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母见宝玉一天好似一天,心中自是十分欢喜。又怕贾政以后再叫他,便命人将贾政的亲随小厮叫来,吩咐他说:“以后再有会人待客之事,你老爷要唤宝玉去,你就不用来传话了。就回他说,我说过了:一来上次打重了,得好好休养几个月才能走;二来他的星宿不利,不能见外人,得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那小厮听了,领命去了。贾母又叫李嬷嬷、袭人等人来,将这话传给宝玉听,叫他放心。
那宝玉本来就懒得与士大夫诸男人谈话,又最厌倦峨冠礼服、贺吊还往等事,听了这句话,越发高兴得意,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而且连家中各礼仪等都随了他的便,每天只在园中游卧,不过每天清早到贾母王夫人那里走走就回,还每天甘心为丫头们充役,竟也得了些闲消的日子。有时宝钗等辈见机劝导,他反生起气来,说道:“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姑娘,却也学得沽名钓誉,进了国贼禄鬼之流。这定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劝导后人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来不幸,且沾染了琼闺绣阁中的风气,真是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怕祸延古人,除了四书之外,竟将别的书都焚烧了。众人见他这样疯颠,也就不再向他说这些正经话了。唯独林黛玉自小不曾劝他,要他去立身扬名等话,因此十分敬爱黛玉。
却说宝钗约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回说要立刻洗澡,便罢了。宝钗独自步行,顺道进了怡红院,打算找宝玉说说话,以解午倦。不想进到院中,鸦雀无声,连两只仙鹤在芭蕉树下都睡着了。宝钗顺着游廊来到房中,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睡着几个丫头。转过什锦槅子,来到宝玉房一看,见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旁边做针线活,身旁放着一柄白犀麈。宝钗走近了,悄悄地笑道:“你也太小心了,这屋里哪里还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帚子做什么?”袭人不防,猛一抬头,见是宝钗,忙放下针线站起身,悄声笑道:“姑娘来了,我倒未防,吓了一大跳。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蚊子,却有一种小虫子,从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睡着了,便咬一口,像蚂蚁叮似的。”宝钗道:“也难怪,这屋子后头近水,又都是香花儿,这屋子里又有香味。这种虫子都是花心里长起来的,闻香便扑。”
宝钗说着,又拿起她手里的针线瞧,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绣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绿叶红莲,五彩鸳鸯。宝钗又道:“哎哟,好鲜亮的活儿。这是做给谁的,值得费这么大工夫?”袭人向床上努嘴儿。宝钗笑道:“都这么大了,还带这个么?”袭人道:“他原本不戴,所以特地做好了,叫他看着由不得不戴。如今天气热,睡觉都不留神,骗他戴上了,即使夜里盖不严些儿,也不怕了。你说这一个用了工夫,还没看见他身上现在戴着的那一个呢。”宝钗笑道:“也亏你耐得烦。”袭人道:“如今做的时间长了,脖子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稍坐一会儿,我出去走走就回。”说着便去了。宝钗只顾看着这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好坐在了袭人刚才坐的地方,又见那活计着实可爱,便不由得拿起针来替她做。
不想黛玉因遇见史湘云约她来与袭人道喜,二人来到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便转身到厢房去找袭人。林黛玉却来到宝玉窗外,隔着纱窗往里面一看,只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随便熟睡在床上,宝钗坐在身边做针线活,一旁放着蝇帚子。林黛玉见了,连忙将身子一藏,手捂着嘴不敢笑出来,招手叫湘云。湘云见她这般景况,只当有什么新闻,也忙过来看,正要笑时,忽想起宝钗平日待她厚道,便忙掩住了口。知道黛玉嘴不让人,怕她取笑,便拉过她来道:“走吧。我想起袭人说午间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已去了,咱们去找她吧。”林黛玉心中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好随她去了。
