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门外的汽车站上车,三里就到俗名东岳山,有一块老虎岩,并一座明嘉靖年间建置的塔在的景星山下;南行二十里,远远望得见冲天的三块巨岩江郎山,或合或离,在东面的群山中跳跃;再去是淤头,是峡口,是仙霞岭的区域了,去江山虽有八九十里路程,但汽车走走,也只走了两三个钟头的样子。
仙霞岭的面貌,实在是雄奇伟大得很!老远看来,就是那么高那么大的这排百里来长的仙霞山脉,近来一看,更觉得是不见天日了。东西南的三面,弯里有弯,山上有山;奇峰怪石,老树长藤,不计其数;而最曲折不尽,令人方向都分辨不出来的,是新从关外二十八都筑起,沿龙溪、化龙溪两支深山中的大水而行的那条通江山的汽车公路。
仙霞岭五步一转弯,三步一上岭,一面是流泉涡旋的深坑万丈,一面又是鸟飞不到的绝壁千寻。转一个弯,变一番景色,上一条岭,辟一个天地,上上下下,去去回回,我们在仙霞山中,龙溪岸上,自北去南,因为要绕过仙霞关去,汽车足足走了有一个多钟头的山路。山的高,水的深,与夫弯的多,路的险,不折不扣的说将出来,比杭州的九溪十八涧,起码总要超过三百多倍。要看山水的曲折,要试车路的崎岖,要将性命和运命去拼拼,想尝一尝生死关头,千钧一发的冒险异味的人,仙霞岭不可不到,尤其是从仙霞关北麓绕路出关,上关南二十八都去的这一条新辟的汽车公路,不可不去一走。车到关南,行经小竿岭的那个隘口,近瞰二十八都谷底里的人家,远望浦城枫岭诸峰的青影的时候,我真感到了一种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的说不出的心理;喜的是关后许多险隘,已经被我走过了,惧的是直望山脚的目的地二十八都,虽然是只离开了一程抛石的空间,但山坡陡削,直冲下去,总也还有二三千尺的高度。这时候回头来看看仙霞关,一条石级铺得像蛇腹似的曩时的鸟道,却早已高高隐没在云雾与树木的中间了。
从小竿岭的隘口下来,盘旋回绕,再走了三四十分钟头,到仙霞关外第一口的二十八都去一看,忽然间大家的身上又起了一层鸡皮的细粒。
太阳分明是高照在那里,天色当然是苍苍的,高大的人家的住屋,也一层一层的排列着在,但是人哩,活的生动着的人哩,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许许多多的很整齐的人家,窗户都是掩着的,门却是半开半闭,或者竟全无地空空洞洞同死鲈鱼的口嘴似的张开在那里。踏进去一看,地下只散乱铺着有许多稻草。脚步声在空屋里反射出来的那一种响声,自己听了也要害怕。忽而索落落屋角的黑暗处稻草一动,偶尔也会立起一个人来,但只光着眼睛,向你上下一打量,他就悄悄的避开了。你若追上去问他一句话呢,他只很勉强地站立下来,对你又是光着眼睛的一番打量,摇摇头,露一脸阴风惨惨的苦笑,就又走了,回话是一句也不说的。
我们照这样的搜寻空屋,搜寻了好几处,才找到了一所基干队驻扎在那里的处所。守卫的兵士,对我们起初当然也是很含有疑惧的一番打量,听了我们的许多说明之后,他才开口说:“昨晚上又有谣言。居民是自从去年九月以来,早就搬走了。在这里要吃一顿饭,是很不容易,因为豆腐青菜都没有人做,但今天早晨,队长是已经接到了江山胡站长的信,饭大约总在预备了罢?”说了,就请我们上大厅去歇息。我们看到了这一种情形,听到了那一番话,食欲早就被恐怖打倒了,所以道了一声队长万福,跳上车子,转身就走。
