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达夫故居(浙江富阳)他急急的走着,一面在他昏乱的脑里,却在温寻他和莲英见面的前后几回的情景。第一次的看到莲英,他很明细地记着的,是在两年前的一天春天的午后。他刚从小学校放学出来,偶尔和几位同学,跑上了轮船码头,想打那里经过之后,就上东山前的雷祖殿去闲耍的,可是汽笛叫了两声,晚轮船正巧到了码头了,几位朋友就和他一齐上轮船公司的码头岸上去看了一回热闹。在这热闹的旅客丛中,他突然看见了这一位年纪和他相仿,头上梳着两支丫髻,皮肤细白得同水磨粉一样的莲英。他看得疯魔了,同学们在边上催他走,他也没有听到。一直到旅客走尽,莲英不知走向了什么地方去的时候,他的同学中间的一个,拉着他的手取笑他说:
“喂!树澄!你是不是看中了那个小姑娘了?要不要告诉你一个仔细?她是住在我们间壁的陶寡妇的女儿小莲英,新从上海她叔父那里回来的。你想她么?你想她,我就替你做媒。”
听到了这位淘气同学的嘲笑,他才同醒了梦似的回复了常态,涨红了脸,和那位同学打了起来。结果弄得雷祖殿也没有去成,他一个人就和他们分了手跑回到家里来了。
自从这一回之后,他的想见莲英的心思,一天浓似一天,可是实际上的他的行动,却总和这一个心思相反。莲英的住宅的近旁,他绝迹不敢去走,就是平时常常进出的那位淘气同学的家里,他也不敢去了。有时候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他就在昏黑的夜里,偷偷摸摸的从家里出来,心里头一个人想了许多口实,路线绕之又绕,捏了几把冷汗,鼓着勇气,费许多顾虑,才敢从她的门口走过一次。这时候他的偷视的眼里所看到的,只是一道灰白的围墙,和几口关闭上的门窗而已。可是关于她的消息,和她家里的动静行止,他却自然而然不知从哪里得来地听得十分的详细。他晓得她家里除她母亲而外,只有一个老佣妇和一个使唤的丫头。他晓得她常要到上海的她叔父那里去住的。他晓得她在F市住着的时候,和她常在一道玩的,是哪几个女孩。他更晓得一位他的日日见面,再熟也没有的珍珠,是她的最要好的朋友。而实际上有许多事情,他却也是在装作无意的中间,从这位珍珠那里听取了来的。不消说对珍珠启口动问的勇气,他是没有的,就是平时由珍珠自动地说到莲英的事情的时候,他总要装出一脸毫无兴趣绝不相干的神气来;而在心里呢,他却只在希望珍珠能多说一点陶家家里的家庭琐事。
第二次的和她见面,是在这一年的九月,当城隍庙在演戏的晚上。他也和今天一样,在陪了他的祖母看戏。他们的座位恰巧在她们的前面,这一晚弄得他眼昏耳热,和坐在针毡上一样,头也不敢朝一朝转来,话也不敢说一句。昏昏的过了半夜,等她们回去了之后,他又同失了什么珍宝似的心里只想哭出来。当然看的是什么几出戏,和那一晚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那些事情,他是茫然想不起来了。
第三次的相见,是去年的正月里,当元宵节的那一天早晨,他偶一不慎,竟跟了许多小孩,和一群龙灯乐队,经过了她的门口。他虽则在热闹乱杂之中瞥见了她一眼,但当他正行经过她面前的时候,却把双眼朝向了别处,装作了全没有看见她的样子。
“今天是第四次了!”他一边急急的走着,一边就在昏乱的脑里想这些过去的情节。想到了今天的逃不过的这一回公然的相见,他心里又起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苦闷。“逃走罢!”他想,“好在圆通庵里今天人多得很,我就从后门逃出,逃上东山顶上去罢!”想定了这一个逃走的计策之后,他的脚步欲加走得快了。
赶过了几个同方向走去的香客,跑上山路,将近庵门的台阶的时候,门前站着的接客老道,早就看见了他了。
“澄官!奶奶呢?你跑得那么快赶什么?”
