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恋人,他又坐在那里抽烟了。在一家餐馆,他坐在沙发椅子上,那里是非禁烟区。他点起一支烟,开始抽起来。他抽个不停,刚刚抽完一支,又点起另外一支。他前面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成一座小山。
他怀着痛苦的心情,抽着烟,沉默不语。这是他最本质的部分。他在其他场合所展示出来的笑容,只是戴着的一副假面具。那些笑容,是拿出来示人的。对痛苦体验的执着,对人生存在意义的怀疑,才是他真实的本质。如今他不再向我掩藏这一点了。在我们最初相处时,他有意隐瞒它,但现在他没有必要继续隐藏下去。他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抱着痛苦不放,认为那是必需的。只有时刻怀着痛苦的心情,才可以在痛苦真正来临的时候,有足够的力量抵御它。只有随时准备好被抛弃的心情,才能有勇气面对以后同样悲惨的境遇。如果不这样做,将来也就无以面对了。这就是他的处世法宝,他一直这样阐释着人生。
他满脸愁云,一言不发,眼睛望向窗外,没有看我。我此时就坐在他的对面,他却看不见我了。他不像惯常那样,问我今天过得怎么样,也毫无兴致听我说话。他就一个人发愣,沉默,抽着烟。他已经被封锁起来,我无法进入他的世界。这样严肃的情形,我还很少碰到。一定发生了十分重大的事情,这件事让他烦心不已,所以他才会有这样的眉眼容颜。我十分心疼他,也有些紧张,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没有问他,一直在等他主动跟我说起。
那天我们是在西餐厅吃晚饭。此前我跟他提起过,说我想吃这家西餐厅的牛排,他就带我来这里了。我们点好餐,坐在椅子上等了一会儿,服务员把食物端上来了。那时他的动作很迟钝,他没有让一让,也不说谢谢,也不动筷子开始吃。直到那个服务员已经走远了,他才好像突然被惊醒似的,尴尬地笑了笑,说自己没有看到东西已经上来了。他看上去身体有点佝偻,脸上的神色僵硬,整个身子也是僵着的,没有说话。我握紧了他的手心疼地笑了笑说,你一点神采也没有了,都僵掉了。他把烟掐灭了,很突然地问我:你刚才说什么?我笑了一下,说,你僵掉了。他说,是啊,然后就没有话了。
整个晚餐毫无生机,与往常的情形完全不一样。平常,他总是带着关注地听我长篇大论。总是一副舒服自在的样子。但那天晚上,我几次试图找到让他感兴趣的话题,都没有用。他打不起精神,就蔫蔫的样子,神采全无。
吃完饭,他带我去珠江边上。我们喜欢去那里。在珠江边上,很容易找到安静的角落。整个可视的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抱住我,拼命地吻我,忘情而痛苦。他吻我的时候,他问我,我是不是他的?我心生疑惑。他应该知道,我是他的,一直都是。但两个人对这份感情都没有把握,没有信心。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切都是虚幻,是假的。他心中的痛苦和忧愁一点点地带出来了,在吻我的时候,他把它们带给了我。他平静下来,我们靠在岸边的石栏杆上。我说,我是你的。他说,不是这句话,是之前那句,在餐厅里说的那句。
我们在一起待了近两个小时,我跟他说了很多话,他只听进去一句。我没有办法回答他,不知道他记住了哪一句。后来他想起来了,他问我,你刚才说,我已经僵掉了?我说是的,你看上去像个可怕的僵体。他说,是啊,就是这样。他说,我很对不起你,我把你扯进来了。我一直希望自己承担一切,不想让你为我担心。但现在看来是行不通了,你已经被卷进来了,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我说,发生了什么事。他笑了一笑,很凄然的表情。他说,他老婆已经有所察觉了。她发现了我的异常。她说我在外面一定有女人,她会把这个女人找出来。
