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生存的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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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海瑞的反伤害能力(2)

自朱元璋开国到海瑞出任巡抚,其间已历经200年。朝堂早已不是当初的朝堂,200年发生了太多的变化。当年送达御前以备御览的14000多家富户,已经为新的富户所代替。这些新兴的富户,绝大多数属于官僚、土绅或在学生员而得以享受“优免”,不再承担“役”的责任。政府中的吏员,也越来越多地获得了上下其手的机会。更为重要的是,文官集团已经成熟。洪武时期的8000官员,现在已经扩大为两万人。当年不准官员下乡的禁令早已废止,但事实上他们也极少再有下乡的需要,因为很多人对民生疾苦早已视而不见,而是更多地关心于保持职位以取得合法与非法的收入。

随着时间的推移,朱元璋的继任者们在权力的递延过程中不断地做出妥协与让步,而每一次妥协和让步都会稀释“祖制”这锅浓汤的纯正度。“祖制”还在,可味道早已不是当初的味道。用各种非常规手段去追求“祖制”的原汁原味是海瑞所认为的朴素高尚的真理,当他举着“祖制”招牌进入权力系统的上层时,他发现自己成了为人所不容的异类。他唯一可以凭借的是他身上具有的良好道德典范,因为那个社会在表面上毕竟还是崇尚传统道德的,而事实上有一些天真的大臣们也的确是发自内心的崇尚。

万历皇帝与内阁首辅申时行有意庇护房寰(据说房寰与申时行过从甚密),但也不得不拟旨责斥房寰“渎扰”,也就是告诉房寰不要再惹是生非了。受到弹劾的右都御史海瑞也上疏为自己辩驳,并提出辞职,皇帝降旨让他“安心供职,是非自有公论,不必多辩”。皇帝居中调停,希望能够尽快平息这场纷争。

顾允成等三进士逐条驳斥了房寰的疏折,列举了他的七大罪状。一心想要息事宁人的万历皇帝非常生气,说房寰已经受到批评,三进士尚未授官就出位妄奏,“是何事体?好生轻肆!姑各革去冠带,退回原籍”。不过,顾允成等人虽然被斥归,但“士林高之”。也就是说,他们因维护海瑞而暂时失利于官场,但是在天下读书人的心目中,他们的名声与地位较之以往有了大幅度地提升。不久,南京太仆寺卿沈思孝又专疏为海瑞申辩,并弹劾房寰以私怨辱直臣,提请恢复顾允成等人的官职。房寰也不是省油的灯,也上疏诋毁沈思孝与海瑞结党营私。双方闹得不可开交,结果沈思孝受到皇帝斥责,房寰也因此获罪,外放江西提学副使。

两年后,即万历十六年(1588年),房寰疏攻海瑞的这桩公案再度被人提起。吏科都给事中(七品监察官)张鼎思与另一位陈姓给事中,共疏追论房寰诸种不法情事,为已经死去的海瑞鸣不平。此时房寰的老对手顾允成等三进士已经被重新起用,他们自然也不会放过围剿的机会。房寰见“众咻不止”,而自己势孤力薄,于是抛出几份手柬(张、陈二给事中早年向他请托的私信),将张、陈二人搞得灰头土脸。房寰情急之下抛出私信,等于破坏了官场的游戏规则,陷自己于不利,成为众矢之的。

房寰刚刚入京不久,在没有摸清官场风气和民意的状况下,仅凭个人意气即贸然攻击天下士子和百姓眼中的偶像级“伟人”,又道听途说、夸大其词,致遭围攻,失策之下更出昏招,泄露同僚私密,导致全盘皆输,至于他被顾允成等人攻击的“七大罪状”也没有人去核实。

这时候的海瑞已经不在人间,可是他的反伤害能力不但没有因为肉身的消亡而有所削弱,反而越发强大,甚至给伤害者造成了致命打击。皇帝需要以重用海瑞的实际行动来表明帝国对于道德意识形态的守护态度,即使朝臣们认为海瑞的道德高标已不合时宜,但道德旗帜做成的遮羞布任谁也不敢公然撕破。基于这一点,就连皇帝也不敢偏袒房寰。如果再不处分,那些自命清流的言官士子就会没完没了地跳出来,闹得朝廷鸡犬不宁。于是房寰被贬谪,从此失势于官场,并落下千古骂名。

面对清流集团的群起而攻之,房寰毫不示弱。他在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之后,会不会为当初疏攻“当代伟人”的冲动感到后悔呢?房寰显然低估了他所冒犯的都御史大人的“道义权力”,它可以动员朝野上下的舆论力量,让众多富有道德理想的年轻官员前赴后继,出来打抱不平,不把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房寰拉下马,绝不罢休。

在海瑞被房寰连疏攻击、朝廷清流奋起反击、双方吵得不亦乐乎之时,万历皇帝下了一道批示:“海瑞虽当局任事,恐非所长,而用以镇雅俗、励颓风,未为无补,合令本官照旧供职。”也就是说,皇帝在委婉地警告“倒瑞派”:你们都别闹了,我大明朝需要海瑞这个“贞节牌坊”。

我们不要小瞧了“贞节牌坊”对于世俗世界的反作用力,有时候伤害有多深,反伤害的能力就有多强。后世论者常常只注意皇帝的前半句评语:“当局任事,恐非所长”,认为海瑞被一个时代当成了无用的权力装饰品,而忽视后半句中“镇雅俗、励颓风”的深意。所谓“镇雅俗、励颓风”,其实可以理解为帝国对海瑞道德权力的承认与许可;而海瑞与道德意识形态的共振,更使他获得了强大的隐权力。海瑞绝不是可以等闲视之的官场花瓶似的人物,尽管在某个特殊时期,他可能会被安排在花瓶性质的官职上。即使“花瓶”落到海瑞手里,也有可能会成为杀伤性武器。

提起海瑞,不少论者都认为海瑞不得官心,在当时的官场上孤立无援,但我们从房寰事件中可以发现,海瑞绝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虽无严嵩、张居正的炙热权势,却有强大的道德动员力,凛然而不可侵犯。纵然诸多同僚不喜欢他,纵然是首辅亲信的房寰连疏攻击也扳他不倒,反而被海瑞及他的追随者扳倒了。从某种意义上说,海瑞恪守祖制所塑造的“祖制”成了他的护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