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个月过去了,李博儒脸上磕烂的地方已经长得平平整整,只是掉过痂后新长的皮肤的颜色比周围的白了些。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种情况过个一年半载的,这种白皮肤就会长得跟周围皮肤的颜色一模一样了。
大半个月过去了,李皓再没给闻喜打过一次电话,当然,更谈不上请她吃饭了。闻喜当然不知道,李皓从家里到单位,再从单位到家里已经忙得快四脚朝天了。
七月的一天,李皓走出办公室像往常一样回家吃午饭。外面烈日炎炎的。不过,对于李皓来说,天再热或再冷都无所谓了。单位里家里都一样,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他每天日常就是家里单位两点一线没功夫去别的地方。如果他不是想专门去锻炼身体适应自然温度的调节,他每天除了来回路上之外,都能生活在不太冷或不太热的环境中。
李皓来到家门口,自己掏钥匙开了门。然后,先来到他爸床前跟他爸打了一个招呼之后,就返身离开了他爸的卧室。
李铁有点生气。这两天他觉得李皓根本不关心他的死活。连起码的常识都不懂。就知道学习上班,回来也不问一下他难受不难受。他都病成这样了,儿子竟跟没事人一样,还是照样该吃多少吃多少,一点也不少吃。真像许多人说得那样,独生子女都是白养。父母对他们再好也都不知道感恩。
李皓则感觉越来越难跟他爸交流。前段时间,他每一天只要一进家门,第一件事情就是过去坐在他爸床前细问他爸当时的身体情况。后来他发现,他问的越多,他爸就感觉自己病的越严重。所以,渐渐的他就选择不问。绝症不可能改变的现实,想来真的很残酷。李皓也能理解他爸复杂的心理。放在谁身体可能都会这样。后来,他就不太问了。结果他发现不问也不行,他能感觉出他爸认为他不孝顺他。特别是他大口吃肉吃饭吃菜他爸滴水不沾吃不下饭的时候。于是,他还是选择多问。可有时,问多了他没烦他爸自己却烦了。言下之意,代替不了的事情说那么多废话都是假惺惺的。所以,再后来他干脆就是坐在床边看他爸的心情,心情好了就多问两句,心情不好就什么话也不说。该搓腿搓腿,该揉胳膊揉胳膊。
“快吃饭吧。”
刘明芳过来催促着李皓。中午二个小时的时间,快点吃完饭还能午睡一会儿。李皓洗过手后来到餐桌旁坐下迅速吃起来。
“疼,疼。疼死我了。哎哟,哎哟。”
屁股刚挨到椅子上还没端起饭碗的李皓欲起身却被抢先过来的刘明芳按住肩膀。
“你吃你的。你爸有我呢。来,我给你揉揉。”
“让小皓给我揉。”
李铁阴沉着脸冲刘明芳说。同时,他目光落在自己瘦得皮包骨惨不忍睹的细腿上,立刻胆战心惊。
“妈,你去吃饭。我来吧。”
李皓忙放下饭碗过来在李铁的床边坐下。然后,他从腿开始,给李铁轻轻按摩起来。
刘明芳也没办法。明显的,曾经处处替她跟孩子着想的李铁,已经开始折腾他们了。也许这就是病人跟正常人的区别,特别又是一个得了绝症快要死了的病人。
李皓也很心焦。他实在是不忍心再看他妈侍候他爸,她妈每天晚上都累得小腿肿得一压一个吭,好半天才能恢复到原来的程度。但是,无论李皓怎样旁敲侧击给他爸做工作,他爸就是不松口给家里找一个保姆。私下,李皓单位的同事,也跟李皓说好好跟他爸做做工作,别再因为照顾他爸再把他妈累着了。人的许多病也都是从劳累中生的。谁谁因为照顾家人,家人没死自己却突然猝死;谁谁有三个姑娘,妈成了植物人,她们不放弃治疗,结果,八年之后,离婚的离婚,孩子被耽误的被耽误。下岗的下岗。当然,也有同事跟他讲,这就是大自然的安排。要死的病人折腾家人就是要让家人烦,等到烦了,他死了,深爱着他的家人就不会太难过,就能承受他离去的打击。
李皓并没把同事跟他说过的话告诉刘明芳。相反,他只能给刘明芳鼓励。
“妈,咱们把我爸管好就行了。至于家里别的日常,咱们就别像平时那样要求了。脏就脏,乱就乱。平时,只要我爸睡你就睡。你省得睡不够觉身体亏了。没时间做饭我就在单位食堂给咱买饭。”
“我没事。你安心上你的班就是了。”
“你毕竟也50多岁了,再照顾个病人——”
“我没事。你也看了,医院里的护工50多岁也不少。我不比她们吃得好睡得好?你放心,干这点事没啥。”
刘明芳一辈子勤快惯了。再说又是照顾自己的丈夫,她绝对是无怨无悔。但是,她也心疼儿子。
“小皓,还是我来吧。你赶紧过去吃饭。有空再给你爸揉。”
刘明芳不容置辩地过来强行推开李皓。李铁脸上马上呈现出明显的不快。刘明芳也看出来了。但她似乎也别无选择。李皓站在李铁床边犹豫不决。刘明芳又催促说:
“快去呀。干了一早上的活,别再胃饿坏了。”
李皓过去在饭桌前刚坐下。李铁就开始阴一句阳一句自言自语地说:
“我咋不去死呢。死了就不拖累你们了。”
“爸,你别这样说。”
李皓虽然不止一次听过他爸说这种话,但每次听心里都跟针扎一样。
“我知道你们也烦我了。别说是你们,我这样儿,我自己都嫌自己。”
李铁继续说着。刘明芳听不下去了。她脸一沉,不客气地顶撞着李铁说:
“你啥意思?有话你就明说。谁烦你了?你这人就怪得很。小皓——你别不知足了。小皓够意思了。你还想让他咋?你去院子找一找,看还能不能找来比小皓更懂事孝顺的孩子?