她找到证据了吗?没有,那倒没有,但她已经感觉到了。她说我那次不回家过夜,就是跟别的女人在一起。我担心她找到你的公司。她很会闹事的。跟你的领导谈话,跟你的同事谈话,一定不会让你过安宁日子。要是那样,你以后在公司,日子会很难过。他一副为我忧心忡忡的模样,心里好像很过意不去。我认为他过于胆怯,只是一件小事,不值得让他这样难受。我们公司的人早就知道你了。你每次开车来公司接我,他们都看着你呢!这件事已经不是秘密,有什么了不起呢!他们在背后对我有所评论,虽然总不会是什么好话,我完全无所谓。能怎么样呢!不过是这样。他们闲来无事,要找点事情谈一谈,打发时间。他们如此无聊,人生极度空虚,只能靠评说别人来打发时光。但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若是不开心,看不上他们这些人,换一家公司就是了。至于他们愿意怎么说,我完全不在乎。他说,换工作不容易,要找到一家不错的公司,还是很难的。他说到这里,我不愿意听了,就摇了摇手,叫他不要再说下去。我告诉他,我心里有数。公司的这些人,这些事,我早厌倦了,早想走了。
他的愧疚之心依在。我注视着他,发现他的整个身子格外单薄,好像缺乏力量。我想,是不是在黑夜里,他的身体被黑暗所吞噬,才会显得小了许多。黑夜无边无际,将他渐渐淹没,他却没有力量抵抗它。他只是站在那里,像一个无辜的人,力量被无形吞噬掉,却毫无办法。我问他,昨晚是不是吵架了,你看上去很憔悴。他说,吵了一个晚上。怎么会这样呢?一定要这样吗?一直是这样,我早习惯了。我无奈叹息一声,说,生活就是这样啊!生活是个圈套,我们还要迫不及待钻进去,生活真是荒诞无理啊!
她吵闹好一阵子,把家里和他单位闹翻天,发现一无所获。男人的心离她越来越远。他们的心努力走近过,最后的结果是两个人不匹配。磁场的频率不一样,相互排斥。这一闹,男人和女人的本性尽显。男人终于把女人看透,女人也认定男人不可靠,下定决心不再爱这个男人。两个人不再谈什么爱情了,婚姻回归现实的本质。女人忽然发现:如果离婚,自己再也不可能找到这么好的男人了。这个男人,也许不爱自己,但他对自己的家人好得无话可说。他每年都要孝敬自己的父母一大笔钱。每逢佳节回家,大包小包,装满了车子的后备箱。他对自己的姊妹,也从不省气力。他们考大学、找工作、结婚、买房子,所有的事情都有他的功劳。他们来到自己家中,他把他们当作最亲的人,花时间陪伴他们。他开车带他们出去吃饭,到广州周边玩上一个周末。不仅如此,他还是家里主要的经济来源。没有这个男人,在广州她买不起房子、车子,孩子也不能读好学校。小孩读书这样的事情,光有钱不行,还得四处托人。在这方面,男人的优越性显露无遗。他还带给她许多无形的东西,虚荣心啊,满足感啊。她的所谓朋友,还有谁比她更加幸运,可以找到这样一个四角俱全的老公呢?为此,她远离了那些朋友,怕她们把自己的男人抢走。
这些事情,她一直认为理所当然。自己男人的种种好处,她都看不到。她不住地抱怨,男人不回家陪伴自己。她觉得他不够爱他,那些事情做得不够勤快。她有一千种可抱怨之处,也许还不止。平日里,没事就吵架,把男人推到家外面去。他为什么不爱自己?那一定是男人的问题。但到了如今,她想通了,爱也罢,不爱也罢,已经没有用,太晚了。关键之处,男人不能丢,婚姻不能丢。不然,下半辈子该如何过下去呢?无论哪一种设想,对于她来说,都是一场灾难。
她已经下定决心,要打一场艰苦的战争,保卫自己的婚姻。她对于离婚的恐惧,是从儿子的一句话开始的。那天她送儿子去学校,路上他突然跟自己说,爸爸讲他不想跟妈妈过了。这是什么意思?她听到这句话,觉得有人扇了她一个耳光,然后时间停止不动,世界不转了。许久之后她才明白过来,清醒了,自己不能再闹下去了。再闹下去,婚姻就完蛋了。到时他铁心要走,抛下自己不管,她拿他也毫无办法。
