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嫔道:“好妹妹,我都明白,只要你肯帮这个忙,就算万一不成,我和芸初一样感戴你的恩德。”琳琅道:“主子快别这么说,往日芸初待琳琅的好,还有主子您的照拂,琳琅都明白。”荣嫔只紧紧攥着她的手,眼圈红红的,似有千言万语,只说:“好妹妹,一切就托付你了。”到底在乾清宫左近,人多眼杂,不便久留,正欲回去,晓月心细,道:“主子,盥洗再走吧。”荣嫔亦觉察过来,踌躇道:“这会子上哪里去……”琳琅道:“主子若不嫌弃,就到我屋子里去。”荣嫔微笑道:“好妹妹,又要麻烦你。”
琳琅道:“主子说哪里话,只要主子不嫌弃就是了。”引了她回自己屋中去,打了一盆热水来,晓月侍候荣嫔净面洗脸,又重新将头发抿一抿。荣嫔坐在那里,见梳头匣子上放着一面玻璃镜子,匣子旁却搁着一只平金绣荷包,虽未做完,但针线细密,绣样精致,荣嫔不由拿起来,只瞧那荷包四角用赤色绣着火云纹,居中用金线绣五爪金龙,虽未绣完,但那用黑珠线绣成的一双龙晴熠熠生辉,宛若鲜活,不由笑道:“好精致的绣活,这个是做给万岁爷的吧?”琳琅面上微微一红,道:“是。”荣嫔抿嘴笑道:“现放着针线上有那些人,还难为你巴巴儿的绣这个。”琳琅本就觉得难为情,当下并不答话。只待晓月侍候她梳洗好了,打发她出门。
太和殿大朝散后,皇帝奉太皇太后、皇太后在慈宁宫受后宫妃嫔朝贺,午后又在慈宁宫家宴,这一日的家宴,比昨日的大宴却少了许多繁琐礼节。皇帝为了热闹,破例命年幼的皇子与皇女皆去头桌相伴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由数位重孙簇拥,欢喜不胜。几位太妃、老一辈的福晋皆亦在座,皇帝命太子执壶,皇长子领着诸皇子一一斟酒,这顿饭,却像是其乐融融的家宴,一直到日落西山,方才尽兴而散。
皇帝自花团锦簇人语笑喧的慈宁宫出来,在乾清宫前下了暖轿。只见乾清宫暗沉沉的一片殿宇,廊下皆悬着径围数尺的大灯笼,一溜映着红光谙谙,四下里却静悄悄的,庄严肃静。适才的铙钹大乐在耳中吵了半晌,这让夜风一吹,却觉得连心都静下来了,神气不由一爽。敬事房的太监正待击掌,皇帝却止住了他。一行人簇拥着皇帝走至廊下,皇帝见直房窗中透出灯火,想起这日正是琳琅当值,信步便往直房中去。
直房门口本有小太监,一声“万岁爷”还未唤出声,也叫他摆手止住了,将手一扬,命太监们都侯在外头,他本是一双黄漳绒鹿皮靴,落足无声,只见琳琅独个儿坐在火盆边上打络子,他瞧那金珠线配黑丝络,颜色极亮,底下缀着明黄流苏,便知道是替自己打的,不由心中欢喜。她素性畏寒,直房中虽有地炕,却不知不觉倾向那火盆架子极近,他含笑道:“看火星子烧了衣裳。”琳琅吓了一跳,果然提起衣摆,看火盆里的炭火并没有燎到衣裳上,方抬起头来,连忙站起身来行礼,微笑道:“万岁爷这样静悄悄的进来,真吓了我一跳。”
皇帝道:“这里冷浸浸的,怨不得你*火坐着,仔细那炭气熏着,回头嚷喉咙痛。快跟我回暖阁去。”
西暖阁里拢的地炕极暖,琳琅出了一身薄汗,皇帝素来不惯与人同睡,所以总是侧身向外。那背影轮廊,弧线似山岳横垣。明黄宁绸的中衣缓带微褪,却露出肩颈下一处伤痕。虽是多年前早已结痂愈合,但直至今日疤痕仍长可寸许,显见当日受伤之深。她不由自主伸出手去,轻轻拂过那疤痕,不想皇帝还未睡沉,惺松里握了她的手,道:“睡不着么?”