重回到小竿岭的那个隘口的时候,几刻钟前曾经盘问我们过,幸亏有了陈万里先生的那个徽章证明,才安然放我们过去的那位捧大刀的守卫兵,却笑着对我们说:“你们就回去了么?”回来一过此口,已经入了安全地带,我们的胆子也大起来了,就在龙溪边上,一处叫作大坞的溪桥旁边下了车,打算爬上山去,亲眼去看一看那座也可以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宋史浩方把石路铺起来的仙霞关口。一面,叫空车子仍遵原路,绕到仙霞关北相去五里的保安村去等候我们,好让我们由关南上岭,关北下山,一路上看看风景。
据书上的记载,则仙霞岭高三百六十级,凡二十四曲,有五关,十峰等等,我们因为是从半腰里上去的,所以所走的只是关门所在的那一段。
仙霞关,前前后后,有四个关门。第二关的边上,将近顶边的地方,有一座新筑的碉楼在那里,据陪我们去游的胡站长说,江山近旁,共有碉楼四十余处,是新近才筑起来的,但汽车路一开,这些碉楼,这座雄关,将来怕都要变成些虚有其名的古迹了。
仙霞关内岭顶,有一座霞岭亭,亭旁住着一家人家,从前大约是守关官吏的住所,现在却只剩了一位老人,在那里卖茶给过路的行人。
北面出关,下岭里许,是一个关帝庙。规模很大,有观音阁、洗霞池亭等建筑,大约从前的闽浙官吏来往,总是在这庙内寄宿的无疑。现在东面洗霞池的亭上,还有许多周亮工的过关诗,以及清初诸名宦的唱和诗碣,嵌在石壁的中间。
在关帝庙里喝了一碗茶,买了些有名的仙霞关的绿茶茶叶,晚霞已经围住了山腰,我们的手上脸上都感觉得有点潮润起来了,大家就不约而同的叫了出来说:
“啊!原来这些就是仙霞!不到此地,可真不晓得这关名之妙喂!”
下岭过溪,走到溪旁的保安村里,坐上车子,再探头出来看了一眼曾经我们走过的山岭,这座东南的雄镇,却早已羞羞怯怯,躲入到一片白茫茫的仙霞怀里去了。
(原载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十三日至十四日《申报·自由谈》,后一九三四年五月收人《展痕处处》时,把《方岩纪静》《烂柯纪梦》《仙霞记险》和《冰川纪秀》四篇合在一起,总题为《浙东景物纪略》。)
杭州
杭州的出名,一大半是为了西湖。而人工的建设,都会的形成,初则是由于唐末五代,武肃王钱镠(西历十世纪初期)的割据东南,——“隋朝特创立此郡城,仅三十六里九十步;后武肃钱王,发民丁与十三寨军卒,增筑罗城,周围七十里许。……”(吴自牧《梦粱录》卷七)——再则是由于南宋建炎三年(一一二九年),高宗的临安驻跸,奠定国都。至若唐白乐天与宋苏东坡的筑堤导水,原也有功于杭郡人民,可是仅仅一位醉酒吟诗携妓的郡守的力量,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和帝王匹敌的。
据说,杭州的杭字,是因“禹末年,巡会稽至此,舍航登陆,乃名杭,始见于文字。”(柴虎臣著《杭州沿革大事考》)因之,我们可以猜想,禹以前,杭州总还是一个泽国。而这一个四千余年前的泽国,后来为越为吴,也为吴越的战场,为东汉的浙江,为三国吴的富春,为晋的吴郡,为隋唐的杭州,两为偏安国都,迭为省治,现在并且成了东南五省交通的孔道,歌舞喧天,别庄满地,简直又要恢复南宋当时的首都旧观了。
我的来往杭州,本不是想上西湖来寻梦,更不是想弯强弩来射潮;不过妻杭人也,雅擅杭音,父祖富春产也,歌哭于斯,叶落归根,人穷返里,故乡鱼米较廉,借债亦易,——今年可不敢说,——屋租尤其便宜,铩羽归来,正好在此地偷安苟活,坐以待亡。搬来住后,岁月匆匆,一眨眼间,也已经住了一年有半了。朋友中间晓得我的杭州住址者,于春秋佳日,旅游西湖之余,往往肯命高轩来枉顾。我也因独处穷乡,孤寂得可怜,我朋自远方来,自然喜欢和他们谈谈旧事,说说杭州。这么一来,不几何时,大家似乎已经把我看成了杭州的管钥,山水的东家;《中学生》杂志编者的特地写信来要我写点关于杭州的文章,大约原因总也在于此。
