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到了这洋房的近边,伊人看见有一圈小小的灌木沿了那洋房的庭园,生在那里,上面剪得虽然不齐,但是这一道灌木的围墙,比铁栅瓦墙究竟风雅,他小的时候在洋画里看见过的那阿凤河上的斯曲拉突的莎士比亚的古宅,又重新想了出来。开了那由几根木棒做的一道玲珑的小门进去,便是住宅的周围的庭园,园中有几处常青草,也变了颜色,躺在午后的微弱的太阳光里。小门的右边便是一眼古井,两只吊桶,一高一低的悬在井上的木架上。从门口一直向前沿了石砌的路进去,再进一道短小的竹篱,就是C夫人的住房,伊人因为不便直接的到C夫人的住房里,所以就吩咐车夫拿了一封E某的介绍书往厨房门去投去。厨房门须由石砌的正路又往右去几步,人若立在灌木围住的门口,也可以看见这厨房门的。庭园中,井架上,红色的木板的洋房壁上都洒满了一层白色无力的午后的太阳光线,四边空空寂寂,并无一个生物看见,只有几只半大的雌雄鸡,呆呆的立在井旁,在那里惊看伊人和他的车夫。
车夫在厨房门口叫了许久,不见有人出来。伊人立在庭园外的木栅门口,听车夫的呼唤声反响在寂静的空气里,觉得声大得很。约略等了五分钟的样子,伊人听见背后忽然有脚步响,回转头来一看,见一个五十来岁的日本老妇人,蓬着了头红着了眼走上伊人这边来。她见了伊人便行了一个礼,并且说:
“你是东京来的伊先生么?我们东家天天在这里盼望你来呢!请你等一等,我就去请东家出来。”
这样的说了几句,她就慢慢的挨过了伊人的身前,跑上厨房门口去了。在厨房门口站着的车夫把伊人带来的介绍信交给了她,她就跑进去了。不多一忽她就同一个五十五六的西洋妇人从竹篱那面出来,伊人抢上去与那西洋妇人握手之后,她就请伊人到她的住房内去,一边却吩咐那日本女人说:
“把伊先生的行李搬上楼上的外边的室里去!”
她一边与伊人说话,一边在那里预备红茶。谈了三十分钟,红茶也吃完了,伊人就到楼上的一间小房里去整理行李去。把行李整理了一半,那日本妇人上楼来对伊人说:
“伊先生!现在是祈祷的时候了!请先生下来到祈祷室里来罢。”
伊人下来到祈祷室里,见有两个日本的男学生和三个女学生已先在那里了。C夫人替伊人介绍过之后对伊人说:
“我们每天从午后三点到四点必聚在一处唱诗祈祷的。祈祷的时候就打那一个钟作记号。(说着她就用手向檐下指了一指。)今天因为我到外面去了不在家,所以迟了二个钟头,因此就没有打钟。”
伊人向四围看了一眼,见第一个男学生头发长得很,同狮子一样的披在额上,带着一双极近的钢丝眼镜,嘴唇上的一圈胡须长得很黑,大约已经有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第二个男学生是一个二十岁前后的青年,也带一双平光的银丝眼镜,一张圆形的粗黑脸,嘴唇向上的。两个人都是穿的日本的青花便服,所以一见就晓得他们是学生。女学生的方面伊人不便观察,所以只对了一个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年纪十六七岁的人,看了几眼。依他的一瞬间的观察看来,这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学生要算是最好的了,因为三人都是平常的相貌,依理而论,却够不上水平线的。只有这一个女学生的长方面上有一双笑靥,所以她笑的时候,却有许多可爱的地方。读了一节《圣经》,唱了两首诗,祈祷了一回,会就散了。伊人问那两个男学生说:
“你们住在近边么?”
那长发的近视眼的人,恭恭敬敬的抢着回答说:
“是的,我们就住在这后面的。”
那年轻的学生对伊人笑着说:
“你的日本话讲得好得很,起初我们以为你只能讲英语,不能讲日本语的。”
C夫人接着说:
“伊先生的英语却比日本语讲得好,但是他的日本话要比我的日本话好得多呢!”
