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见闻录:欧文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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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福(4)

菲力普被驱赶出希望之山的世袭领地后,就投身到殖民地域周围的、只有野兽和印第安人才能穿越的广阔无边而无路可通的森林深处。他在那儿聚集起自己的力量,就像暴风雨在乌云中酝酿着灾祸一般。他们常常乘人不备地突然出现,在村子里引起慌乱和惊恐。时而出现灾难临头的苗头,搞得殖民者惶惑不安。在明知没有白人的寂静森林地带也许会传来枪声;在森林里游荡的牛有时回来时受了伤;时常在森林边缘会看见一两个印第安人在潜行,又突然消失了,就像酝酿着暴风雨的乌云边缘上有时会看到无声的闪电一样。

尽管菲力普有时被殖民者追踪甚至包围起来,但他还是奇迹般地逃出他们的罗网,钻进荒野,在他们穷追不舍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使他们搜索无门。随后他又在远方的某一城镇再度出现,把那地方夷为平地。他的要塞包括绵延在新英格兰某些地区的一些大沼泽,那是些又深又黑的烂泥沼,灌木纠结,荆棘遍布,杂草争长,阴暗的铁杉树树阴下狼藉着倒伏的破败腐烂的树干,无处落脚,草木丛生的荒野像错综复杂的迷宫,使白人简直无法通过;而印第安人穿越这一迷宫却像鹿儿一般敏捷轻巧。有一次菲力普及其随从被赶进这样的沼泽地波卡塞特峡谷,英国人不敢再追赶下去,惟恐冒险进入黑暗恐怖的深处,会在沼泽泥坑里送命或被潜伏的印第安人击毙。于是他们包围了峡谷的入口,筑起要塞,想把印第安人困死在沼泽地里。可是菲力普及其勇士们把妇女儿童护在身后,在深夜坐上木排漂过海湾,逃到两边,在马萨诸塞和尼普马克地区的部族中点燃了战火,威胁着康涅狄格的殖民地。

就这样,菲力普引起了普遍的不安。他的神秘莫测使他变得更加可怕。他成了在黑暗中潜行的幽灵,无人能预见他何时出现,也无人知道何时以及怎样才能提防他。谣言四起,一片恐慌。菲力普简直是无所不在,因为在绵延千里的边疆的无论何处,一队人马会突然从森林里闯出来,据说他们的领头人就是菲力普。许多有关他的迷信说法也流传起来。传说他耍妖术,有一个印第安老巫婆或者是女先知者在他身边为他出主意。这女人用符咒来帮助他。印第安酋长确实常常这样干,不是因为自己相信,就是因为部下相信,所以这样干。近来的几次野蛮战争的实例就充分显示了预言家和梦幻家对印第安人的影响。

菲力普从波卡塞特逃出来后,处境艰难。由于连续战斗,兵员锐减,简直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在患难中,他找到了一位忠实的朋友卡农切特一一整个纳拉干族的酋长。他是大酋长曼托尼穆的长子。曼托尼穆我们早已提及,他受到谋反的指控,又被宣判无罪保全了名誉,之后却在殖民者背信弃义的挑唆下被秘密处死。往昔的编年史家说:“卡农切特继承了其父骄傲而又刚愎的性情以及对英国人的仇恨。”——他当然承袭了父亲受到的侮辱和损害,成为替遇害的父亲报仇的一位合法的复仇者。尽管他百般克制,参加这场无望的战争并不积极,但他还是张开双臂,接纳了菲力普及其七零八落的人马,给他们提供了最噱慨豪爽的支持赞助。这样一来立刻招致了英国人的敌视。英国人决定严惩这两位酋长,让他们同遭灭亡。

于是在隆冬季节,英国人在马萨诸塞、普利茅斯和康涅狄格聚集了一支大军,派往纳拉干地区。这时沼地封冻,树叶凋零,可以较方便地通过,而不再是印第安人的黑暗的无法进入的要塞了。