她低声道:“吵着万岁爷了。” 皇帝不自觉伸手摸了摸那旧伤:“这是康熙八年戊申平叛时所伤,幸得曹寅手快,一把推开我,才没伤到要害,当时一众人都吓得魂飞魄散。”他轻描淡写说来,她的手却微微发抖,皇帝微笑道:“吓着了么?我如今不是好生生的在这里。”她心中思绪繁乱,怔怔的出了好一阵子的神,方才说:“怨不得万岁爷对曹大人格外看顾。”皇帝轻轻叹了口气,道:“倒不是只为他这功劳——他是打小跟着我,情份非比寻常。”她低声道:“万岁爷昨儿问我,年下要什么赏赐,琳琅本来不敢——皇上顾念旧谊,是性情中人,所以琳琅有不情之请……”说到这里,又停下来,皇帝只道:“你一向识大体,虽是不情之请,必有你的道理,先说来我听听,只有一样——后宫不许干政。”
她道:“琳琅不敢。”将芸初之事略略说了,道:“本不该以私谊情弊,只求万岁爷给荣主子一个面子。芸初虽是私相传递,也只是将攒下的月俸和主子的赏赐,托了侍卫送去家中孝敬母亲,万岁爷以诚孝治天下,姑念她是初犯,且又是大节下……”皇帝朦胧欲睡,说:“这是后宫的事,按例归佟贵妃处置,你别去趟这中间的混水。”琳琅见他声音渐低,未敢再说,只轻轻叹了口气,翻身向内。
因连日命妇入朝,宫中自然是十分热闹。这一日是初五,佟贵妃一连数日,忙着节下诸事,到了此日,方才稍稍消停下来。宫女正侍候她吃燕窝粥,忽听小太监满面笑容的来禀报:“主子,万岁爷瞧主子来了。”
皇帝穿着年下吉服,身后只跟了随侍的太监,进得暖阁来见佟贵妃正欲下炕行礼,便道:“朕不过过来瞧瞧你,你且歪着就是了,这几日必然累着了。”佟贵妃到底还是行了接驾的礼,方含笑道:“谢万岁爷惦记,臣妾身上好多了。”皇帝便在炕上坐了,又命佟贵妃坐了,皇帝因见炕围上贴的消寒图,道:“如今是七九天里了,待出了九,时气暖和,定然就大好了。”佟贵妃道:“万岁爷金口吉言,臣妾……”说到这里,连忙背转脸去,轻轻咳嗽,一旁的宫女忙上来替她轻轻拍着背。
皇帝听她咳喘不己,心中微微怜惜。道:“你要好好将养才是,六宫里的事,可以叫惠嫔、德嫔帮衬着些。”随手接了宫女奉上的茶,佟贵妃亦用了一口****,那喘咳渐渐缓过来,皇帝道:“朕想过了,慎刑司里还关着的宫女太监,尽都放了吧。大节下的,他们虽犯了错,只要不是大逆不道,罚他们几个月的月钱银子也就罢了。也算为太皇太后、皇太后、还有你积一积福。”
佟贵妃忙道:“谢万岁爷。”迟疑了一下,却道:“有桩事情,本想过了年再回万岁爷,既然这会子讲到开赦宫女太监——宜主子宫里的一名宫女,与神武门侍卫私相传递,本也算不得大事,但牵涉到御前的人,臣妾不敢擅专。”
皇帝问:“牵涉到御前的谁?”
