭江路是我的旧游之地,所以一路上来,都有出乎意外的招呼与接待,大约明朝到了江山,总也可以平安去浦城的,而浦城却是陈老先生的辖地了。明日再写。
达夫上
(选自《达夫书简》,一九八二年五月天津人民出版社版)
致楼适夷
星加坡以及南洋的一般青年,个个都富有朝气,盼望抗战胜利的热情,尤其沸腾,因而此地的捐款,着实可观。自开战以后,总算起来,在南洋各属的华侨捐款,总数约在国币二万万元以上,以后还每人认了常年月捐,大约每月可以捐助国币七八百万元内外。……另外此地近来也有了抗敌救国的运动,对于奸商的贩卖仇货,敌探的散布谣言,检举得十分厉害。我现在这里计划出一文艺半月刊,名《星洲文艺》,系纯文艺性质。……你和你的友人们若有工夫写稿子,请多拉些来,好撑撑场面。这里的副刊也希望香港的作家多投稿子,你和他们见面时,请代催一下。茅盾那里若通信的话,亦请将此意告诉他一声,叫他在新疆方面,张罗些稿子来。我工作虽则极忙,但是身体却很好,写作的兴致也很浓厚,一天到晚平均每日总要写上四五千字的杂文。不过准备来写的几个长篇,却还没有着手。巴金现在哪里,能为我拉一点稿子来不能?此地的文艺青年,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在等国内的文人,有新鲜而富于刺激性的稿子来。我看了他们那种热情的样子,简直要掉下泪来。一面将他们和我在上面所说过的许多文艺商人一比,更觉得他们的可怜。这些文艺商人实在也太丧失了良心。星加坡的书报比香港还多,不过是以英文为大宗,德、法、俄、日的书较少些。伦敦出版的新书,一个月之后就可以到。英文报纸,也有四家,最感到不便的是买中国书的不易。此地的起居生活,都还惯常,但顶要不得的,是天气的燥热。现在虽是雨季,温度还在八十与九十度之间。听说雨季一过,天天是九十度以上的天气,我正在这里愁将何以度夏。
(原载一九三九年二月十六日《文艺阵地》第二卷第九期)
致戴平万
戴平万君:
自经洪灵菲君殉国以后,我们非但没有了见面的机会,就是大家的住处也不甚晓得。我的行动,或者你还可以由友人处传听到一二,但关于你的行动呢,我简直一向就没有探听到过。最近,自武汉退出,先去长沙、南昌,后来和沫若他们分手,他们到了重庆,我更由福州而香港,而到了南洋的星加坡。
南洋的侨胞,个个都赤忱为国,看他们的那一种热情,那一种肯牺牲的精神,真要使人下泪。所可惜的,是一般风气未开,知识灌输,还不能普遍,所以他们只知道盲目的爱国,拼命的牺牲。若使他们能更多一点知识,更有一番组织,则抗战的础石,就可以由南洋的侨胞团体来筑起了。
我到星加坡来,是为了帮《星洲日报》编副刊;心里的打算,就想替南洋的知识青年,介绍一点国内文艺界的作品,与将南洋青年的创作,介绍一点到国内去。
现在,香港(托适夷与戴望舒)、新疆(托茅盾)、延安(托成仿吾)、重庆(托郭沫若)等处,都已写信去要求他们写东西,收集稿件了;只有上海一方面,还没有托人。我想请你为我多收集些稿子寄来,有必要时,我也可以供给你些稿子和材料。
此地的金融市场,一般很富裕;但只有写文章的稿费却不十分高。不过因汇兑的关系,所以在此地只是很低的稿费,汇到国内,可也有五元千字的样子(最低的)。所以,我想,替上海孤岛上的文化人,做一个沟通的掮客,也许不是没有意义的徒劳。此信刊出后,请你马上覆我,或写些、寄些东西来。信面但书星加坡《星洲日报》好了。
郁达夫谨上
二月二日
(原载一九三九年二月十五日《申报·自由谈》)
致许广平
先生:
钦文转来你去年底的信,我在一礼拜前,才得拜读,早该覆你,因在此间很忙,所以搁落了。南洋本系闽粤人的势力,所以说话只有广府话和闽南话的两种。天气长年似夏天,最热不过九十二三度,最冷则不会下到七十五度。所以此地对于衣的一方面,问题很容易解决。生活程度很高,但是以星加坡币做单位来说,倒也并不觉得怎样。
我们到这里来,只我和王女士及小孩一人,共大小三人,路费(自福州到香港,香港到星加坡)已经用了国币一千二百元,坐的还不是头等船,盖因国币外汇价跌,而买船票,则非用英镑不可的缘故。此外,还须办出国护照,这护照办时,也很麻烦。先要到香港去住一下,在香港向中国官厅领出到星加坡的护照,然后再去香港英国政府,要他们签字,才能买船票,上船,入口。
我在这里编一副刊,亦编一文艺半月刊,天天须稿,你若有工夫,请你多写些杂文或回忆鲁迅的东西来,顶好是能连续登载的东西。稿费虽则不多,但汇回中国来,至少有五元钱千字的样子。此外上海有好的稿子时,亦请你介绍一下,因为在这里,实在找不到较好的稿子。
达夫上
二月十一日
(原载一九三九年三月十五日《鲁迅风》第九期)
致戴望舒
望舒兄:
