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国涌
一、破坏力与建设力
人们对大变动时代表面的一切并不陌生,从外敌入侵到国内战争大家都比较清楚,浮在台面上的人物慈禧、袁世凯、孙中山、******、******,大家也很熟悉,这些都是表面上的历史。但依循历史大变动背后的那些线索,可以更真实地理解200年来、150年来、100年来的中国,理解中国跌宕起伏的命运,以及历史的多种可能性。
历史是什么?历史是关乎过去、今天和明天的事。
我们研究历史做什么?无非是要打通过去、今天和未来之间的那一条神秘通道,如果这一条通道打不通,我们所看到的就只是现象,看到的只是杂乱无章的现象而已。打通这一条神秘的历史通道,也就是司马迁说的那句话“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尤其是“通古今之变”,如果无法打通“古今之变”,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英国哲学家波普尔说,历史本来没有目的和意义,但我们可以赋予它意义,因为我们能够选择我们生活的目的。这是人的主动性与主体性。
中国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不足4000年,最发达的是史官文化,到清史就有二十五史,把整个历史堆起来恐怕需要一个房间。从春秋到清末,可以看到,几千年来整个历史进程充满破坏力,中国历史上被人记住的往往是破坏性的人物,陈胜、吴广、项羽、刘邦、黄巢、朱元璋、李自成、洪秀全……全是一些具有超强的和天才的破坏力的人,他们身上充满了破坏力,具有破坏力的也不光包括这些有名的历史人物,同样包括大面积的、从古到今默默无闻的普通人,那些并没有被历史记下姓名的人。代表破坏力的不仅有暴君、****,还有暴民。民粹主义代表的就是一种破坏力,并不是只有暴君和****手里有破坏力,暴民手里同样有破坏力,这种破坏力并不一定只掌握在有权势的人手中,同样掌握在无权无势者的手中。这样一种破坏力从古到今一直贯穿着整个中国,这是中国历史当中浮在面上的那一条线,即破坏力超强。
另有一条线,这条线在古老的中国一直是隐而未显的线,可称之为建设力。这条线在古老的中国并不明显,到了近代以后才逐渐浮出来,曾经是中国社会非常重要的社会力量,我称之为是社会组织力,社会组织力是建设力的核心,一个社会如果缺乏健康的、正常的社会组织,这个社会是没有建设力的。今天中国有很多问题,但最核心的问题只有一个,即缺乏社会组织力,缺乏社会组织力就缺乏建设力,所以我们仍然生活在一个破坏力主导的社会。
二、基督信仰
200多年来的中国,有一条线索非常清楚,是过去没有的,这是200多年来在历史当中若隐若现的一条线:基督信仰的线索,这一线索可归入建设力当中。
教会是一个社会组织。1807年,年轻的英国传教士马礼逊来到中国开始传基督新教,从此打开了中国的福音大门,但传得非常艰难。当时中国没有一个基督徒,到1814年,也就是过了7年,只有一个中国人信了。过了20年也就是1834年马礼逊去世那年,一共也只有10个中国人信。
由此可见,这个无神论的国度要信仰上帝是非常艰难的,这条信仰线索引入中国的过程非常漫长、曲折。到1853年,才开始发生一些变化,中国有了350个基督徒,1857年有1000个,1889年有37287人,1897年有8万多人。1900年当义和团烧教堂、杀传教士、杀信徒时,中国有85000个基督徒(不包括天主教徒)。经过1900年的惨变,却带来了更大的复兴,1903年有了114687个基督徒,1906年有17万多人,到1919年有345853人,1949年有将近100万基督徒,其中80多万是领圣餐的。从1807年的“0”到1949年的“100万”,这是巨大的跨越。当中国有100万人信基督时,这个原来跟基督完全隔绝的民族,已悄悄发生了变化。当然之后又是一个大的转折,1951年只剩下了660904人,有35.8%的人不信了,之后中国教会被关闭,有过将近30年的沉默。1979年以后到今天的30多年,中国基督徒的人数没有准确统计数据,至少在数千万以上,官方“三自”教会的统计有3000万人,没有包括家庭教会在内。