听到了这认识的老道的语声,他就同得了救的遇难者一样,脸上也自然而然的露了一脸笑容。抢上了几步,将香篮交给了老道,他就喘着气,匆促地回答说:
“奶奶后面就到了,香篮交给你,我要上山去玩去。”
这几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就挤进了庵门,穿过了大殿,从后面一扇朝山开着的小门里走出了庵院,打算爬上山去,躲避去了。
F市是钱塘江岸的一个小县城,市上倒也有三四千户人家。因为江流直下,到此折而东行,所以在往昔帆船来往的时候,F市却是一个停船暂息的好地方。可是现在轮船开行之后,F市的商业却凋敝得多了。和从前一样地清丽可爱的只是环绕在F市周围的旧日的高山流水。实在这F市附近的天然风景,真有秀逸清高的妙趣,决不是离此不远的浓艳的西湖所能比得上万分之一的。一条清澄澈底的江水,直泻下来,到F市而转换行程,仿佛是南面来朝的千军万马。沿江的两岸,是接连不断的青山,和遍长着杨柳桃花的沙渚。大江到岸,曲折向东,因而江心开畅,比扬子江的下流还要辽阔。隔岸的烟树云山,望过去缥缈虚无,只是青青的一片。而这前面临江的F市哩,北东西三面,又有婉蜒似长蛇的许多山岭围绕在那里。东山当市之东,直冲在江水之中,由隔岸望来,绝似在卧饮江水的蚊龙的头部。满山的岩石,和几丛古村里的寺观僧房,又绝似蚊龙头上的须眉角鼻,各有奇姿,各具妙色。东山迤逦北延,愈进愈高,连接着插入云峰的舒姑山岭,兀立在F市的北面,却作了挡住北方烈悍之风的屏障。舒姑山绕而西行,像一具长弓,弓的西极,回过来遥遥与大江西岸的诸峰相接。
像这样的一个名胜的F市外,寺观庵院的毗连兴起原是当然的事情。而在这些南朝四百八十的古寺中间,楼台建筑得比较完美的,要算东山头上高临着江渚的雷祖师殿,和殿后的恒济仙坛,与在东山西面,靠近北郊的这一个圆通庵院。
树澄逃出了庵门,从一条斜侧的小道,慢慢爬上山去。爬到了山的半峰,他听见脚下庵里亭铜亭铜的钟磐声响了。渐爬渐高,爬到山脊的一块岩石上立住的时候,太阳光已在几棵老树的枝头,同金粉似的洒了下来。这时候他胸中的跳跃,已经平稳下去了。额上的珠汗,用长衫袖子来擦了一擦,他又回头来向西望了许多时候。脚下圆通庵里的钟磐之声,愈来愈响了,看将下去,在庵院的瓦上,更有几缕香烟,在空中飞扬缭绕,虽然是很细,但却也很浓。更向西直望,是一块有草树长着的空地,再西便是F市的万千烟户了。太阳光平晒在这些草地屋瓦和如发的大道之上,野路上还有络绎不绝的许多行人,如小动物似的拖了影子在向圆通庵里走来。更仰起头来从树枝里看了一忽茫苍天底的青空,不知怎么的一种莫名其妙的淡淡的哀思,忽然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想哭,但觉得这哀思又没有这样的剧烈;他想笑,但又觉得今天的遭遇,并不是快乐的事情。一个人呆呆的在大树下的岩石上,立了半天,在这一种似哀非哀,似乐非乐的情怀里惝恍了半天,忽儿听见山下半峰中他所刚才走过的小径上又有人语响了。他才从醒了梦似的急急跑进了山顶一座古庙的壁后去躲藏。
这里本来是崎岖的山路,并且又径仄难行,所以除樵夫牧子而外,到这山顶上来的人原是很少。又因为几月来夏雨的浇灌,道旁的柴木,也已经长得很高了。他听见了山下小径上的人语,原看不出是怎样的人,也在和他一样的爬山望远的;可是进到了古庙壁后去躲了半天,也并没有听出什么动静来。他正在笑自己的心虚,疑耳朵的听觉的时候,却忽然在他所躲藏的壁外窗下,有一种极清晰的女人声气在说话了:
“阿香!这里多么高啊,你瞧,连那奎星阁的屋顶,都在脚下了。”
听到了这声音,他全身的血液马上就凝住了,脸上也马上变成了青色。他屏住气息,更把身子放低了一段,可以不使窗外的人看见听见,但耳朵里他却只听见自己的心脏鼓动得特别的响。咬紧牙齿把这同死也似的苦闷忍抑了一下,他听见阿香的脚步,走往南去了,心里倒宽了宽。又静默挨忍了几分如年的时刻,他觉得她们已经走远了,才把身体挺直了起来,从瓦楞窗的最低一格里,向外望了出去。
他的预算大错了,离窗外不远,在一棵松树的根头,莲英的那个同希腊石刻似的侧面,还静静地呆住在那里。她身体的全部,他看不到,从他那窗眼里望去,他只看见了一头黑云似的短发和一只又大又黑的眼睛。眼睛边上,又是一条雪白雪白高而且狭的鼻梁。她似乎是在看西面市内的人家,眼光是迷离浮散在远处的,嘴唇的一角,也包得非常之紧,这明明是带忧愁的天使的面容。
