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伏,大别山的风,像一群顽皮的少年,一会儿在山沟里横冲直撞,一会儿又爬上山梁,一会儿在平原上一路狂奔,一会儿又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汤云飞这段时间也没有闲着,省里给指挥部调拨了一批东风牌新式掘土机。汤云飞也算是综合处的技术人员,看着崭新的机器就手痒,一有空就跟着县里派来的驾驶员学驾驶和维护。景远林还是每天提着报纸糊的喇叭,顶着日头在工地上,扯着嗓子喊着那些令人热血沸腾的豪言壮语。
龙达铭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夜里安全巡逻队,三人一组,扛着猎枪,提着探照灯山前山后地照。倒是不担心工地上的建筑材料或新买的工程车被盗。只是这指挥部和工地,地处大别山深山老林之中,近段时间,特别是夜里,常常有大山更深处的豹子、野猪以及狼到工地寻找食物。
一次夜里,一只狼偷偷地潜下山,跑到指挥部食堂后的猪圈里,竟无声无息地把指挥部里留着准备过年的一头猪给叼着赶走了,害得工地上半个多月都吃不上肉。
甚至还有一次,一个建筑工半夜尿急,出了工棚小解,突然在黑夜里看到两粒荧光闪闪的绿珠子,正纳闷着,还美滋滋以为发现了夜明珠,突然想起来猫啊狼啊之类的眼睛也是夜间发绿光的,顿时连尿都吓回去了,提着裤子转身就跑。林子里“嗖”地就蹿出一条狼来了。那人还没跑出几步,就被狼扑倒了,屁股上被狼狠狠地咬了一大口。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像一声巨雷在山谷间炸开。这时,帐棚里的人,才惊慌失措地从睡梦中爬起来,操起扁担、铁锹、锄头把工友从狼口中营救出来。
从那以后,指挥部安全处保安大队,就加强了夜间的巡逻,以防山兽下山伤人伤畜。龙达铭年轻力壮,多半安排的是夜班。每天清晨,景远林、汤云飞刚刚从梦中醒来的时候,龙达铭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带着满身露珠和艾草的叶子倒头大睡。
1973年的春天,在一种蓬蓬勃勃的状态中过去了。大别山的夏天,伴随着那天傍晚时分的一场雨,悄然而至。
这场雨开始下的时候,还是很美好的。至少在景远林看来,是美好的。那天上午还是晴得很好,大别山的天湛蓝湛蓝,景远林的心情很好。下午景远林从后山一处偏僻的工地上收完通讯稿件,正往指挥部走。走在半路上,就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景远林将稿件捂在胸前,在雨中奔跑。跑着跑着,突然有人大声喊,景远林!景远林!
景远林扭头一看,是伊兰。穿着白衫的伊兰在路旁的一个小石洞里站着,正大声地喊景远林。景远林不知道该不该停下来。一犹豫,结果脚下一滑,景远林跌得老远。稿件散落一地。
还没等景远林爬起身来,伊兰就从石洞里面跑了出来。伊兰把摔得泥猴一样的景远林扶起来,又一张一张地帮景远林把稿件捡起来。两人收拾好稿件躲到小石洞的时候,都已经全身湿透了。一个炸雷响起,对面山顶几棵大树应声倒下。景远林浑身一颤,感觉像触电一般。
雨越下越大,小石洞外仿佛挂起了一道水帘。伊兰说,这真是水帘洞天啊。
景远林说,那我现在就是这水帘洞的主人美猴王了。
伊兰说,还美猴王呢,你都成了泥猴王。
说着,伊兰拿出手绢给景远林,说,快去洗洗吧。
景远林用伊兰的手绢在洞外接了点雨水,洗了把脸。看见景远林的脸上被擦破了一块皮,往外渗着血珠,伊兰咬着嘴唇不知如何是好。景远林就教伊兰认识洞口的那些野草。在伊兰看来,这些野草都是一样的,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景远林就给伊兰一一讲解,说,这是野菊花,可以晒干泡茶喝,清热解毒。这是含羞草,你一碰它,他就会把叶子收起来,它可以安神镇静。
伊兰指着另外一株草说,这呢,这是什么草啊?
景远林愣了一会儿说,这是将军草,叶子捣碎了可以凉血止血,祛瘀消肿。
伊兰高兴地说,那正好,我来给你试一试。
说完,伊兰就在洞边摘了几片叶子,慢慢揉碎,仔细地把汁液涂在景远林的伤口处。
伊兰单薄的衣衫粘在身上,现出曼妙的身姿。景远林突然闻到了一种久违的芬芳,他看见伊兰的发梢上,一颗颗晶莹的水珠正在凝结,正在滴落。一滴滴滚烫的水滴落在景远林的身上,景远林被慢慢融化了。
天空中又是一道闪电划过,惊雷乍响,山摇地晃。伊兰在惊叫声中紧紧扑倒在景远林怀中。景远林只感觉到一团火焰在他怀中慢慢燃烧起来。景远林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了,滚烫的嘴唇轻轻地落在了伊兰沾满雨水的额上……
天完全黑了下来,石洞内一片沉静,伊兰那声声颤若游丝的呼吸,永远地留在了景远林的记忆中。
1973年那小石洞,那场暴雨,那风声,那雨声,那电闪,那雷鸣,那云雾翻腾……在历尽无数的日月沧桑后,依然深深地印在景远林的脑海中,并时不时地浮现出来。对于景远林来说,那一切仿佛是在昨天。
景远林始终不明白那一天,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冲动。想起汤云飞对他开过的玩笑,景远林顿时有一种负罪感,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后来,有意无意,景远林就开始躲避和控制这种关系了。
那场雨,开始是下得断断续续、淅淅沥沥。人们最开始也是喜出望外的,想到了丰盈的河堰,想到饱满的谷穗,想到了一个个写着“丰” 仓廪。到了后来就,人们就感觉不对劲了,雨越下越大,似乎丝毫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天一天的落下去,谁也不知道这场雨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随即,人们不断地听到来自各方面的告急。先是南山镇被大水冲毁了联络外界唯一的道路,然后是县城的积水齐腰深了,举水河浊浪翻滚,单薄的堤岸眼看难以维续了。为了确保县城的安全,县里已经安排武装部门在堤岸边,架设了三门大炮,随时准备决堤。
指挥部门前往日平整的地面,早已被进进出出的人们,踩得泥泞不堪。
由于指挥部坐落在半山腰,山上的植被也保存完好,指挥部还是比较安全的。只是出山的几条路,还有山涧的一座桥被水淹没,指挥部与外界的交通也基本中断。好在指挥部上有一个多月的粮食储备,自己种的蔬菜基本上也可以自给自足。有吃有喝,于是,人心就安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