自从前次发信以后,到现在又将一个月了吧。文虎先生,这时候已在归星的途中,大约再过三两天,就可以看到他的慈和的笑容了。我们这里因为有大举南侵的谣言,当地政府,也在弯弓盘马,充实军备;马来半岛北部的重镇槟城,调驻了大兵。岛上居民,在预备积贮粮食,防空演习的灯火管制,前月已施行了一次,本月十六日,更将大规模地举行。约翰·婆儿究竟是在滑铁庐献过身手的好汉,抗议不成,自然要诉之于直接有效的办法。抵制劣货,恐怕在最近就要见诸施行。我们这里不吃鱼腥,已将两月,为的是怕劣货混入市场,婆妈贪便宜去买仇货。从这种种方面看来,××的坟墓,似乎将从两广西江流域筑起,一直到陕西的南部,湖北湖南的西部为止;将来复兴建设动工的时候,工人恐怕要多做几万工挖掘骨头的工作。我对于第二期抗战的观察,曾在这里写过一篇短论,自以为观察得并不十分错,原文另附,你们若有机会,可以转载一下。
到了此地以后,杂文写了不少,但纯粹的创作,却终于没有工夫动手,内部虽则感到很激烈的冲动,但时间终于是没有。
文艺半月刊,决计于三月底边发行,你若有译稿,也好,请寄一点来。另外,如杜衡诸兄,有工夫写创作,亦请他写一点如何?犹太人被迫出境,路过星洲的人也很多,香港大约总也有不少吧?我现在正在译一篇伦敦《美考利》二月号上的关于德国流亡作家的文字。
达夫上
三、四日
(原载一九三九年三月十三日新加坡《星岛日报·星座》第二一七期)
致楼适夷
……星加坡的天气,今年据说是较往年为温和,就是到了现在,也还没有九十度的日子,我的读书写杂文、编稿子的时间,因有一日一夜有十六小时的工夫。近来什么嗜好都没有了,连酒都已经戒绝,只在书本上翻筋斗。到星洲只有二月,长篇小说读了五六部(三部英文的,两部德文的),现在已经在开始翻译一部文艺理论的书,并非是全部的整书,系一章一章从俄、德、法、英、美各国作家的著述中抽取出来的。原作者也有古人,也有现在还活跃着的人。……这几天敌寇又有大举南侵的谣言,但我却始终不相信,敌人的侵略兵力,早已到了水穷山尽的地步。一百二十万万的经济负担,也已尽够穷小鬼们消化了,哪里还再有石沙里打油的方法?况且欧洲的德、意,似因食份的结果,要睡午觉的样子。我以为敌人的谣言终于是另有作用的。香港的汉奸报《南华》,就在拼命替敌寇捧场。文章要从反面看,他们那样死劲言和,就可以看出敌人的真意,是不是?
(原载一九三九年五月一日《文艺阵地》第三卷第二期“文阵广播”栏)
致戴望舒
望舒兄:
久不通信,实因家庭纠纷不已,无心执笔也。现王女士已与弟协议离婚,两方各得自由矣。此函到时,乞持广告与胡好经理一谈,为乞在《星岛》封面登五行启事三天。与此信同时,弟也有信致阿好,大约能同时到也。广告费若干,请兄先为一付。弟尚忆旧账存有若干稿费在兄处,若不足付广告费者,当另寄奉。此后身居异地,当能多写一点文字。我将在最近再为《星岛》写点杂文亦未可知。
语堂想已见到?伊之小说《瞬息京华》,弟正在赶译,今年年内可全部脱稿。欧战颇有转机,我国抗战亦渐入佳境,大约最后胜利,许在三年之内到来也。
此间投稿者极多,《星洲日报》,前已嘱经理部寄上一份,不知曾收到否?信到乞覆。
弟郁达夫上
(选自《郁达夫文集》第九卷,一九八一年花城出版社版)
嘉陵江上传书
语堂兄:
前几天接你五月廿一日飞渝前所发函。吾兄此行,当可得许多材料,重出新书;唯招弟去同住一层,心虽向往,但事实上恐不易做到。因第一,重庆友人极多,在这一个家破人亡的时候,再去和许多旧交相见,心中必至倍觉难过。第二,则因弟平日之友人,主张行动,似有不为当局所谅察处;旧同事如雪艇、骝先等,“白首相知犹按剑”,至如立夫先生辈,更不必说矣。我们现在正如生长在后母手中之子,当外患频来之日,势不得不立于不便后母生疑地位,协力合作,以抵御外侮,共救危亡耳。
译事早已动手,大约七月号起,可以源源在《宇宙风》上发表。闻沪上滥译者群,早已动员多人,分头赶译完了。但最近因纸价高涨,能出此巨书之书店很少,是以滥译虽成,而出书则仍无办法也。(此系由沪来星之友人所告者。)
王氏已与弟完全脱离关系,早已于前月返国。此后之生活行动,两不相涉;我只在盼望他能好好过去,重新做人。若一误再误,至流为社会害虫,那就等于我杀伯仁了。吾兄亦将笑我为宋襄之仁否?
最近在星洲看到《随风而逝》之影片,当然颜色也好,女主角费味安·莱的演出也好,但我以为此片失败之处,在不经济,与历史气氛的嗅觉不到,与一般大众趣味,恐不能吻合。因此影片而想到《瞬息京华》,若中国有一资本充裕之制片公司,来将它搬上银幕,成绩恐会比这片更加好些。
郁达夫第三任妻子何丽有女士此书到达重庆,想将在本月底边,同时在上海,第一次译稿,也可排就矣。百忙中草此作覆,敬祝你全家康健,亦祝我抗战前途,再进一步。
(原载一九四○年六月六日新加坡《星洲日报·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