“去,去,小皓,你去吃饭吧。”
李铁一看刘明芳生气了,似乎是一下子就恢复到健康人的思维上。李皓心里更不是滋味,他马上安慰他爸说:
“没事。爸。我再给你揉一会儿。我中午睡不睡都行。”
“啥叫睡不睡都行。小皓,你是不是也想弄成我这个样子?你去跟你们领导说,晚上咱不加班。他谁愿意加让他们加去。咱不挣那个钱。他谁愿意挣让他挣去。钱算个屁呀。咱不稀罕。没人要钱顶个屁用。”
李铁似乎是一下子又找到了出气的地方。她忍不住理直气壮地冲李皓说。刘明芳立刻顶撞李铁说:
“单位是你家开的?你没看现在竞争比咱们这一辈儿还激烈。一个萝卜一个坑。啥都别说了。中午就这点时间。小皓,你赶紧吃你的饭去。我来给你爸揉。”
刘明芳真烦了。再多说下去,估计连李皓吃饭都没时间了。
“没事妈,你去睡一会儿。我再给我爸揉一会儿。一会儿吃完饭我直接上班,来得及。”
“吃完饭你必须睡一会儿去。”
刘明芳过来强行推开李皓说。刘明芳态度一强硬,李铁的口气马上就软了下来。
“你妈说得对。你还年轻,咋都别像我一样。”
李皓听出了他爸话中带出的后悔莫及。
金剑龙在男幼儿教师招聘截止的前一天,私下托关系弄来了已经报过名的公司内外三百多名报名人员的名单。然后,他直接复印了一份。他回家用了一晚上的时间,逐一研究分析每个人的具体情况。当他断定名单上所有报名的人都不会对他不久升任幼儿园园长构成威胁时。他第二天下午六点下班前十分钟去公司人事处报了名。
报名截止后,主管男幼儿教师招聘的负责人,很快将所有报名人员的统计表传递给幼儿园方面。园委会的每个人一票先无计名进行初步筛选。结果,初选之后三十人进入了面试名单。
七月中旬的一天早上,面试在幼儿园会议室举行。为了体现招聘的公平公正,人事处主管招聘的负责人,公司纪委负责人,公司工会的负责人,幼儿园相关负责人都在场监督着。
裴美娟让闻喜主问。闻喜之前跟裴美娟已经交流过,所有应聘者只要回答两个问题。一个是“你为什么要应聘幼儿教师?”另一个是“如果应聘成功,你会怎么干?”
金剑龙是第八个上场。他上身穿着白短袖衬衫并打着一条暗红色的领带。衬衣的下摆捅在藏蓝色的西裤里面。闻喜微笑着看着他进门入内在指定的位置上坐下后,又微笑着先跟他点了一下头算是打了招呼。
“谢谢。“
金剑龙礼貌地回应了一句闻喜。没看报名表之前,闻喜连金剑龙的名字都没听说过。看了报名表之后,她心中就打了一个结:金剑龙为什么要来当男幼儿教师?她后来在心里列出了种种理由,但都没能找到说服她自己的准确答案。
“请问你为什么要来应聘幼儿教师?”