因为担心受到攻击,卡农切特把大部分的储备连同本部落的老弱病残、妇女儿童一起送到一处坚固的要塞里,并和菲力普一道把他们的精锐集合在那儿。这个印第安人认为坚不可摧的要塞,位于沼泽中间一个五六英亩的小岛般的隆起的高地上。它的构筑相当精巧,很有眼光,远远超过通常看到的印第安人构筑的堡垒,同时也显示出这两位酋长的军事才能。

英国人由一个变节的印第安人引路,穿过通往要塞的十二月的积雪,向要塞发动了奇袭。一场激烈的混战展开了。进攻者的第一次进攻被击退,几名最勇敢的军官在猛攻要塞时被击毙,手中还拿着刀。重新发动的进攻取得较大的胜利:一个据点拿下来了,印第安人被白人从一个阵地赶到另一个阵地。他们怀着绝望的狂怒,寸土必争地战斗着。他们的大部分久经沙场的战士都粉身碎骨了;在一场持久的血战后,菲力普和卡农切特带着少数幸存的战士撤出要塞,到附近的丛林中避难。

胜利者纵火焚烧印第安人的棚屋和要塞,顷刻间烈焰冲天,许多老人和妇女儿童葬身在一片火海之中。这种最卑劣的暴行使印第安人的坚强忍耐精神再也无法克制下去。目睹家园的毁灭,耳闻妻儿的啼哭,这些逃亡的勇士发出绝望的狂叫,叫喊声在附近的森林震荡。一位当代作家说道:“焚烧印第安人的棚屋,妇女儿童的哭喊,展现了一派最凄惨恐怖的景象,使一些白人士兵都受到了深深的触动。”这位作家小心谨慎地继续说道:“他们当时就极端怀疑,后来又严肃地质问,把敌人活活烧死是否符合《福音书》上的人道慈善的原则。”英勇豪迈的卡农切特,其命运特别值得一提,他生命史上的最后一幕,是永垂青史的印第安人康慨无私精神的光辉范例。

尽管这次惨败使他损失了实力和资源,但他对自己的伙伴以及自己拥戴过的不幸的事业仍忠贞不渝,对以背叛菲力普及其部下为条件的一切和平建议他一概拒绝。他宣称“宁愿战斗到最后一个人,也不愿成为英国人的奴仆”。他的家园被毁,故乡被征服者骚扰袭击、夷为平地,他只得漂泊到康涅狄格的河岸,在那儿建立起一个西部全体印第安人的中心,踏平了几个英国殖民点。

为了种植庄稼以维持部队的给养,早春时节,他只带了三十个经过挑选的人,冒着风险长途跋涉深入到希望之山附近的希康克,去购买谷种。这一小队冒险者安然无恙地穿过了佩科特地区,进入了纳拉干的中部,在坡塔克特河边的几个棚屋里歇息,这时听到了敌人逼近的警报。卡农切特此时身边只有七个人。他派了其中两人到附近一个小山顶上去察看敌人的动静。

这两个人看见一支英国人和印第安人的队伍正迅速向前挺进,吓得魂不附体,上气不接下气地仓皇逃命,竟然绕过卡农切特都不停下来把这危险消息告诉自己的头头。卡农切特又派了另一个侦察员出去,这人又和前面那个人一样逃走了。于是他又派了两人出去,其中一人惊慌失措地回来告诉他,英国人的大部队已近在眼前了。卡农切特知道已毫无选择余地,惟有立即逃跑。他想绕过小山逃跑,但却被人发觉,那些敌对的印第安人和几个英国人紧紧追赶他。眼看跑得最快的人要追上他了,于是他先扔掉自己的毛毯,接着扔掉那件银边外衣和一串贝币——他的敌人一见这些东西就知道他是卡农切特,于是更加紧追不舍。