200多年来中国走过的这条路,可以看到,一个不信神的民族已经有那么多人口归向上帝。从信仰这条线索来说,其实一直有一条潜流默默无声,在社会层面带来了变化,这个变化是在教科书上看不到的。这条线索非常重要,它把一个无神论的民族带入有神的维度,这是一个质的变化,这一变化之大是难以想象的。
1898年1月,在短短一个月中,光绪帝叫太监出宫买了129本外文书籍,其中就包括《圣经》。一个28岁的年轻君王买了大量外文书,可以想见他渴望了解外部世界的心态。而要了解外部世界,《圣经》是绕不过去的。由此可以看到光绪确实有心跟世界接轨,1898年就是戊戌变法的那一年,5个月以后他要搞百日维新了。我们知道他阅读过李提摩太、林乐知等西方传教士在上海创办的《万国公报》,这份杂志对早年的士大夫阶层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包括康有为、梁启超、张之洞等人都受到过影响,青年孙中山也受到过影响。
所以,西方传教士带来的不仅是信仰,也带来了整个的西方文明,这一文明不是通过坚船利炮带来的,坚船利炮是表面上的,更深刻的层面上是通过基督新教带来的,所以大批的基督徒、传教士来到中国,包括在最偏远的云南、贵州都扎下了根。在今天贵州、云南那些地方都能看到英国、法国传教士留下的足迹,他们把上帝的福音和先进的文明一同带到中国最偏僻、最落后、最贫困的地方,包括苗族地区。同时,他们通过创办报刊,把西方文明带到中国上流社会和读书人阶层。可以负责任地说,在一八几几年以后的中国,凡是睁眼看世界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不受到西方传教士影响的。
福音没有敲开中国宫廷的大门,中华民国成立,第一任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就是个受过洗的基督徒。他于1884年5月4日在香港中央书院读书时受洗,为他施洗的是来自英国的喜嘉理牧师。他一生也承认他是一位基督徒,在1912年第一天到南京就职时,他身边带了一箱《圣经》,是送给他的卫士唯一的礼物。
当时孙中山的秘书孔祥熙,内阁中的王宠惠、王正廷等人是基督徒,国会议员中有60多个基督徒。《中华民国临时约法》第6条第7款规定了“人民有信教的自由”。这是一个巨大的变化,一个无神论的民族,当时的精英阶层有那么多人认识上帝。我们也知道冯玉祥曾被外国人称为“基督将军”,他于1914年受洗。
当然,有人信仰上帝,有人反对,所以1922—1927年中国有一个“非基督教运动”,反对的人包括汪精卫、胡汉民等国民党领袖,包括李大钊等共产党领袖,也包括北大校长蔡元培等,他们都反对基督教。也有人出来捍卫宗教信仰自由,比如周作人、钱玄同等五个北大教授发表了“信仰自由宣言”,他们几个不是基督徒,但他们认为人民有选择自己信仰的自由,他们反对“非基督教运动”。与“非基督教运动”相对应的有“中华归主运动”。在1922年5月召开的“中国基督教全国大会”上,有19个省的1025个代表参加,其中中国籍代表有568人,这是以前无法想象的事情。之前也举行过几次全国基督教大会,但参加的代表几乎都是西方传教士,讨论的话题是西方传教士如何在中国传教。但1922年这次不同,主题就是讨论中国教会。这次会议标志着基督教的本土化,基督教开始逐渐变成了中国的信仰,教会的事务逐渐变成中国自己的事务。
“传教士推动了中国的变化,带来了新的东西”。教会以前一直是西方的事情,1807年传教士到中国来传教,如果再往前推,推到利玛窦来华传天主教,整个都是西方的事情,是西方教会派人到中国传上帝的福音。可1922年以后教会逐渐本土化,变成中国的教会,这是一些非常重要的信息。我们可以看到很多中国基督徒成为社会的精英,尤其在教育方面出现了许多大学校长、教育家,比如吴贻芳(金陵女子大学校长)、梅贻琦(清华大学校长)、韦卓民(华中大学校长,即今天的华中师范大学前身,他在这个学校当了27年校长)、刘湛恩(沪江大学校长)、晏阳初(毕生致力乡村建设的平民教育家)、陈鹤琴(儿童教育家),等等。
那个时代的中国,可以看到教会不仅关心信仰,而且给社会带来了一些新的变化,他们所推动的公民教育运动、乡村建设运动都是值得关注的。基督教青年会推动的公民教育运动,发生于1922—1929年(1929年因国民党要搞党化教育,不允许他们搞公民教育,所以这个公民教育运动没有持续下去)。这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一次规模较大的、具有推动力的公民教育运动,渗透到中国很多地区的小学,他们做了大量的事情,在媒体上也发表了大量关于公民教育的文章,编了许多公民教育小册子。幕后推手是余日章,他是基督教青年会全国总干事。