闻喜按照面试程序用理智中带着温柔的语气问金剑龙说。
闻喜的微笑和漂亮气质俱佳的长相,像一缕阳光照在金剑龙心上,他心里“呼“地一下了升起了一股暖意。他来之前,是做足了功课的。他对自己的要求是,不多说一句话。言多必失。可面对眼前这个瞬间就能打动他的女人,无形中他本能开启了自身取悦女人的程序。
“我爱孩子。我更爱幼儿教育这个朝阳产业。我也是刚才在门口听说的。主考官本科在国内学得也是金融。海外留学时才改学的学前教育。我想我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在生活过上小康的同时,都希望干一些对国家和社会更有意义的事情。来彰显我们人生的价值。梁启超说少年强则中国强。少年又是从幼儿园成长起来的。所有的东西从基础抓起,我想应该还是有意义和乐趣的一件事情。”
金剑龙之前虽然没见过闻喜,但因为要研究未来园长竞争对手的对策,他曾经看过与闻喜有关的资料。
金剑龙完全是正能量的回答,解开了闻喜心中对金剑龙不当秘书而宁愿过来当孩子王的疑惑。她不由感叹着说:
“是啊,谁都希望国泰民安。”
“谁都希望我们的民族屹立于世界之林。”
金剑龙接着闻喜的话又补充了一句。闻喜暗自庆幸自己在工作上找到了知音。
李铁的身体每况愈下。刘明芳顶着要失去丈夫的巨大压力,白天照顾李铁一天,到了晚上,累得已经疲惫不堪了。李皓心疼他妈,但也不愿意放弃自己钟爱的事业。所以,白天上班下了班加班,半夜回来让他妈休息他来接着照顾他爸。但这样一来,他晚上经常只睡三,四个小时。很快,他的身体就明显出现了透支。
李皓再次提出请保姆帮忙,刘明芳侧面征求了一下李铁的意见,李铁还是不松口。刘明芳只好做李皓的工作。
“小皓,你爸不是舍不得钱才不让咱请保姆的。他是舍不得离开咱俩。”
“那就不请。”
李皓咬紧牙关坚持着。
又一个星期一到来了。李皓刚上班走入办公室,就接到楚瑞宏秘书小张的电话。
“董事长让你马上过来一趟。十分钟之后,他将有二十分钟的空闲。”
李铁浑身疼痛,昨天晚上,李皓几乎给他全身轻轻按摩了一夜。他离开家上班走在路上的时候,如果不强打起精神,他感觉自己走着都能睡着。
“我两次去你们哪儿,你都没在状态,怎么回事?”
李皓一进董事长办公室的门,在老板桌前坐着的楚瑞宏没让他坐下就迫不及待地问。
李皓没敢说他看图纸时常看见他爸病得快瘦得快跟拳头一样大的脸;没敢说他在办公室一静下来耳朵就常常传入他爸那被疼痛折磨的惨叫;没敢说因为偶尔回家给他爸翻身耽误了大家的时间的抱歉。更没敢说整夜侍候他爸少得可怜的睡眠。他只是极力强打起精神痛苦地说:
“我爸癌症快不行了。”
“我就说。唉”
李皓很少见到楚瑞宏满脸无奈的样子。
“董事长,我要是离开半年或一年,你还能让我回到现在的岗位上吗?“
李皓问了一个前几天他吃饭时吃着吃着竟然睡着醒来后想到的问题。楚瑞宏连想都不想就反问李皓说:
“你能保证我们明天都活着吗?如果今天晚上有毁灭性的大灾难?”
李皓苦笑着摇摇着头。又说了一句跟没说一样的其实不是废话的废话。
“我爸不想离开我。”
楚瑞宏很认真地点了点头。随后起身过来在李皓跟前站住,感概地说:
“我妈最后离世前,我也能感觉出她那种对亲人的眷恋和不舍。”
“我就是不想以后一想起这件事就后悔。可有时——董事长,我又觉得我爸要死了,我没爸了,损失本来就惨重,若为这些再放弃跟我生命一样重要的工作,那我的损失就更大了。”
“坐。”
李皓没坐,反到退到墙边靠墙站住仰脸将头贴在墙上,似乎这样能渲泄一下他的痛苦。楚瑞宏思考着回到他的老板桌前坐下。片刻,他突然出其不意地问李皓说:
“在你的一生中,一年长吗?”
李皓看着楚瑞宏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楚瑞宏再次从老板桌前走到李皓跟前说:
“你是你爸的唯一,不是公司的唯一——至少现在。放弃也是成长中必须经历的事情。如果你想在专业上成就一番事业,一定要有用一生去努力积累奋斗开拓的准备。先处理好你爸的事情。就像你说得,不会因为没照顾好你爸以后一辈子一想起来就后悔就心不安。与其那样,还不如现在完全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我跟你说,人活着许多时候追求的就是一种心安。”
李皓下意识赞同地点了一下头。楚瑞宏马上又用商量的口气试探着说:
“要不,嗯——你去咱幼儿园干一年吧。那儿上正常班又不加班。还有寒暑假。反正你以后也有可能当爸,就当提前实习一下吧。”
李皓想都没想就一口断然反对说:
“董事长,我咋可能去当幼儿教师?我天生就不是干那种职业的料。董事长,你放心,我有能力把现在的工作跟我家里的事情处理好。”
“去或不去,我都尊重你的选择。”
楚瑞宏笑着不带任何勉强的口气冲李皓说。
“谢谢!董事长,那我去忙我的去了。”
李皓说完之后,没等楚瑞宏再说啥,便匆匆离开董事长办公室。他那样子,似乎是特别怕董事长再提让他去幼儿园干一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