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你是谁的太阳
3034400000017

第17章

一场大雪从北方一直落到了南方。

一夜之间,大别山的崇山峻岭、平原、田野、河流、村庄都被覆盖得严严实实。在世代生息于大别山下的人看来,这一切仿佛是那么顺理成章。就像春天来了,禾苗发芽、花红菜黄。秋天到了,燕子南飞、树枝挂果。

冬天来了,落了几场大雪。过了冬至之后,大别山就要准备过一年一度的农历新年了,就要把猪从猪圈里赶出来,请屠夫张来杀猪,就要把鱼从池塘里打起来分鱼。家家户户把分到的鱼,在池塘边剔鳞、池鱼。然后把鱼和肉剁在一起,加上淀粉,勾芡、上蒸笼,蒸肉糕。殷实点的家庭,还会弄出一些新花样,比如炸豆腐、捏肉丸、搓鱼面之类。

在景远林的记忆里,那个冬天,大别山的天空始终飞舞着漫天的雪花,好像一直都没有停过。2007年,景远林退下来后的那个冬天。景远林的儿子景唐,给他买了一件据说是产自意大利的裘皮大衣。出奇的是,那一年冬天没有落雪,并且天气暖和得像春天。景远林就感觉太不正常了。景远林想,冬天不冷了,难道是一件好事情吗?

景远林就非常怀念1972年的那场大雪了。景远林打开窗户,提起毛笔,铺开宣纸就写下了这首《大别山雪》:

落得悄然 落得诗意

飞飞扬扬

落在我的梦里

整个大别山区

成了一个大大的雪团

大得 雪是我唯一看不够的景致

大得 所有忧虑和惘然

都被包容在雪的羽绒被里

然后悄悄融去

置身于大别山雪中

我想起

那间长满瓦苔的老屋

是否经得住雪的重压

门前的老枫树下

是否还拴着反刍着冬天的老牛

一群使人不能忘记的塑像

亦是风雪大别山的丰碑

一同享受雪的照耀

悬崖上

傲立的青松

在风雪中

依然向他们挥手致意

大别山雪

在我的期盼中下着

我仿佛看见 飘扬如雪的母亲

从麦田走来

凝思的眼睛闪出大别山的博大

我又一次

扑向母亲的怀抱

昏沉的眸子

再一次婴孩般地清彻

置身于大别山的雪中

嗅着春天的气息

我感知幸福和平安

思想的河流

变得通畅和高尚

我为大别山存在和永恒

为雪中母亲 雪中那一株小草

孕育出我们

孕育出大别山而感动

1972年冬天的那场雪,是景远林所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雪。大别山下一间间青砖黑瓦下面,赤红的炭火在火塘里升腾,把屋子里烤得热气腾腾。一家老老小小围坐在火塘周围,议论着节气、鬼神、粮食以及蔬菜。

屋外皑皑的鹅毛大雪,从天空的深处飘落大地。一些顽皮的孩子,常常趁大人不注意,偷偷地溜出门去,在漫天大雪里奔跑、跳跃、躲闪、追逐。他们正在打雪仗。那是1972年,大别山孩子们最热衷的游戏。多年以后,景远林时常会感叹道:再也没有比那更好的雪了。

枫树湾的孩子们,有着令人惊奇的想象力。枫树湾的大人们,常常在一个雪夜之后醒来,发现湾子里长出了一群大大小小雪人。大大小小的雪人遍布于,任何一个你意想不到的地方。路口、树下、池塘边甚至屋顶上,站满了大大小小的雪人。有了这些姿态各异的雪人,枫树湾在那个冬天,于是显得生动起来。

枫树湾里那些,一贯不愿意起床的孩子,这些天来,甚至不等公鸡打鸣,就醒了。天蒙蒙亮的时候,孩子们的心早已飞到了外面。他们惦记着,前一天堆的雪人,或是约定的一场雪仗。天终于大亮了,屋外开始有了响动。

不知道哪里冒出一声“打雪仗喽!”。于是,那些仍躺在床上的孩子,就再也躺不住了,将衣服胡乱地往身上一穿,脸也不洗。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带着一串脆铃般咯咯的笑声。

一只只大大小小的雪球,像鸟一样在空中飞行穿梭。偶尔停留在一个孩子的脑袋上,那孩子马上就变成了白头翁。一阵响彻云霄的笑声,震落树梢枝头的雪花满地。

不知道哪个孩子,或许是手冻僵了。一不小心,将雪球扔到了别人的屋顶,将瓦片打得稀里哗啦。于是,很快你就会听到,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大意是:哪家的细伢,敢砸我家的屋,大人做么事的啊,再不出来管,我可要拿笤帚打,把你丢塘里去。看你还敢不敢往我家屋顶乱扔,真是玩邪了!

然后,湾子里听到了骂声的大人们,开始清点自家的孩子。发现孩子少了,就会立即跑到雪地里,将玩得满身大汗、衣服湿透的孩子,拎着耳朵往家里拽。小孩子手里,还紧紧地抓着刚捏好的,没有来得及扔出去的雪球。

孩子被拎到屋子里,脱掉被雪打湿的棉袄、棉裤,穿着毛衣毛裤,披着大人的外套,坐在火塘边烤火。被雪打湿的衣服,在火塘边被烤地雾气腾腾。大人从火塘里取出埋在火灰中的红薯,拍拍上面的灰土,放到还惦记着打雪仗的孩子手中。于是孩子的心就回来了。孩子用冻红了的小手,剥开红薯皮,粉粉的红薯,香气扑鼻。顿时,整个房间,立即充满一种朴实的芳香。

自从上次打架事件之后,景远林就一直呆在家里。此时的景远林,腿上的伤刚刚痊愈,正坐在景家的老宅,看着雪花从天井纷纷飘落下。景家老宅是景远林的祖父,大别山的南麓的大地主景世杰于1898年所建。景世杰的儿子景天儒,也就是景远林的爷爷,开始接手景氏家族的时候,景家还是大别山南麓赫赫有名的大家族。

景天儒接手景家,才20岁。20岁年纪景天儒风流不羁,无心经营庞大家业,常结交文人墨客,或吟诗作画,大宴宾客;或郊游于外,数月不返。在家族的故老们看来,景家出了个景天儒,景氏家族兴盛的气象也算是到了头。在枫树湾的所有人看来,景天儒则完全是个败家子。

果不出所料,时至二三十年代,社会动荡,家业式微。大别山一带,风云乍变,农民运动兴起。景家眼看着一天天衰败下去了,可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景天儒到三十岁的时候,迎娶了安徽女子屈氏。景远林的父亲景村,也就是我的爷爷,即为屈氏所生。

到抗战时期,大别山地区打土豪、分田地,忙得不亦乐乎。至此,景家彻底败落。战事混乱的年月,景天儒在大别山某一个黄昏,突然从枫树湾神秘消失,至今下落不明。

关于景远林的爷爷的去向问题,大致有两种说法。有人说景天儒在那个热闹的年代,带着一面祖传的金锣,跟随一支路过此地的队伍,去北方参加革命了。也有人说一生风流的景天儒,把传家的金锣卖了,和某位女子私奔去了南方。到底是去了北方还是南方,为了革命还是为了女人。这一度成为景家的老人们,闲聊的一个话题。但人们真正感兴趣的,还是那面传说中的金锣而已。

1972年冬天的那场雪,在景远林的印象中,足足落了一个多月。其中落落停停,停停落落。建国公社,少数年久失修的房屋,有的被压塌了。塌了的房子埋了一些人。雪终于停了。再不停,人们可不管瑞雪兆丰年了,人们要开始骂娘了。大别山的天,也是怕人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