她警告他,如果他要跟自己离婚,除非她死。儿子也逃不掉。如果她决定要死,儿子也不能留在这个世界上。孩子属于自己,与他没有关系。只有她,才拥有处置这个孩子的无上权力。她绞尽脑汁,动员全家力量阻止婚姻的破裂,她有本事让所有人都站到她那一边去。她首先在儿子身上下手,她教会儿子每天晚上不要睡觉,一直要等他回家为止。每天一到下班时间,她就让儿子打电话给他,说爸爸你快回来吧,我在家里等你回来。他才八岁,已经学会说这样的话。她带着孩子去他单位接他回家,因此他休想另外安排活动。反正她不用上班,有的是时间跟他耗。她要求他周末带着孩子去少年宫上兴趣班,整个周末都耗在这些事情上。
她还说服了他的家人,特别是养父母。她是他家的功臣,只要她带着儿子给他们打一个电话,声泪俱下地哭上一场,他的养父母马上会被她感化。他们为此特意赶到广州,决定要当面规劝儿子不要误入歧途。他父亲一边语重心长,一边长吁短叹。他母亲已经抹上了眼泪,开始背对着他无声哭泣。他们像看到天快要塌下来一般,用极端恐慌的表情面对他。他们说的那些话还是老一套。儿子啊,做人可不能这样啊,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她当时没有嫌弃我们家里穷,嫁给你,还给你生了这么胖乎乎的儿子。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啊?你到底还想要什么啊?儿子啊,你可不要学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一套,搞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来啊!你从来都是孝顺的孩子,听话的孩子,你这次是怎么了?是什么女人把你迷晕了,让你变成这个样子?儿子啊!
她得胜了。他陷入战争的包围之中,无处可以突围。
人生是个坑,跳下去吧!往自己挖出来的那个坑里跳下去吧!舞蹈吧!生命之舞,带着镣铐的舞蹈。蜘蛛被乱网缠住了,鸟被关在牢笼里,生命像混麻一样,毫无最初的秩序。
我的恋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看我了,这件事情是突然发生的。他被困在自己狭小的世界里,哪里也去不了。他成了牢笼里的鸟。好久之后,他抱着愧疚之心来见我。他躺在我的怀里,一遍遍对我说对不起。我没有说话。情势突变,我还来不及反应。后来,我跟他说,没有关系,一切我可以接受。我说,很高兴你成为一个好男人。对家人这么好,是个好老公、好父亲、好儿子。这样很好,多一些时间陪伴家人,家庭会和睦一点,这比整天跟那帮朋友混在一起要好很多。家人需要陪伴,特别是孩子。有父亲的陪伴,对孩子意义重大,这值得你去做。
我这样说,他没有感到意外。他只是问我,将来我们该怎么办。他说自己无法适应突然的分开,但这一点,不是最重要的。他认为我会去找别的男人,离开他,为此他感到十分紧张。我的回答,令他感到世界的冷漠。我说,我们不会一直这样,总是要分手的。如果情势照这样发展下去,离别的日子应该不会太远吧。他听了之后,无语可诉,我们之间出现了空荡荡的沉默。他好像顷刻之间觉察到我的冷酷无情,他意识到自己将要遭到遗弃,有人要离他而去。就像之前父母弃掉儿子,初恋的女友叛离深爱的男人。那种感觉熟悉而绝望,好像昨天才刚发生过。他习惯性的反应不可避免地再次显现。那种情感自虐的行为,决定让自己陷入痛苦之海,以等待有人来拯救他的动作,再一次在他身上出现。
他坐在那里,一直默默不语,脸上表现出凄楚的表情。他侧身而望,望向窗外不可知的神秘世界。他的神思,融进世界的空洞之中。在这个空洞的世界里,没有我的存在,他觉得也没什么值得留恋了。
我叫了他一声,他没有理我,既不应答,也不愿意回头看我。他像一个孩子那样,行为执拗而无理,想要以此来挽留将要离去的爱人,但没有用。我想,我一定太绝情了。他坐在那里,他的身体已经表达了别样的语言,我可以读懂这一切,他的绝望,他的无助。他那种姿形意态,让人不忍看上一眼。他的身体的隐语,叫人无法阅读下去。他一直在用这种独特的方式,与我的无情做着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