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而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大别山的一批批老人最终没有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在大别山一批批老人的丧事里,在那响彻云霄的鞭炮声中,1973年的春天款款而来。
春天来了,大别山的山川、大地、村头、田间又多出了一些新坟。枫树湾仍徜徉在一些红白喜事之中。湾里去年嫁过来的新媳妇儿,今年又添了娃。一到半夜,清脆的啼哭声,常常引来一阵鸡鸣犬吠。这多少也给平静的枫树湾带来了一些生机。
生命,就是这样在浩荡的大别山下生生不息。
在枫树湾的白墙黑瓦下,青竹林里,池塘河沟旁,常常闪现着一群群少年景远林般的孩子。他们捉迷藏、摸鱼、掏鸟窝、翻螃蟹;他们在和谁家新长大的姑娘伢儿玩娶媳妇的游戏;他们在延续着少年景远林的游戏与梦。在一些午后或者黄昏,哪家的孩子又一不小心,跌落池塘。于是,忙了一天,好不容易歇下来的大人,又是一阵惊慌失措的奔跑和怒骂。
在1973年的春天,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挑着各种零食和新鲜玩意的小货郎。在枫树湾的合作社前,在妇女们集聚的那棵古老的枫树下,面带微笑的小货郎,从货担里取出的各种花布以及五颜六色毛线,常常令妇女们爱不释手。妇女们在春天的阳光下,比划着用哪种颜色给孩子织件毛衣,用哪种颜色给男人织件毛裤。
而孩子们关心的则是货郎的那只货担里,又带来了什么奇异的水果。被孩子纠缠地心软的妇女,匆匆忙忙回到家里,从抽屉角里摸出一些贰分五分的镍币给孩子。孩子们欢天喜地地买来几只并不光鲜的苹果,或是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水果。据说那些好吃的水果,听说来自遥远的南方。
妇女们有事没事喜欢坐在枫树下,从小货郎那里打听一些时兴的布料和一些奇闻趣事。那些刚过门的小媳妇儿,总是底着眼。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才会很小心地轻轻看一眼货郎,然后静静地不发一言,偶尔也只是捂着嘴噗嗤一笑。
1973年春天的大别山下,时常传来一阵阵雷声般的轰鸣,低沉而悠远。你千万不要以为是春雷。那是一种神奇而古怪的机器发出的响声。那是令大别山的小孩子们有爱又怕的声响。一旦听到了这样的声响,孩子们会立即终止一切活动,哪怕是最爱的游戏。孩子们跳起脚来,拉着母亲的手,要向着传来巨大的轰鸣声的地方跑去。大人们只得放下碗筷,拿出早已晒好了的糯米,和孩子一起循着那巨大的轰鸣与香气一路奔去。
找到古怪机器的时候,那里早已围满了大人和小孩。孩子们用惊奇而崇敬的目光,看着那可以制造出美味食物的古怪机器。陌生而勤快的矮个子男人,有条不紊地操作着机器。这让孩子们更加充满异样的亲切感。一切准备就绪后,孩子们躲得远远的,双手紧捂着耳朵,睁大好奇的眼睛。一声钝响,孩子们欢天喜地地冲向那香味四溢的机器旁。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糯米粒神奇地变白、变胖、变甜……
枫树湾的孩子们,对于枫树湾以外的许多思考,便是起始于这些古怪的机器与神奇的食物。在枫树湾那群少年的心中,从小就埋下了一种思维。外面有一个奇怪的世界,充满奇怪的食物与奇怪的人。有了这种思维,孩子们便开始不安,开始躁动,开始埋怨,开始向往……
孩子们于是开始围在古老的枫树下,策划着一次又一次的出走和远离。孩子们想象着长大以后,拎着一只箱子到远方,变成另一个人,过另外一种生活。孩子们常常沉浸在这美好的想象之中,而忘记了母亲的叮嘱。繁忙的母亲们,不得不四处喊着自家的孩子,不得不从古老的枫树下揪着孩子耳朵,把淘气的孩子一一拎回家吃饭。
当那殷红的映山红,开遍1973年大别山的座座大大小小的山头时,景远林知道又一个春天已经来了。此时的大别山,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从容与优雅。
而此时的景远林,正在往碧水河水电综合工程指挥部前的宣传墙上张贴大字报。鲜红的纸上写着“战天斗地,人定胜天”八个大字,字字笔走龙蛇,遒劲有力。
伊兰从指挥部里出来,看见景远林在贴宣传报。伊兰就问,景远林,看不出来啊,你写毛笔字还真有两下子。
景远林不好意思地说,不是我写的,我哪能写得这么好啊,是林处长写的。
伊兰说,哦,难怪写得这么好。
景远林说,那是。
伊兰走过去了,又回头说,景远林!
