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千秋和宋羽郁分别以后，还是向商业街走去。
她不关心宋羽郁话里的深意，觉得那些东西离她遥远，她没兴趣也没力气去触碰那圣杯，谁知道里面是珍珠还是空气。凡事顺其自然，总有结果，她消极。
秦凌霖的店开在商业街一个颇不起眼的角落里，只挂出一个铜锈斑斑的招牌，用黯然的颜料涂着一只猫——这小学生式的画风很容易让人误以为是一团毫无章法、乱糟糟的堆在一块儿的线条，秦凌霖亲切的叫它“抽象猫”，她的店铺也因此得名。
事实上，这是一家裁缝铺，看似破败萧条，其实在业内很有一点名气。秦凌霖本来不叫秦凌霖，是为了独树一帜而取了这么个假名，她真名是秦月，相当大众化。
慕千秋踏进店里时秦月正对着满墙的便利贴发呆，操作台上堆满了布料，散落着金属亮片、人造钻石、人造珍珠，还有成排的线筒。秦月坐在藤椅里，腿架在矮几上，手里捏着针筒，不知道在想什么。
“茶在壶里，杯子自己拿，橱柜里有吃的，冰箱里有饮料，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别理我。”
“WiFi密码谢谢。”
秦月眉毛都没动一下，抬起手一指，很是气宇轩昂。慕千秋连上店内WiFi，咬着块巧克力窝沙发里乐着了。
秦月处于瓶颈期时经常是这个样子，避世，在家（店）里屯很多干粮，大有闭关十年的架势。在服装这方面，她完全是白手起家，从什么都不懂的小毛头慢慢变成了业内有名的设计者和制衣者。秦月从不对别人说她付出了多少，她的手就是最有力的证明，原本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的手，如今已成了茧子累累遍布伤痕的裁缝式的手，这才是真正的裁缝。
慕千秋刚歪在沙发上玩了会儿手机，秦月下了命令：“小千秋，去帮我倒杯茶。”
“秦小月，你厉害了。”嘴上是这么说着，慕千秋还是起身。一杯凉茶，扑面而来的沁鼻清香。秦月猛灌了一口，简单粗暴又直接：“听说你成了总管的助手？你上司前不久才在我这里订了件外套，我昨天刚刚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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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晓翼的那件外套还被秦月束之高阁。秦月对这件作品没有什么表达，缄默不言，慕千秋觉得奇怪，问她：“这衣服不是你设计的？”
“是总管给我的设计图。”秦月找了好一会儿，才从满满的便利贴之中拆下一个磁贴，将那张纸递给慕千秋，“虽然很荣幸，能拜见这位大佬的手迹，可我还是很不开心。我一个原创设计者，却在做别人的东西。”
慕千秋并不懂这些东西，看了看这图纸画的的的确确是个外套款式，鸦青底色，同色盘扣，看不出有什么出挑之处，偏偏它右肩上绣出鹰的一爪，再仔细看时就让人发觉这衣服的后背上绣了一大群的鹰，个个骁勇，杀气腾腾，图样之精细是慕千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她不禁一阵晕眩。这个工笔，总感觉好像在哪见过……
她的目光落在图纸下端的署名上：A。
“A？”慕千秋心中惊讶，这不是学院美术系那个高材生的常用署名吗？这花式字母的勾法都如出一辙呢。难怪她感觉工笔眼熟，A的工笔画年年在世界赛上获胜，事实上A的油画和水彩也美不胜收，每个华尔洛学院的人都晓得A这尊大神。
只是没想到，A在设计这方面也是一把好手。
“秦小月，你刚刚说，这是张大佬的手迹？”
“嗯，对啊，”秦月搓着手，白炽灯里她的皮肤显得很不好，“A是设计界里一位名牌设计师的惯用代号，这位设计师是一个奇迹，出道才两年半，一张设计图纸便被黑市炒出天价，这样的荣光是旁人无法想象的。据说A是未成年人，依我看，她也就是会长家那位千金小姐了。”
宋……宋羽郁？
不会吧，这世界可真是小啊。
真是奇怪了。A在华尔洛学院那么出名，慕千秋怎么可能没见过她？宋羽郁又是那么让人过目不忘的美人，慕千秋又怎么可能对他没有任何印象？……真是细思恐极啊。
她闭了闭眼，还想再问点什么，有人推开了店铺的门，是熟悉的嗓音：“秦店长。”
秦月应了一声，是打招呼也是提醒慕千秋：“总管。”
要命了，唐晓翼怎么来了？慕千秋倚在门框上，撕开了一包巧克力。
唐晓翼和秦月寒暄了几句，转头就看见自己的小助手站在那里，阴影里俏生生的一点水红色，是温柔的火，没有热只有光，骗人。她手里握着一包巧克力。
发觉他看了过来，慕千秋举了举手：“要来一点吗？”