这宝钗只刚绣了两三个花瓣儿,忽听宝玉在梦中喊骂道:“和尚、道士的话怎能相信?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愣住了。又见袭人走进来笑道:“还没醒呢?”宝钗摇头。袭人又笑道:“我刚才碰见林姑娘、史大姑娘,她们可曾进来过?”宝钗道:“没见她们进来。”又向袭人笑道:“她们没告诉你什么话吗?”袭人笑道:“总不过是她们那些玩笑话,有什么好说的?”宝钗笑道:“今天她们说的可不是玩笑话,我正要告诉你呢,偏你又忙忙地出去了。”
一语未了,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唤袭人。宝钗笑道:“就是为那话了。”袭人只好唤醒两个丫鬟,同宝钗一同出了怡红院,往凤姐这边来。凤姐转达王夫人的意思,给她添加房钱做王夫人的大丫头,且过二三年让她作宝玉的跟前人。凤姐又让她快去给王夫人叩头,倒把袭人弄得不好意思了。见过王夫人回来,宝玉已醒了。到了夜深人静之时,袭人告诉宝玉这事。
宝玉喜不自禁,对她笑道:“我看你还回家去不去了。那一次回家走了一趟,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出去,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究算什么,说那么多无情无义的生分话吓我。从今往后,我看谁还敢叫你出去。”袭人听了,冷笑道:“你倒也别这么说,从今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都不必知会,只回了太太就走。”宝玉笑道:“就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便离去,叫别人听见,只说我不好。你去了,你也没意思。”袭人笑道:“有什么没意思的,难道你做了强盗贼,我也跟着吗?再说了,还有一死呢。人活百年,终有一死,这口气不在了,听不见看不见也就罢了。”
宝玉一听这话,忙捂住她的嘴说道:“罢了,罢了,不要说这些话。”袭人深知宝玉性情,听见奉承吉利话,又厌恶虚而不实,听了这些尽情实话,又生悲感,便后悔自己说得冒失了,忙又笑着将话截开,只拣宝玉平日喜欢的话问他。先问他春风秋月,又谈谈粉淡脂莹,然后谈女子如何地好,不觉又谈到女子死,袭人忙掩口。
宝玉谈到兴浓快意时,见她掩口不说,便笑道:“谁能不死呢?只要死得好。像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官死谏,武官死战,这二种死是大丈夫的死名死节,究竟不如不死的好!必有昏君他方谏,文官若只顾邀名,猛拼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处?必有刀兵在他方起战,武官若只顾图汗马之名,猛拼一死,将来弃国家于何处?所以这两种死都不是正途。”袭人道:“这忠臣良将,也是不得已才死。”宝玉道:“那武将不过是凭血气之勇,缺少谋略,他自己无能,丢了性命,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比不得武将了。他念了两本书窝在心里,一旦朝廷稍有疵瑕,他便胡谈乱劝,只顾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上来,便要拼死,难道也是不得已?还有,那朝廷是受命于天,假使他不圣不仁,那老天也断不会把这万千重任给他。可知那些死的人都是沽名,并不知晓大义。又比如,我此时若真有造化,该现在就死的,如今趁你们都在,我便死了。再得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将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一个鸦雀不能到的幽僻之地,随风化去,自此再也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得其时了。”袭人听他又说出这些疯话来,便说困了,不再理他。那宝玉也合眼睡着,到了第二天,也就不记得了。
这日,宝玉、黛玉正在一处说话,忽见史湘云穿得整整齐齐地走来告辞,说是家里打发人来接她。宝玉、黛玉听了,忙起身让坐。史湘云也不坐,宝、黛两个只好送她到前面。那史湘云眼泪汪汪,见有她家人在眼前,又不好十分委屈。不一会儿,薛宝钗也赶来,湘云越发缱绻难离。还是宝钗心中明白,她家人若回去告诉了她婶娘,说她不愿回,只怕她到家又要受气,反倒催她快走。众人送到二门前,宝玉还要送,被湘云拦住了。又回过身来将宝玉叫到跟前,悄悄嘱咐他:“即使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也要时常提醒着,打发人再来接我。”宝玉连连答应下来。眼看着她上车走了,这才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