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麦田里,景远林跑在前面带路。突然,景远林脚踢到了一个枯草堆上,只感觉脚下一凉。枯草中间闪着让人心惊胆颤的寒光。景远林知道,这是谁家的梨耙,用了没有带回家,掩埋在草丛间。景远林感到脚上冷冷的。景远林用手一摸,脚上粘粘的热乎乎一片。
景远林忍着痛,蹲在地上,让雪莲、达铭云飞他们从旁边过去。
雪莲说,远林,怎么啦。
景远林说,我鞋带散了,你们先过去。
陈平他们已经追来了,景远林想把枯草又盖上去。犹豫了一下,景远林把草又拿了下来。银色的刀口在月光下,还是很醒目的。陈平一伙越来越近了。景远林忍着巨痛,继续奔跑在1972年秋天的麦田。
出了麦田,就到了湾子后的那片竹林。这片竹林是景远林小时候最好的娱乐场所。竹林很大,林内地形错综复杂,有小溪、土坡、池塘。还有景远林小时候挖过的一条坑道,和一个十分隐秘的“防空洞”。竹林的中间还有四棵长在一起刺槐树,四棵刺槐树的根部形成一个天然树洞。
景远林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玩捉迷藏,他和雪莲还有云飞、达铭四个人全都藏在树洞里面,让妹妹远霞找。远霞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急得坐在刺槐树前的青石板上,哭着喊哥哥。景远林、雪莲他们却躲在树洞里,笑得都快喘不过气了。最后,还是雪莲忍不住出来,用手绢给远霞擦干了眼泪。
上小学时候,景远林为了响应国家“深挖洞,广集粮”的号召,还在竹林一个比较隐秘的土坡背面,挖了一个可以容纳三、五个人的“防空洞”。
进了竹林,景远林说,我跑不动了,我就藏在刺槐树下,你们去“防空洞”吧。
雪莲说,我也在槐树下,我也跑不动了。
陈平一伙人,追进了竹林后,四处早已安静下来了。诺大的竹林里,只有风吹着竹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地碎散的月光,晃动着,跳跃着。偶尔有一片枯黄的竹叶飘落下来,打在他们某一个人脸上,引起一阵惊慌。
陈平他们沿着大路走了进去,就不敢再往竹林深处追了。他知道,像这样的林子,无法弄清楚到底有多大。再进去了,能否再走出来,就很难说了。甚至遭到景远林他们的伏击,也说不定。
竹林的中间,是几棵古老的刺槐树。刺槐树下,有一块青石板,青石板足足有夏天纳凉时睡的小竹床那么大。
景远林记得,小时候的夏天,他们几个经常偷偷地,在竹林边的池塘里洗冷水澡。洗完冷水澡后,就把湿了的衣服,挂到树枝上晾着。然后到槐树下的青石板上睡一个午觉。一觉醒来,柿子一样的太阳,已经挂在西边竹林的枝梢,景远林就知道该回家吃晚饭了。这个时候,树枝上的衣服也晾干了。景远林吹着口哨,穿着干爽的衣服回家。在景远林看来,这是多么惬意的生活啊。
有的时候,景远林、龙达铭、汤云飞放学后,就一起到竹林的青石板边。拿出各自叠的纸牌,放在石板上。谁能用自己的纸牌,把别人的纸牌打翻,谁就胜利了,对方被打翻的纸牌,也就归谁。景远林的纸牌总是叠的最好,也是最难被打翻。景远林总是把汤云飞和龙达铭的纸牌赢个精光。甚至有一次,汤云飞把思想品德的课本撕了几页去叠纸牌。这件事被枫树小学的李老师发现后,汤云飞还被罚站了一节课。
此时,陈平正座在石板上歇气。景远林和雪莲躲在刺槐树的树洞中,这中间的距离不到两米。虽然前面还有几棵青竹隔着,但只要仔细观察,还是能够发现这个隐秘的树洞。
景远林和雪莲在刺槐树洞里,大气不敢出,紧紧地挤在一起。静下来了,景远林才感觉到小腿部位,一阵剧烈地疼痛。景远林的脸顿时变得煞白,汗珠大颗大颗地从额头上滚落。雪莲看着景远林难受的表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不能问,只得焦急地看着景远林。