伊人红了脸说:
“C夫人!你未免过誉了。这几位女朋友是住什么地方的?”
C夫人说:
“她们都住在前面的小屋里,也是同你一样来养病的。”
这样的说着,C夫人又对那几个女学生说:
“伊先生的学问是非常有根底的,礼拜天我们要请他说教给我们听哩!”
再会再会的声音,从各人的口中说了出来。来会的人都去了。夜色已同死神一样地不声不响地进来把屋中的空间占领了。伊人别C夫人仍回到他楼上的房里来,在灰暗的日暮的光里,整理了一下,电灯来了。
六点四十分的时候,那日本妇人来请伊人吃夜饭去,吃了夜饭,谈了三十分钟,伊人就上楼去睡了。
四亲和力
第二天早晨,伊人被窗外的鸟雀声唤醒,起来的时候,鲜红的日光已射满了沙岸上的树林,他开了朝南的窗,看看四围的空地丛林,都披了一层健全的阳光,横躺在无穷的苍空底下。他远远的看见北条车站上,有一乘机关车在那里哼烟,机关车的后面,连接着几辆客车货车,他知道上东京去的第一次车快开了。太阳光被车烟在半空中遮住,他看见车烟带着一层红黑的灰色,车站的马口铁的屋顶上斜的映出了一层黑影来。从车站起,两条小小的轨道渐渐的阔大起来在他的眼下不远的地方通过,他觉得磨光的铁轨上,隐隐地反映着同蓝色的天鹅绒一样的天空。他看看四边,觉得广大的天空,远近的人家、树林、空地、铁道、村路都饱受了日光,含着了生气,好像在那里微笑的样子,他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觉得自家的肠腑里也有些生气回转起来,含了微笑,他轻轻的对自家说:
“春到人间了,啊,Fruehliugistgekommen德文,“春天来了”或“春到人间了”。!”
呆呆的站了好久,他才拿了牙刷牙粉肥皂手巾走下楼来到厨下去洗面去。那红眼的日本妇人见了他,就大声地说:
“你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我们的东家出去传道去了,九点钟的圣经班她是定能回来的。”
洗完了面,回到楼上坐了一忽,那日本妇人就送了一杯红茶和两块面包和白糖来。伊人吃完之后,看C夫人还没有回来,就跑出去散步去。从那一道木棒编成的小门里出去,沿了昨天来的那条村路向东的走了几步,他看见一家草舍的回廊上,有两个青年在那里享太阳,发议论,他看看好像是昨天见过的两个学生,所以就走了进去,两个青年见他进来,就恭恭敬敬的拿出垫子来,叫他坐了。那近视长发的青年,因为太恭敬过度了,反要使人发起笑来。伊人坐定之后,那长发的近视眼就含了微笑,对他呆了一呆,嘴唇动了几动,伊人知道他想说话了,所以就对他说:
“你说今天的天气好不好?”
“EsEsberigudberigoodandhowlonguhabyoubeeninJapan?”
(是,是,好得很,好得很,你住在日本多久了?)
那一位近视眼,突然说出了这几句日本式的英文来。伊人看看他那忽尖忽圆的嘴唇的变化,听听他那舌根底下好像含一块石子的发音,就想笑出来,但是因为是初次见面,又不便放声高笑,所以只得笑了一笑,回答他说:
“Abouteightyears,quitealongterm,isntit?”
(差不多八年了,已经长得很呢,是不是?)
还有那一位二十岁前后的青年看了那近视眼说英文的样子,就笑了起来,一边却直直爽爽的对他说:“不说了罢,你那不通的英文,还不如不说的好,哈哈……。”
那近视眼听了伊人的回话,又说:
“DoyouundastandmyIngulish?”
(你懂得我讲的英文么?)