关于杭州一般的兴废沿革,有《浙江通志》《杭州府志》《仁钱县志》诸大部的书在;关于杭州的掌故,湖山的史迹等等,也早有了光绪年间钱塘丁申、丁丙两氏编刻的《武林掌故丛编》《西湖集览》,与新旧《西湖志》《湖山便览》以及诸大书局大文豪的西湖游记或西湖游览指南诸书,可作参考;所以在这里,对这些,我不想再来饶舌,以虚费纸面和读者的光阴。第一,我觉得还值得一写,而对于读者,或者也不至于全然没趣的,是杭州人的性格;所以,我打算先从“杭州人”讲起。
第一个杭州人,究竟是哪里来的?这杭州人种的起源问题,怕同先有鸡蛋呢还是先有鸡一样,就是叫达尔文从阴司里复活转来,也很不容易解决。好在这些并非是我们的主题,故而假定当杭州这一块陆土出水不久,就有些野蛮的,好渔猎的人来住了,这些蛮人,我们就姑且当他们是杭州人的祖宗。吴越国人,一向是好战、坚忍、刻苦、猜忌,而富于巧智的。自从用了美人计,征服了姑苏以来,兵事上虽则占了胜利,但民俗上却吃了大亏;喜斗、坚忍、刻苦之风,渐渐地消灭了。倒是猜忌,使计诸官能,逐步发达了起来。其后经楚威王、秦始皇、汉高帝等的挞伐,杭州人就永远处入了被征服者的地位,隶属在北方人的胯下。三国纷纷,孙家父子崛起,国号曰吴,杭州人总算又吐了一口气,这一口气,隐忍过隋唐两世,至钱武肃王而吐尽;不久南宋迁都,固有的杭州人的骨里,混入了汴京都的人士的文弱血球,于是现在的杭州人的性格,就此决定了。
意志的薄弱,议论的纷纭;外强中干,喜撑场面;小事机警,大事糊涂;以文雅自夸,以清高自命;只解欢娱,不知振作等等,就是现在的杭州人的特性;这些,虽然是中国一般人的通病,但是看来看去,我总觉得以杭州人为尤甚。所以由外乡人说来,每以为杭州人是最狡猾的人,狡猾得比上海滩上的滑头还要厉害。但其实呢,杭州人只晓得占一点眼前的小利小名,暗中在吃大亏,可是不顾到的。等到大亏吃了,杭州人还要自以为是,自命为直,无以名之,名之曰“杭铁头”以自慰自欺。生性本是勤而且俭的杭州人,反以为勤俭是倒霉的事情,是贫困的暴露,是与面子有关的,所以父母教子弟的第一个原则,就是教他们游惰过日,摆大少爷的架子。等空壳大少爷的架子学成,父母年老,财产荡尽的时候,这些大少爷们在白天,还要上西湖去逛逛,弄件把长衫来穿穿,饿着肚皮而高使着牙签;到了晚上上黑暗的地方去跪着讨饭,或者扒点东西,倒满不在乎,因为在黑暗里人家看不见,与面子还是无关,而大少爷的架子却不可不摆。至于做匪做强盗呢,却不会,决不会,杭州人并不是没有这个胆量,但杀头的时候要反绑着手去游街示众,与面子有关;最勇敢的杭州人,亦不过做做小窃而已。
惟其是如此,所以现在的杭州人,就永远是保有着被征服的资格的人;风雅倒很风雅,浅薄的知识也未始没有,小名小利,一着也不肯放松,最厉害的尤其是一张嘴巴。外来的征服者,征服了杭州人后,过不上三代,就也成了杭州人了,于是剃头者人亦剃其头,几十年后,仍复要被新的征服者来征服。照例类推,一年一年的下去,现在残存在杭州的固有杭州老百姓,计算起来,怕已经不上十个指头了。
人家说这是因为杭州的山水太秀丽了的缘故。西湖就像是一位“二八佳人体似酥”的狐狸精,所以杭州决出不出好子弟来。这话哩,当然也含有着几分真理。可是日本的山水,秀丽处远在杭州之上;瑞士我不晓得,意大利的风景画片我们总也时常看见的罢,何以外国人都可以不受着地理的限制,独有杭州人会陷入这一个绝境去的呢?想来想去,我想总还是教育的不好。杭州的家庭教育,社会教育,学校教育,总非要彻底的改革一下不可。