景远林用手紧捂着伤口。借着透过刺槐树叶的稀朗的月光,雪莲这才看见,一道黑漆漆的液体,正从景远林的手指间流出。雪莲用手一摸,热热的粘粘的。雪莲吓得差一点就叫出来了,景远林用手捂住了雪莲的嘴。景远林感觉雪莲的脸湿湿的。
陈平一伙在青石板上歇了一会儿,就走了。他们怕景远林搬来救兵,这里毕竟是人家的地盘。
过了一会儿,景远林觉得陈平应该是真的走了,才把手松开。雪莲扶着景远林,把他扶到石板上坐了下来。
雪莲说,远林,你的脚是怎么弄的,都出了这么多的血,也不说一声。是不是他们?这些流氓。
景远林说,不是,是刚才在麦田的时候,撞到了不知道谁家的犁耙上了。
景远林看见,雪莲的眼睛里充盈着某种晶莹的颜色。雪莲在刺槐树下,找到了一株止血的将军草。雪莲把叶子摘下来,放在手心捣碎。然后涂在景远林的伤口上,再解下脖子上的丝巾,包住伤口。
月光穿过刺槐并不浓密的树叶,照在景远林和雪莲的身上。雪莲低着头仔细地包扎景远林的伤口。景远林抬头望了望天空,月色如银,苍穹如幕,景远林多么希望这一刻能够永恒。
那晚,景远林看见,雪莲纯稚的脸庞上,一颗明亮的泪水正悄悄滑落。泪水一直落到景远林灼热的伤口上。事隔多年,景远林依然感到伤口处常常传来阵阵蜇痛。
景远林永远也忘不了那块青石板,以及那时的月光。
1987年,枫树湾为发展经济,大力兴办乡镇企业。其中的红枫家具厂,就将湾子后的大片竹林砍光,做成竹椅、茶几之类。竹林中间的刺槐树,也只剩下几个树桩。青石板于是就光秃秃地,暴露在风雨阳光之下。
时任水利局副局长的景远林,听到这一消息之后,痛心疾首。景远林开车急驰到枫树湾,看到被砍得七零八落的竹林和几个树桩,像是一只只张开的小嘴,哑口无言。树上的鸟窝和知了也不知去向。景远林站在青石板旁长久地默然,令站在一旁的村长不知所措。
事后,景远林让枫树村的几个年轻后生,把青石板抬到车上。景远林用车把那块青石板,带到了自己在城市的小院之中。那里也有一棵槐树。每年夏天,槐树总会引来一些来历不明的知了,这令喜爱安静的母亲常常烦恼不已。而景远林看到这些不速之客,则总是欣喜若狂。于是就有了《写给知了》这首小诗:
同从乡下而来
你住在我窗前的那棵树上
我住进楼梯下的单元
我们已在不知不了中知了
一位优秀的民间歌手
以树的语言
为谁歌唱 仅一声
穿透我童年的记忆
当年捕捉你的竹竿
而今成为
充满梦幻的诗行
面对日益被灯红酒绿
所围困的城市
面对一张张写满物欲和谎言的
面孔
我和你
准备带着诗歌突围
我们的背影
开始单薄而凝重起来
我们往哪里去呢
夏天在人们身上
仿佛就要消失
但我们绝不能消失在精神的贫穷之中
呵 知了
母亲为这事多次发牢骚,埋怨父亲把笨重而粗陋的石板带回家,放在院子里碍手碍脚。而父亲却并不作更多的解释。他只是轻轻的,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你不懂,你不懂……
多年以后,我只记得,在一些冬天的清晨,习惯于早起的父亲,常常在房间和客厅里坐立不安。那时已经慢慢开始衰老的父亲,常常在院子里,怡然自得地打着太极拳。打完拳后,父亲总是泡上一壶清茶,安然地坐在青石板上。他一边晒着大别山温暖的太阳,一边读书看报,或修改一些诗文。有时兴致来了,父亲甚至还会一个人在院子里,高声朗诵那些令他满意的句子或者诗篇。那时,我们总是坐在温暖的房间里,直到被火塘里蓝色的火苗烤得面红耳赤两手通红,才肯走出小小的房间。父亲景远林的神情,在我们看来,总是那么澹然而悠远。仿佛寒冷的冬天早已过去,又一个春天已然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