“Yes,ofcourseIdo,but……”
(那当然是懂的,但是……)
伊人还没有说完,他又抢着说:
“Alright,alright,letousspeakuIngulishheeaafiar”
(很好很好,以后我们就讲英文罢。)
那年轻的青年说:“伊先生,你别再和他歪缠了,我们向海边上去走走罢。”
伊人就赞成了,那年轻的青年便从回廊上跳了下来,同小丑一样的故意把衣服整了一整,把身体向左右前后摇了一摇,对了那近视眼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Gudo-bye!MistaK,gudo-bye!”
伊人忍不住的笑了起来,那近视眼的K也说:
“Gudo-bye,MistaB,gudo-byeMistaYi”
走过了那草舍的院子,踏了松树的长影,出去二三步就是沙滩了。清静的海岸上并无人影,洒满了和煦的阳光。海水反射着太阳光线,好像在那里微笑的样子。沙上有几行人的足迹印在那里。远远的向东望去,有几处村落,有几间渔舍浮在空中,一层透明清洁的空气,包在那些树林屋脊的上面。西边湾里有一处小市,浮在海上,市内的人家,错错落落的排列在那里,人家的背后,有一带小山,小山的背后,便是无穷的碧落。市外的湾口有几艘帆船,停泊在那里,那几艘船的帆樯,却能形容出一种港市的感觉出来。年轻的B说:
“那就是馆山,你看湾外不是有两个小岛同青螺一样的浮在那里么?一个是鹰岛,一个是冲岛。”
伊人向B所说的方向一看,在薄薄的海气里,果然有两个小岛浮在那里。伊人看那小岛的时候,忽然注意到小岛的背景的天空里去,他从地平线上一点一点的抬头起来,看看天空,觉得蓝苍色的天体,好像要溶化了的样子,他就不知不觉的说:
“唉,这碧海青天!”
B也仰起头来看天,一边对伊人说:
“伊先生!看了这青淡的天空,你们还以为有一位上帝,在这天空里坐着的么?若说上帝在那里坐着,怕在这样晴朗的时候,要跌下地来呢!”
伊人回答说:
“怎么不跌下来,你不曾看过弗兰斯著的Thais(泰衣斯)么?那绝食断欲的圣者,就是为了泰衣斯的肉体的缘故,从天上跌下来的呵。”
“不错不错,那一位近视眼的神经病先生,也是很妙的。他说他要去进神学校去,每天到了半夜三更就放大了嗓子,叫起上帝来:‘主呵,唉,主呵,神呵,耶稣吓!’像这样的乱叫起来,到了第二天,去问他昨夜怎么了?他却一声也不响,把手摇几摇,嘴歪几歪。再过一天去问他,他就说:‘昨天我是一天不言语的,因为这也是一种修行。一礼拜之内我有两天是断言的,无论如何,在这两天之内,总不开嘴的。’
“有的时候他赤足赤身的跑上雨天里去立在那里,我叫他,他默默地不应,到了晚上他却喀喀的咳嗽起来,你看这样寒冷的天气,赤了身到雨天里去,哪有不伤风的道理。到了第二天,我问他究竟为什么要上雨天里去,他说这也是一种修行。有一天晚上因为他叫‘主呵!神呵!’叫了太厉害了,我在梦里头被他叫醒,在被里听听,我也害怕起来,以为有强盗来了,所以我就起来,披了衣服,上他那一间房里去看他,从房门的缝里一瞧,我就不得不笑起来,你道怎么了,他老先生把衣服脱了精光,把头顶倒在地下,两只脚靠了墙壁跷在上面,闭了眼睛,作了一副苦闷难受的脸色,尽在那里瞎叫:
“‘主呵,神呵,天呵,上帝呵!’
“第二天我去问,他却一句话也不答,我知道这又是他的断绝言语的日子,所以就不去问他了。”
B形容近视眼K的时候,同戏院的小丑一样,做脚做手的做得非常出神,伊人听一句笑一阵,笑得不了。到后来伊人问B说:
“K何苦要这样呢!”
