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缺冬衣不缺粮,悍卒五千出芒砀。
自从南下之后,方解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轻松过。他心里的每一个缝隙都很灿烂,没有一丝阴霾。离开了自己本来想立足的长安城,但早晚还是要回去的不是么。解开了自己的身世虽然没有做到什么,但早晚还是要讨个说法的不是么。手下兵将虽然不多,但早晚都会成为一件利器不是么。
凭着这五千人想报那三千血仇显然不实际,但这是第一步。
很坚实的一步。
西北之地贫苦苦寒不假,只能以战养兵也不假。但西北是个扬名的好地方,只要能闯出来一番名堂,就为以后开了一扇金光灿灿的大门。大门后边有一条通向什么地方的路,方解自己知道。
方解站在高处看着属于自己的队伍开拔,嘴角上一直挂着笑意。
蜿蜒的队伍顺着山路往山另一侧行进,最前面的人马已经消失在绿木掩映之中。心情开阔,连芒砀山看着都变得更加漂亮起来。
方解的视线从队伍上慢慢的移开,欣赏着整片大山的壮阔秀美。
就在这个时候,方解的眼睛忽然睁大。
在视线极远处上山的小路上,有一行三人正在往山上来。前面一个挑着担子的,后面一个背着个大包裹。这两个人后面十几米,有个胖子极艰难的行走着,离着这么远似乎都能听到他的喘息声。
看到那个身影,方解先是笑了笑,然后皱了皱眉。
大石边,清流旁。
胖子蹲在山溪边洗了脸,站起来的时候就又是一身汗。他看了看黏在自己身上的衣服,白面馒头一样的脸上就满是幽怨。有人说行万里路,修心养性也瘦身。可他行了万里路,倒是更胖了些。
一般来说,人胖到一定程度就会很难看。可这个胖子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讨人厌,很顺眼。
“怎么?”
方解蹲在一块石头上,先是看了看那个小道童身边沉重的担子,又看了看另一个小道童身边硕大的包裹,最后看了看胖子身上那件不伦不类的道袍:“怎么,你这是把清乐山一气观偷空了,然后畏罪潜逃?当然我这不关我事,就算你把一气观放火烧了我都没意见。但是你把道袍弄成花蝴蝶似的我实在不能忍啊,不管你怎么千辛万苦找过来我都忍不住想一脚把你踹回去。”
项青牛白了方解一眼:“士别三日真别刮目相看,你的审美观自始至终都跟****一样。这样的道袍不好么?谁规定道袍必须就是那么单调灰暗的颜色?谁规定不能穿的鲜艳明亮些?你这是妒忌我天纵奇才,将道袍改的如此拉风牛逼。”
方解呸了一声,从大石头上跳下来,揪了揪项青牛胸前那一朵大红色的蝴蝶结:“这是个什么东西?”
然后他又拉了拉项青牛斜挎着的粉色香包:“这又是什么东西?”
项青牛认真道:“品味,你懂?”
方解忍不住担忧道:“我对你性取向越来越怀疑了,你他娘的可别说万里迢迢是来找我的,尤其是别用那种千里寻夫的眼神看我,我真会打憋了你鼻子。”
项青牛轻蔑的哼了一声:“你打的过我?”
“不过……我还就是万里迢迢特意来寻你的,我对你的思念已经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每天一闭上眼就是你英俊的相貌。”
方解拍了下脑门:“行了,你赢了……”
项青牛得意笑了笑,将大红蝴蝶结和粉色香包从身上拽下来:“能恶心到你,也不枉费我花大价钱搞了这一身装备。”
“别扯淡,你扯下这俩东西也掩饰不住你的骚气。”
方解指了指黑色道袍下露出来的两条肥肥的大腿和碎花大裤衩:“这装扮够他娘的妖娆,这才是你想恶心死我的必杀一招吧?”
项青牛低头看了看,连忙遮住,讪讪的笑了笑:“天热……”
“已经快入冬了你说天热,是你的心骚动的太厉害了。”
方解白了他一眼道。
项青牛狠狠瞪了方解一眼:“别打岔了,我这次来是找你有正事商量。很大很大的正事,大到能吓你一跳那种。”
“说说看。”
项青牛清了清嗓子后一本正经的说道:“首先,你也知道我是一个心怀天下大公无私视金钱如粪土的人……”
方解:“滚!”
项青牛讪笑:“好吧,这段就不说了,揭过去开篇直接进入主题……我打算西行寻找二师兄也就是你那个便宜师父,他西行已经超过两年还没有消息传回来,虽然我是个乐天派但也不得不去想,他是不是被人弄死了……我曾经坚信这个世界上没人能弄死他,只有他弄死别人,但是这次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变态……”
方解微微皱眉,脸色也变得肃然起来。
“所以我一定得去看看,如果那个把我带入歧途的家伙没死,我找到他然后跟他一块耍耍牛逼干点惊天地泣鬼神的事,百年之后有人提起姓项的不止会记住一个项青争,还有一个玉树临风的项青牛。如果他死了……我就找个不算背静的地方把尸骨埋了,然后找杀了他的人评评理,能报仇就报仇,不能报仇也得恶心恶心那些家伙不是?”
方解问:“你有把握?”