景远林不知所措,站在那八个大字下,呆呆地看着伊兰说,怎么啦?
伊兰说,我刚才在工宣处看见第一期《碧水工地报》出来了。
景远林说,这么快就出来了啊,那我们又要赶紧准备下一期的稿件了。
伊兰说,你要请客。
景远林说,怎么啦?
伊兰说,我看见你的文章了,在副刊头条,题目叫《碧水誓师》对不对?
景远林说,跟我开我玩笑吧?
伊兰说,谁跟你开玩笑啊?刚才周副指挥长看了都说好呢,你说该不该请客啊?
景远林说,要是真的,那肯定会请你的呀。
伊兰说,这就对了。
说着伊兰就带着一串灿烂的笑声飘走了。景远林楞了一下,望着山前的那满山开得热热闹闹的映山红,心里一片姹紫嫣红。
来碧水河一个多月了,景远林被安排在指挥部工宣处下面的工地宣传队。白天,景远林拿着一个用报纸糊的大喇叭,往返于青山碧水间的各个工地,高喊“鼓足干劲,多快好省!”“叫青山让路,让绿水改道!”之类的口号。晚上,景远林回到住处,还要将收上来的各种宣传文稿修改、整理,送交《碧水工地报》编辑部。
景远林觉得这样的生活多么美好。三十年年后,当景远林再次来到碧水河时,他依然觉得如此。
最令景远林感到满意的是,指挥部里还有一个小型的图书馆。景远林利用每周半天的休息时间,把自己泡在图书馆。然后从图书馆借出一大堆的书,每天晚上吃了晚饭开始看,一直要看到指挥部里所有的灯都息了。
汤云飞被分配在农林环境综合处水情测报站,龙达铭在指挥部安全处后勤管理科。三个年轻人就住在指挥部旁边的一溜平房里。虽然是住在指挥部,但除了晚上睡在一起,几个人白天是难得见上一面。汤云飞每天早出晚归,跟着几个水情测报专家,往返于碧水河的上游或者下游的一些测量站,测报每天的水位、流量。龙达铭则搞搞后勤安全保障,有时也会半夜去工地上巡逻。
指挥部建在碧山半山腰的一大片平地上,工地山背面。半山腰劈开的一条盘山公路,连接指挥部与工地。碧山地处大别山深处,千百年来,远离世事纷扰,原始生态保持完好。指挥部四周古木参天,云雾缭绕,右边一条从山顶流下的清泉,在半山腰形成一汪天然的池塘。指挥部简易大门里的正中间,是一个大花坛和一排宣传栏,再往前是一幢三层高的行政办公楼。办公楼的左边是一排两层的房子,是指挥部领导和省水利厅专家的宿舍,右边是食堂和车库。大门的两侧各有一排红墙的砖瓦房,住的是指挥部的一些勤杂人员。景远林他们几个,就是住在指挥部侧的这留平房里。
每天早上,天还没亮,景远林就早早地爬起来了。景远林顺着山间小道,跑步登上山顶时,太阳才从遥远的地平线处,缓缓升起。山顶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傲然而立,伸向东方。景远林两三下攀到巨石之上,伸展手臂,遥望日出。大别山连绵不绝的山峦,仿佛连着那无边无际的蓝天白云。景远林闭上双眼,感觉仿佛要飞向那太阳升起的地方,但那是个什么地方,景远林也说不清。
很快,大别山的梅雨季节如约而至。一场淅淅沥沥的雨水,把大别山的山山岭岭浇个酣畅淋漓。当大别山浸润在绵长的雨季之中,工地就会迎来临时的休整期。这个时候,景远林就可以和伊兰一起编辑《碧水工地报》,对于景远林来说,这是一件多么激动人心的事情啊。
在大别山雨季的一些夜晚,景远林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无边的雨水打着千年的古木,滴答,滴答……景远林就会想起枫树湾来,想起娘起早贪黑的永不停歇的身影,想起爹那擦得发亮的旱烟袋。但更多时候,景远林想到的是枫树湾的竹林、刺槐、麦田以及雪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