最后在冲过一条河时,他在一块石头上滑了一跤,深深地栽进了水里,把枪也弄湿了。这个意外的事故使他深感绝望。他后来承认,他的“五脏六腑都翻了个个,像根烂树枝一样,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他竟然气馁得当一个佩科特印第安人在河边抓住他时,都毫无反抗,尽管他是个身强力壮,异常勇敢的人。但成了阶下囚之后,却激起了他高傲的自尊心。根据他的敌人的讲述,打那时起,他不断地表现出来的只是那种崇高的王子般的英勇气概。一个不满二十二岁的英国人头一次来审问他时,这位傲慢的勇士藐视地注视着这个英国人的稚嫩的面容回答道:“你还是个娃娃,打仗的事你不懂,叫你哥哥或者你们的头儿来吧,我只跟他谈。”

尽管白人三番几次地向他提出建议,只要他和族人投降英国人,即可免他一死,可是他轻蔑地拒绝了。他还拒绝给自己的部族送去这类建议,他说他知道他们决不会同意的。英国人责骂他背叛了对白人的诺言;骂他拒不交出一个瓦帕浓人,连瓦帕浓人的毫毛都不会交出一根;骂他威胁说要把英国人活活烧死在自己家里。他却不屑自辩,傲慢地回答说,别人也会像他一样地投身战斗,他希望“不要再听这些废话”。

这样坚定不移的崇高精神,对事业和朋友如此忠贞不渝,本该使勇敢豪迈的人深受感动。可是卡农切特是个印第安人,战争对他是不讲情面的,人道的法则和宗教的怜悯也用不到他身上——他被判处死刑。记录下来的他的最后的话,体现出他的灵魂的伟大。当对他宣布死刑时,他说,他的心还没有软下来,还没说过任何不合身份的话,死于此时,他心满意足。敌人让他像战士一样死去,在斯托宁汉由三名地位与他相当的年轻酋长枪杀了他。

在纳拉干要塞的惨败以及卡农切特之死是对菲力普王的致命打击。他企图通过鼓动莫霍克族拿起武器来发动战争,但没有成功。尽管他有政治家的天赋,他的才干是敌不过那些受过文明教育的敌人的。对他们善战的恐惧也削弱了邻族的决心。这位倒霉的酋长眼看着自己的权力日渐丧失,身边的士兵曰益减少:有的被白人收买了,有的则因为饥饿、疲惫和频遭攻击而丧生。他的粮草弹药全被缴获,至友死在他的眼前,叔叔在自己身边被打死,姐姐被俘虏。有一次他侥幸逃脱,但爱妻和独子却任由敌人宰割。某位史家说:“他就这样逐渐走向毁灭。灾难不可避免,而且日益加剧。孩子们被俘虏,朋友们死去,部下被屠杀,丧失了亲眷,失去了一切外来的慰藉,直到自己也一命呜呼为止——他亲身尝到了这一切痛苦。”

最为不幸的是他自己的部下开始暗算他了,想借牺牲他来换取可耻的安全。由于叛徒出卖,许多菲力普的忠实信徒和威特莫的臣民一齐落入了敌人的手掌。当时威特莫也和他们在…起。她想渡过附近的一条河逃走。或许是因为游得精疲力竭,或许是因为冻馁交加,人们发现她赤身裸体死在水边。可是迫害并没有在地狱之门前止步。死亡是受苦受难的人的避难所——通常坏人也不在那儿再折磨人—但是连死亡也没能保护住这一落难的女人。她的弥天大罪就是对亲朋忠贞不渝。她的尸体成了卑鄙小人的报复对象:她的头颅被割了下来,挂在柱子上,向被俘的她的部下示众。他们一眼就认出了不幸的王妃的面容,面对这惨象,悲痛欲绝。据说他们发出了“最可怕的发疯似的恸哭”。