佟贵妃道:“那名宫女,欲托人传递事物给一名二等虾。”二等虾即是二等侍卫,皇帝素来厌恶私相递受,道:“竟是二等侍卫也这样轻狂,枉朕平日里看重他们。是谁这样不稳重?”佟贵妃微微一怔,道:“是明珠明大人的长公子,纳兰大人。”
皇帝倒想不到竟是纳兰容若,心下微恼,只觉纳兰枉负自己厚待,不由觉得大失所望。佟贵妃低声道:“臣妾素来听人说纳兰大人丰姿英发,少年博才,想必为后宫宫人仰慕,以至有情弊之事。”皇帝忆及去年春上行围保定时,夜闻箫声,纳兰虽极力自持,神色间却不觉流露向往之色,看来此人虽然博学,却亦是博情。只淡淡的道:“年少风流,也是难免。”顿了一顿,道:“朕听荣嫔说,那宫女只是传递俸银出宫,没想到其中还有私情。”
佟贵妃微有讶色,道:“那宫女——”欲语又止,皇帝道:“难道还有什么妨碍不成?但说就是了。”佟贵妃道:“是,那宫女招认,她亦是受人所托,并不是她本人事主,至于是受何人所托,她却缄口不言。年下未便用刑,臣妾原打算待过几日审问明白,再向万岁爷回话。”皇帝听她说话吞吞吐吐,心中大疑,只问:“她受人所托,传递什么出宫?”佟贵妃见他终究问及,只得道:“她受何人所托,臣妾还没有问出来。至于传递的东西——万岁爷瞧了就明白了。”叫过贴身的宫女,叮嘱她去取来。
却是一方帕子,并一双白玉同心连环。那双白玉同心连环质地寻常,瞧不出任何端倪,那方帕子极是素净,虽是寻常白绢裁纫,但用月白色玲珑锁边,针脚细密,淡缃色丝线绣出四合如意云纹。佟贵妃见皇帝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眼睛直直望着那方帕子,她与皇帝相距极近,瞧见他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心下害怕,叫了声:“万岁爷。”
皇帝瞧了她一眼,那目光凛冽如九玄冰雪,她心里一寒,勉强笑道:“请皇上示下。”皇帝良久不语,她心下窘迫,嗫嚅道:“臣妾……”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倒是和缓如常:“这两样东西交给朕,这件事朕亲自处置。你精神不济,先歇着吧。”便站起身来,佟贵妃忙行礼送驾。
皇帝回到乾清宫,画珠上来侍候换衣裳,只觉皇帝手掌冰冷,忙道:“万岁爷是不是觉着冷,要不加上那件玄狐端罩?”皇帝摇一摇头,问:“琳琅呢?”李德全一路上担心,到了此时,越发心惊肉跳,忙道:“奴才叫人去传。”
琳琅却已经来了,先奉了茶,见皇帝神色不豫的挥一挥手,是命众人皆下去的意思。那李德全飞快的使个眼色,只不明白他的意思,稍一迟疑,果然听到皇帝道:“你留下来。”她便垂手静侍,见皇帝端坐案后,直直的瞧着自己,不知为何不自在起来,低声道:“万岁爷去瞧佟主子,佟主子还好吧?”
皇帝并不答话,琳琅只觉他眉宇间竟是无尽寂廖与落寞,心下微微害怕,皇帝淡淡的道:“朕心里烦,你叫他们去传西洋传教士来陪朕说话。”琳琅却再也难以想到中间的来龙去脉,道:“这会子宫门快下钥了,万岁爷上次不是说乐可安神么?若是万岁爷不嫌,奴才吹段箫来给万岁爷听。”
皇帝只觉有微微的眩晕,近在咫尺的芙蓉秀面,竟然不能再相视。本只是半信半疑,此时听了这句话,却已经隐隐猜到什么似的,声音又冷又涩:“你会吹箫?”她道:“原先学过一点。”皇帝点一点头,淡然道:“好,你取箫来,让朕听一听。”琳琅只觉皇帝今日十分不快,只以为是在佟贵妃处回来,必是佟贵妃病情不好。未及多想,只想着且让他宽心。回房取了箫来御前,见皇帝仍是端坐在原处,竟是纹丝未动。见她进来,倒是笑了一笑。她便微笑问:“万岁爷想听什么呢?”
皇帝眉头微微一蹙,旋即道:“《小重山》。”她本想年下大节,此调不吉,但见皇帝面色凝淡,未敢多言,只竖起箫管,细细吹了一套《小重山》。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