他凝视着她的这一个侧面,不晓有多少时候,身体也忘了再低伏下去了,气息也吐不出来了,苦闷,惊异,怕惧,懊恼,凡一切的感情,都似乎离开了他的躯体,一切的知觉,也似乎失掉了。他只同在梦里似的听到了一声阿香在远处叫她的声音,他又只觉得在他那窗眼的世界里,那个侧面忽儿消失了。不知她去远了多少时候,他的睁开的两只大眼,还是呆呆的睁着在那里,在看山顶上的空处。直到一阵山下庵里的单敲皮鼓的声音,隐隐传到了他的耳朵里的时候,他的神思才恢复了转来。他撇下了他的祖母,撇下了他祖母的香篮,撇下了中午圆通庵里飨客的丰盛的素斋果实,一出那古庙的门,就同患热病的人似的一直一直的往后山一条小道上飞跑走了,头也不敢回一回,脚也不敢息一息地飞跑走了。
一九二八年九月作
(原载一九二八年九月二十日《大众文艺》月刊第一期)
杨梅烧酒
病了半年,足迹不曾出病房一步,新近起床,自然想上什么地方去走走。照新的说法,是去转换转换空气;照旧的说来,也好去拔除拔除邪孽的不祥;总之久蛰思动,大约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这气候,这一个火热的土王用事的气候,实在在逼人不得不向海天空阔的地方去躲避一回。所以我首先想到的,是日本的温泉地带、北戴河、威海卫、青岛、牯岭等避暑的处所。但是衣衫褴褛,粥不全粥不全:连稠粥都不怎么能喝得上,形容生活条件拮据。的近半年来的经济状况,又不许我有这一种模仿普罗大家的阔绰的行为。寻思的结果,终觉得还是到杭州去好些;究竟是到杭州去的路费来得省一点,此外我并且还有一位旧友在那里住着,此去也好去看他一看,在灯昏洒满的街头,也可以去和他叙一叙七八年不见的旧离情。
像这样决心以后的第二天午后,我已经在湖上的一家小饭馆里和这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在吃应时的杨梅烧酒了。
屋外头是同在赤道直下的地点似的伏里的阳光伏里的阳光,三伏天的阳光。湖面上满泛着微温的泥水和从这些泥水里蒸发出来的略带腥臭的汽层儿。大道上车夫也很少,来往的行人更是不多。饭馆的灰尘积得很厚的许多桌子中间,也只坐有我们这两位点菜要先问一问价钱的顾客。
他——我这一位旧友——和我已经有七八年不见了。说起来实在话也很长,总之,他是我在东京大学里念书时候的一位预科的级友。毕业之后,两人东奔西走,各不往来,各不晓得各的住址,已经隔绝了七八年了。直到最近,似乎有一位不良少年,在假了我的名氏向各处募款,说:“某某病倒在上海了,现在被收留在上海的一个慈善团体的××病院里。四海的仁人君子,诸大善士,无论和某某相识或不相识的,都希望惠赐若干,以救某某的死生的危急。”我这一位旧友,不知从什么地方,也听到了这一个消息,在一个月前,居然也从他的血汗的收入里割出了两块钱来,郑重其事地汇寄到了上海的××病院。在这××病院内,我本来是有一位医士认识的,所以两礼拜前,他的那两元义捐和一封很简略的信终于由那一位医士转到了我的手里。接到了他这封信,并且另外更发见了有几处有我署名的未完稿件发表的事情之后,向远近四处去一打听,我才原原本本的晓得了那一位不良少年所作的在前面已经说过的把戏。而这一出实在也是滑稽得很的小悲剧,现在却终于成了我们两个旧友的再见的基因。
他穿的是肩头上有补缀的一件夏布长衫,进饭馆之后,这件长衫却被两个纽扣吊起,挂上壁上去了。所以他和我都只剩了一件汗衫,一条短裤的野蛮形状。当然他的那件汗衫比我的来得黑,而且背脊里已经有两个小孔了,而我的一件哩,却正是在上海动身以前刚花了五毫银币新买的国货。
他的相貌,非但同七八年前没有丝毫的改变,就是同在东京初进大学预科的那一年,也还是一个样儿。嘴底下的一簇绕腮胡,还是同十几年前一样,似乎是刚剃过了三两天的样子,长得正有一二分厚,远看过去,他的下巴像一个倒挂在那里的黑漆小木鱼。说也奇怪,我和他同学了四五年,及回国之后又不见了七八年的中间,他的这一簇绕腮胡,总从没有过长得较短一点或较长一点的时节。仿佛是他娘生他下地来的时候,这胡须就那么地生在那里,以后直到他死的时候,也不会发生变化似的。他的两只似乎是哭了一阵之后的肿眼,也仍旧是同学生时代一样,只是朦胧地在看着鼻尖,淡含着一味莫名其妙的笑影。额角仍旧是那么宽,颧骨仍旧是高得很,颧骨下的脸颊部仍旧是深深地陷入,窝里总有一个小酒杯好摆的样子。他的年纪,也仍旧是同学生时代一样,看起来,从二十五岁到五十二岁止的中间,无论哪一个年龄都可以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