“他说他因为要预备进神学校去,但是依我看来,他还是去进疯狂病院的好。”
伊人又笑了起来。他们两人的健全的笑声,反响在寂静的海岸的空气里,更觉得这一天的天气是清新可爱的了。他们两个人的影子,和两双皮鞋的足迹在海边的软沙上印来印去的走了一回,忽听见晴空里传了一阵清朗的钟声过来,他们知道圣经班的时候到了,所以就走上C夫人的家里去。
到C夫人家里的时候,那近视眼的K,和三个女学生已经围住了C夫人坐在那里了。K见了伊人和B来的时候,就跳起来放大了嗓子用了英文叫着说:
“Hulleo,wherehabyoubeen?”
(喂!你们上那儿去了?)
三个女学生和C夫人都笑了起来。昨天伊人注意观察过的那个女学生的一排白白的牙齿,和她那面上的一双笑靥,愈加使她可爱了。伊人一边笑着,一边在那里偷看她。各人坐下来,伊人又占了昨天的那位置,和那女学生对面地坐着。唱了一首赞美诗,各人就轮读起《圣经》来。轮到那女学生读的时候,伊人便注意看她那小嘴,她脸上自然而然的起了一层红潮。她读完之后,伊人还呆呆的在那里看她嘴上的曲线,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视线同伊人的视线冲混了。她立时涨红了脸,把头低了下去。伊人也觉得难堪,就把视线集注到他手里的《圣经》上去。这些微妙的感情流露的地方,在座的人恐怕一个人也没有知道。圣经班完了,各人都要散回家去,近视眼的K又用了英文对伊人说:
“MistaYi,letoustakeawalk”
(伊先生,我们去散步罢。)
伊人还没有回答之先,他又对那坐在伊人对面的女学生说:
“MissO,youwilljoinus,wouldntyou?”
(O蜜司,你也同我们去罢。)
那女学生原来姓O,她听了这话,就立时红了脸,穿了鞋,跑回去了。C夫人对伊人说:
“今天天气好得很,你向海边上去散散步也是很好的。”
K听了这话,就叫起来说:
“Es,es,alright,alright!”
(不错不错,是的是的。)
伊人不好推却,只得同K和B三人同向海边上去。走了一回,伊人便说走乏了要回家来。K拉住了他说:
“Letouspray!”
(让我们来祷告罢。)
说着K就跪了下去,伊人被他惊了一跳,不得已也只能把双膝曲了。B却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看。K又叫了许多主呵神呵上帝呵。叫了一忽,站起来说:
“Gud-bye,Gud-bye!”
(再会,再会。)
一边说,一边就回转身来大踏步的走开了。伊人摸不出头绪来,一边用手打着膝上的沙泥,一边对B说:
“是怎么一回事,他难道发怒了么?”
B说:
“什么发怒,这便是他的神经病呵!”
说着,B又学了K的样子,跪下地去,上帝呵,主呵,神呵的叫了起来。伊人又禁不住的笑了。远远地忽有唱赞美诗的声音传到他们的耳边上来。B说:
“你瞧什么发怒不发怒,这就是他唱的赞美诗呵。”
伊人问B是不是基督教徒。B说:
“我并不是基督教徒,因为定要我去听圣经,所以我才去。其实我也想信一种宗教,因为我的为人太轻薄了,所以想得一种信仰,可以自重自重。”
伊人和他说了些宗教上的话,又各把自己的学籍说了。原来B是东京高等商业学校的学生,去年年底染了流行性感冒,到房州来是为病后的保养来的。说到后来,伊人问他说:
“B君,我住在C夫人家里,觉得不自由得很,你那里的主人,还肯把空着的那一间房借给我么?”
“肯的肯的,我回去就同主人去说去,你今天午后就搬过来罢。那一位C夫人是有名的吝啬家,你若在她那里住久了,怕要招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