乡村建设运动不仅是晏阳初所做的,也有教会的背景。除晏阳初,在南京、在华北、在江西,也有神学院和教会在推动乡村建设,从20年代一直到1949年都在推动,对整个农村建设、农村教育起到了很大作用,今天比较陌生晏阳初以外的乡村建设运动。华中师范大学有学者专门研究教会史,他写的博士论文是研究基督教与乡村建设运动的,挖掘了大量当年的材料,包括他们对农业的改善、对农民教育的提升、对整个乡村建设都做了大量工作,不光是晏阳初在河北定县所做的,也包括江苏、南京周边、江西的农村,他们有很多不同的试点。
之所以基督教可以在中国做公益,是因为那个年代还有相当的空间,这跟整个中国的社会环境有相当大的关系。我们看到******在1930年10月23日正式受洗成为一个基督徒,第二天(10月24日)上海重要的报纸都刊登了******受洗的消息,这对中国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一条信息,不是简单的个人信仰问题,是关乎整个民族长远未来的问题。但******受洗很长一段时间,从1930—1936年并不是一个很虔诚的一个基督徒,直到1936年******被张学良、杨虎城西安兵变抓起来后,他每天在那里读《圣经》,结果就读到这一句话:“耶和华在地上造了一件新事,就是女子护卫男子。”他将其理解为宋美龄要护卫******,认为上帝一定会救他。结果我们也知道,宋美龄冒着生命危险,不顾所有人的劝阻,从天而降到了西安,而且成功地将她的丈夫带出西安。这句话应验了。从此他就变成虔诚的基督徒,每天读经祷告,凡事求问上帝,现在他的日记已经在美国斯坦福大学解密。
这条基督信仰的线索让我们看得很清楚,1807年以后的中国一直有这样一条线索在中国历史的变化背后,传教士推动了中国的变化,带来了新的东西,但最后又离开了中国,中国教会本土化了。这是第一条线索。
三、实业救国
中国是一个传统的农业文明国家,工业在整个工农业总产值中的比例只有4.9%(1920年),抗战前夕(1936年)只有10.8%,1949年工业在整个工农业总产值中的比例也只达到了17%,我们是典型的农业国家,是种地的、种粮食的,靠天吃饭的,不是一个工业国家。但今天中国已经变成工业化国家,农业税都免掉了,世世代代要交的皇粮国税都免掉了,中国的变化确实很大,我们已经在去年重新变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很多人认为中国模式很成功,中国经济已经变成世界第二了。可若我们知道一点点历史,1913年的中国就是第二大世界经济体,GDP全球第二。1853年之前的中国从来都是第一大经济体,因为大家种地都种不过中国,1913年我们就是第二。第二也好、第一也好,没有多大的意义。
这条线索关乎工厂、银行、出版社、报馆、学校、律师业、会计业,这些事物大致上都是1894年以后到1949年期间出现的。
这期间各个领域、各个行业,许多全新的事物产生了,这是过去中国所没有的,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大批的实业家,如张謇,一位穿西装的状元;又如夏瑞芳等人,1897在上海创立商务印书馆,商务印书馆后来成了中国出版界的“航空母舰”,鼎盛时期拥有36家分馆,1000多个销售网点遍布国内外。它在上海的总馆规模宏大,占地、房子、建筑布局,这也是中国出版业的顶峰,可惜,1932年1月28日,日本人用飞机炸弹把商务印书馆炸成了一片废墟。
当年,商务印书馆鼎盛时期最有名的是《万有文库》,原本打算出一万册,最后印成3758册,但这也是中国部头最大的一套书,可以连书架一起卖,有些单位全部买下来就是一个小图书馆,每一本书都很薄,但天文地理古今中外各个学科都涵盖了。当商务印书馆总经理王云五访问美国时,《纽约时报》竟然要发表一篇社评,1930年6月1日《纽约时报》社论的题目叫《为苦难的中国提供书本而非子弹》。这批基督徒创立的企业是为中国提供书本,外国人很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