菲力普在这许多种不幸和灾难中咬着牙挺下来,然而部下的叛卖却使他心如刀绞,精神沮丧。据说那以后,他再也没有高兴过,他的计划也再没有成功过。希望破灭了,进取的热情也消退了。他环顾四周,但见险象环生,漆黑一片,没有怜悯的目光,也无人能挽救厄运,只有寥寥无几的追随者仍忠于这位走投无路的首领。菲力普和他们一道回到了希望之山附近的祖居之地。

他像幽灵一样在昔日繁荣昌盛而今却失去了家园、亲友的领地上悄悄地徘徊。这幅悲惨的图画有位历史学家描写得最为真切,他辱骂菲力普,却适得其反,使读者更同情这位不幸的勇士。他说道:“菲力普像野兽一样被英国部队驱赶着,在林中东奔西突上百英里,最后被赶到希望之山的老巢,和他的几位知己隐退到一片沼泽地中,那儿只不过是把他牢牢地禁闭着的一座监狱,一直等到上帝派死神来对他施行报复为止。”

即便处在这极度绝望的最后的避难所中,他脑中还萦绕着悲壮的回忆。我们想象着他坐在他的忧心忡忡的部下当中,默默地沉思着自己可诅咒的命运;在一片阴郁荒凉中显出原始的壮丽。虽然战败了,却没有绝望沮丧;虽然一败涂地,却没有丧失尊严;在灾难面前他仿佛变得更加傲岸不驯,好像饮下了最后一滴苦酒而得到痛苦的满足。渺小的心灵在厄运面前会变得驯服畏缩,而伟大的心灵则会昂然挺立,压倒厄运。投降的想法会激起菲力普的勃然大怒。一位部下提议暂且议和,菲力普立即把他打死。死者的兄弟逃跑了,为了报仇,他说出了酋长的藏身之处。一支由白人和印第安人组成的队伍开到了沼泽地,菲力普正蹲伏在那里,愤怒而绝望地瞪着眼睛。等菲力普知道他们靠近时,他已开始被包围了。

不一会,他看到自己的五个一亡)腹死在他的身边。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劳的了。他从隐蔽处冲出去,仓皇逃命,却被他同族的一个印第安叛徒射穿了胸膛。

这就是这位勇敢而又不幸的菲力普王的故事片断:生前深受迫害,死后还受诬蔑诽谤。可是假如我们对他的敌人所提供的充满偏见的叙述思索一下,就会从中看到显出他具有的和蔼和崇高品格的蛛丝马迹,而足以唤起人们对他命运的同情,和对他的纪念。我们看到,连绵不断的战争使他忧心忡忡,性情暴烈,然而他依然柔情缱绻,伉俪情笃,父子情深,慷慨友爱。他的爱妻独子的被俘使他深感哀痛,这被别人欣喜若狂地提及;他的好友被杀是对他的感情的一个新的打击,这又被人得意洋洋地记录下来。而他原来相信的热爱他的许多部下的背叛和潜逃据说使他感到十分孤独凄凉,再也没有任何慰藉可言。他是个眷恋故土的爱国者,是个对部下真诚相待的君主,但难饶他们的罪过;他是战斗中的勇士,在逆境中坚定不移,吃苦耐劳,忍饥挨饿,经得住种种肉体上的折磨,勇于为自己拥护的事业而献身;他有着一颗骄傲的心和对天赋的自由的一种不可征服的爱;他宁愿在森林里的野兽中,或在阴惨饥馑的沼泽深处享受这一切,而不愿忍辱偷生,在舒适奢华的殖民地过那种仰入鼻息、受人鄙视的生活。他的英雄品格和英勇的业绩足以使一个文明的勇士感到光荣,也使他自己成为诗人和史家的题材,可他却在自己的故乡漂泊、逃亡,像一只孤零零的船一样被黑暗和暴风雨吞没了——没有人为他的毁灭洒下一掬同情之泪,也没有友善的手笔把他的斗争载入青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