其次是该讲杭州的风俗了。岁时习俗,显露在外表的年中行事,大致是与江南各省相通的;不过在杭州像婚丧喜庆等事,更加要铺张一点而已。关于这一方面,同治年间有一位钱塘的范月桥氏,曾作过一册《杭俗遗风》,写得比较详细,不过现在的杭州风俗,细看起来,还是同南宋吴自牧在《梦粱录》里所说的差仿不多,因为杭州人根本还是由那个时候传下来,在那个时候改组过的人。都会文化的影响,实在真大不过。
一年四季,杭州人所忙的,除了生死两件大事之外,差不多全是为了空的仪式;就是婚丧生死,一大半也重在仪式。丧事人家可以出钱去雇人来哭。喜事人家也有专门说好话的人雇在那里借讨彩头。祭天地,祀祖宗,拜鬼神等等,无非是为了一个架子;甚至于四时的游逛,都列在仪式之内,到了时候,若不去一定的地方走一遭,仿佛是犯了什么大罪,生怕被人家看不起似的。所以明朝的高濂,作了一部《四时幽赏录》,把杭州人在四季中所应做的闲事,详细列叙了出来。现在我只教把这四时幽赏的简目,略抄一下,大家就可以晓得吴自牧所说的“临安风俗,四时奢侈,赏观殆无虚日”的话的不错了。
一、春时幽赏:孤山月下看梅花,八卦田看菜花。虎跑泉试新茶,西溪楼啖煨笋,保俶塔看晓山,苏堤看桃花,等等。
二、夏时幽赏:苏堤看新绿,三生石谈月,飞来洞避暑,湖心亭采莼,等等。
三、秋时幽赏:满家巷赏桂花,胜果寺望月,水乐洞雨后听泉,六和塔夜玩风潮,等等。
四、冬时幽赏:三茅山顶望江天雪霁,西溪道中玩雪,雪后镇海楼观晚炊,除夕登吴山看松盆,等等。
将杭州人的坏处,约略在上面说了之后,我却终觉不得不对杭州的山水,再来一两句简单的批评。西湖的山水,若当盆景来看,好处也未始没有,就是在它的比盆景稍大一点的地方。若要在西湖近处看山的话,那你非要上留下向西向南再走二三十里路不行。从余杭的小和山走到了午潮山顶,你向四面一看,就有点可以看出浙西山脉的大势来了。天晴的时候,西北你能够看得见天日。南面脚下的横流一线,东下海门,就是钱塘江的出口,龛赭二山,小得来像天文镜里的游星。若嫌时间太费,脚力不继的话,那至少你也该坐车下江干,过范村,上五云山头去看看隔岸的越山,与钱塘江上游的不断的峰峦。况且五云山足,西下是云栖,竹木清幽,地方实在还可以。从五云山向北若沿郎当岭而下天竺,在岭脊你就可以看到西岭下梅家坞的别有天地,与东岭下西湖全面的镜样的湖光。
若要再近一点,来玩西湖,我觉得南山终胜于北山,凤凰山胜果寺的荒凉远大,比起灵隐、葛岭来,终觉回味要浓厚一点。
还有北面秦亭山法华山下的西溪一带呢,如花坞秋雪庵、茭芦庵等处,散疏雅逸之致,原是有的,可是不懂得南画,不懂得王维、韦应物的诗意的人,即使去看了,也是毫无所得的。
离西湖十余里,在拱宸桥的东首,地当杭州的东北,也有一簇山脉汇聚在那里。俗称“半山”的皋亭山,不过因近城市而最出名,讲到景致,则断不及稍东的黄鹤峰,与偏北的超山。况且超山下的居民,以植果木为业,旧历二月初,正月底边的大明堂外(吴昌硕的坟旁)的梅花,真是一个奇观,俗称“香雪海”的这个名字,觉得一点儿也不错。
此外还有关于杭州的饮食起居的话,我不是作西湖旅行指南的人,在此地只好不说了。
一九三四年三月
(原载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一日《中学生》月刊第四十九号,选自《达夫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