秦月低头做事，不去掺和。唐晓翼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从兜里摸出个小玩意儿，丢了过去：“接着。”
慕千秋抬手拦在手心，张开五指一看，是薄荷糖，小小的一块躺在那里，很是可爱。她合拢五指，眯眼一笑：“谢谢。我喜欢巧克力。”
这小姑娘交叉着双腿站立着，漫不经心的口气与动作，一举一动都风情万种。唐晓翼有些后悔，他也许不该今天来取衣服。
好不容易才把她赶了出去，这下可好，他主动送上门来了。
唐晓翼定了定神，敲敲柜台：“带我去看看衣服？”
“总管，您要试都是可以的，何必这么客气？”秦月走到一边挑起门帘，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她的头发全盘在脑后，系了一条草编的麻花带子，坠下两颗翡翠玉石与流苏。
唐晓翼报以微笑，只是客套，抬腿走了进去，秦月在他身后进入房间，并放下了门帘。
慕千秋吃完了那包巧克力，觉得口中又苦又甜，心情正如此滋味。
秦月先出来，捧着手机不知道在给谁发消息，偶尔用笔在草稿纸上记着什么，慕千秋听见她在碎碎念：“瘦是瘦了点，可肩膀宽腰肢细腿又长的，也不枉A的设计图和本裁缝的呕心沥血了……”
秦月大概是在议论唐晓翼的穿衣效果……？慕千秋不免有些好奇，伸手掀帘正想看个究竟，突然有个人从里面，轻轻的把自己的手搭在了她手上。
慕千秋心里一惊，连忙抽回了手。里面那人也没犹豫，自个儿走了出来。正是穿好成衣的唐晓翼。
成衣是一件过腰的短外套，袖口改大，滚云纹，藏蓝底色，织入深深浅浅的银色细丝线，随便一翻滚便是粼粼的一片闪光，却不刺眼，只令人感觉好看。当他转过身时，慕千秋看见这衣服的后面，仍是按照设计稿，绣上了一群骄傲健硕的苍鹰……
慕千秋仔细看了看秦月。她眼睛发红，眼白布满血丝，形容很是憔悴。想来是秦月做这么精细的绣活的缘故。这一大群动态的鹰，不知秦月熬了多久才绣出来，真是辛苦了。
在成衣的右胸处，缝上了一个蓝色的中国结，随着穿衣人的动作而摆动着流苏，煞是好看。
这衣服……真是绝了。
慕千秋摸了摸后颈，笑了一下。真羡慕秦月这些有一门手艺的创造者啊，又无限可能。
唐晓翼抖了抖袖子，不对这件衣服表达出什么，又回了内间。他好似是特地出来向慕千秋展示一下就像求偶的公孔雀开屏一样。
“千秋，我觉得你要小心了。”
说话的秦月歪在自己惯坐的藤椅里，闭着眼，很冷静的样子。慕千秋侧过脸看着好友，口吻轻描淡写：“我知道。”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世界不是我们原来存在过的那个世界。
有些事情发生得太早，而又有些事情姗姗来迟。因着这些提前与延迟，这世界变成了你我完全陌生的地狱。
即使你改头换面，痕迹通通被抹去，重新染色，可你的本质没有变。那是润而明亮的羊脂白玉，碎了，是挡灾。
你的光是温和的照明，无用的信仰。
秦月将成衣打包装好，把袋子递给唐晓翼，嘱咐了几句保存要求和洗涤注意，便摆手示意他走。唐晓翼用鞋尖抵了抵地板，说：“你和我一起回去。”
他并没有看着慕千秋说话，可这话的确是对她说的。
慕千秋撕开包装，把那颗薄荷糖含入口中，点了点头。
两个人并肩出了门。正是中午，外面日头很大，街上没什么行人。走了一会儿，慕千秋落在了唐晓翼后面，她打量着这少年。
他比她高了许多，接近一米八的个头，身材却纤细，很是秀气。耳轮上一排耳环，显得桀骜、不可一世，天生是被前呼后拥的公子哥儿。但是看他的手，虽苍白修长，但皮肤绝称不上细嫩或光滑，结着厚茧，想来他经历了不少冒险，一双手能透露许多信息。
这么说起来，慕千秋除了知道他是世界冒险协会的总管，有宋羽郁这个未婚妻以外，对唐晓翼称得上是一无所知。
不过，她对他也不是十分好奇。……就像是因为早就了解他的全部，所以兴致寥寥但她真的对他一无所知。
“这衣服给你穿，应该会好看。”
唐晓翼平静的声音拉回了慕千秋的注意力，她抬眸看向他。唐晓翼对上她的眼睛，看见那纯澈剔透的琥珀色里犹如有一潭清水，清晰的倒映出他，倒映出他丑恶的嘴脸。
为什么会选择在此时让她见到这样的他？
他的眉尖轻轻地颤了颤，勾着袋子递到她面前。慕千秋脑里瞬时闪过了无数的拒绝理由，到了唇边只有一句：“这是男装。”
这算是花样塞礼物么？这礼物也着实寒碜了，况且这鹰的原画出自宋羽郁，若哪天叫她看见慕千秋穿着这衣服，还不得跟她决裂，唐晓翼这么做有离间的嫌疑。
听见她的拒绝理由，唐晓翼笑了起来。的确，收下才奇怪，拒绝才是慕千秋的风格……他真想含情脉脉的叫上一声“丫头”，看看她是什么反应……
最终，他还是没有叫出口，而是指了指一家餐厅：“一起吃个中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