项青牛摇了摇头:“我这辈子干什么都没有把握过,更何况是去秃驴们的地盘踢场子?可这些事……我不来,谁来?”
方解心里一紧,看着项青牛不知道该说什么。
“等我几年不行?”
方解将酒囊递给项青牛,项青牛摇了摇头,从袖口里掏出个油布包打开,捏了一颗糖果丢进嘴里,贪婪的咀嚼:“我知道你的意思,也明白你的性子,你身边懂你的女人不少,但懂你的男人就我一个。”
玩笑话,可透着股悲凉。方解没笑,因为这玩笑不好笑。
项青牛笑了笑:“你是个不会做没把握之事的人,但这不代表你没良心。虽然你那个便宜师父和你只有一面之缘,但你心里肯定把他当恩人看对不?可你知道现在即便你西行也做不了什么,文不能一张嘴说死一山秃驴,武不能一举手灭掉大轮明王。文不成武不就你就是个渣啊……可你还是个冷静的家伙,而我不是……”
他将糖咽下去,然后满足的笑了笑。
方解沉默,然后摇头:“我在长安见过一个天尊,在雍州也见了一个。所以我能猜到大雪山上有多凶险,忠亲王当年带着几百好汉西行也没能将那座山削掉,这次只带着一个苏屠狗,又能走多远?我心里有个志向,从不曾对别人说过,因为从小就有人告诉我,无志者才常立志,说多了做不到也终究不过一个臭屁,恶心的还是自己……”
“但我今天要告诉你。”
方解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一字一句的说道:“虽然忠亲王西行到现在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但十之七八是遇着了凶险。人力终究有极限,他要面对的是一个已经屹立了千年的庞大宗门。我知道他不但是个勇者还是个智者,他选择在两年多前西行必然有他的理由。但你我虽然刻意去逃避可必须面对的是……他可能已经死了。”
项青牛嗯了一声,脸上居然没有什么伤感:“你说的没错。”
方解道:“我到长安之前心里就发愿,若有朝一日可以报答忠亲王,便是能送一片江山,我也不遗余力。后来随着日子越来越久,我对自己的了解越来越清楚,我知道即便他日我有能力送他一片江山,他也收不到了。所以,我能送他的只剩下一个安慰……待我可以向西踏步之时,就将那山剥一层肉皮下来。”
这样的话,方解从来不会说。
他从不会将自己有什么志向大肆宣扬,他只会在心里默默的种下那颗种子,然后等到春暖时候,让种子发芽。
“我信你。”
项青牛在草地上坐下来,看了一眼西方的天空:“可我真等不到那天了,你生命里不止有一个项青争,我生命里却只有一个二师兄。无父无母孤苦伶仃,若没有他,我便是路边柴狗的食物,又或是秃鹰的餐饭。在后山那些年,是他把我养的这般胖……二师兄不只是二师兄,有时候我把他当爹看。”
方解默然,心里有些堵。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老爷子活了一百多年是一生,项青争活了几十年也是一生。不能因为他比老爷子活的短,就说他这一生不完全。同样,不能因为我比他还年轻,就说明我这一生不完全。”
项青牛摇了摇头,示意方解不要再劝自己:“离开长安城的时候,老爷子骗了你,而我骗了你媳妇。”
见方解不解,项青牛笑了笑:“就是沫凝脂,别以为道爷我看不出来。你们俩虽然不对路,可有夫妻相。”
方解揉着发酸的鼻子骂了一句滚。
项青牛道:“马上就滚,但还得攒点力气……老爷子骗了你,不是有心,他曾经跟你说过,让你有时间陪着他出趟远门,对吧?”
“对”
“但是老爷子后来才发现,自己或许真的走不了那么远的路了。于是在离开长安城之前,他传了我一样东西。”
项青牛正色道:“道心。”
“道心是什么?”
“道心,其实就是老爷子一百多年的感悟。他传给了我,但可惜,我资质低,感悟不了那么完全。不过你应该相信,当年佛宗之所以不敢踏足中原,可不只是因为大隋历来强势。还因为有个一剑破万法的老爷子镇着。现在老爷子走不动了,我继承了他的道心,这一趟,势必是我来走。”
“道心让你修为大增?”
方解问。
项青牛笑了笑道:“算不上,我现在只感悟一分,勉强能在天尊手下不死,不是吹牛逼……但一分悟而九分通,距离我悟透也不远了。雍州城里那个怪物我见过,我暂时打不过他,但一年后他肯定不行。我走到大雪山,需要一年,那个时候,我有资格顺着二师兄的脚印往上踏。但是这一年内我不能死,可我找不到像样的人手,所以打算跟你借那两个姓陈的活宝当保镖,你放心,等到了西域之地,我就让他们两个回来。”
“他们两个……不靠谱。”
“我有道心。”
项青牛扬了扬下颌:“我能开悟,也能让他们两个开悟。”
“至于我骗了你媳妇……我告诉她等我回去让她做掌教,呀呀呸啊,谁知道我能不能回去?如果我不能回去,自然是你回去。就算你是假的,可好歹也是我师侄对吧。罗老三回不去了,只能你回去。我替你养了个媳妇等你去收拾,我仁至义尽不?”
项青牛指了指西方:“当你看到一颗大星陨落,便是我身所化要砸了那座破山那座破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