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玉点点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韩玫的母亲也姓韩,住在镇子的西面,走路过去,也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从前阿玉常常一个人跑到外婆家玩,自从阿强出事后,阿玉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到外婆了。
“娘,人死了会有灵魂吗?”
去外婆家的路上,阿玉提出这个古怪的问题。
韩玫心不在焉地:“有吧。”
“妈妈见过灵魂吗?”阿玉来了兴致。
韩玫有些烦躁,牵着阿玉的左手紧了紧,阿玉痛得叫了一声。
韩玫有些过意不去,她蹲下来帮阿玉围好滑落下来的围巾,站起身准备继续走,一侧脸却看到小巷深处一棵老枫树下,宋翎正俯在一个男人怀里,肩膀一颤一颤的,仿佛正在哭。
那个男人的头被宋翎挡住,看不清是谁。韩玫赶紧转过脸来,拉着阿玉的手就走。
阿玉也看到了宋翎,她好奇地盯着抱住宋翎的男人——阿强和她一样没有爸爸,这个男人是谁呢?
阿玉的外婆也姓韩,人称韩姥姥。她年逾五旬,看起来却很年轻,象是四十多岁的模样。阿玉的外公在韩玫16岁时便去世了,韩姥姥这些年来一直清心寡欲,连门都很少出,镇上的人对她颇为敬重。
镇里关于阿玉的传闻,她自然是听说了。
“小孩子眼睛净,看到些不应该看到的东西,也是有的。”她说。
她很淡定,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相信事实真相终会浮出水面,到时不辩自明。
阿玉对外婆不太亲近,因为外婆待她总是冷淡淡的,不如别人家的外婆那样亲切。但她还是喜欢到外婆家来,因为这里有许多好吃的。
从前,韩玫家也是本地颇有声望的乡绅。韩姥姥独自住着一个占地五亩的四合院,院子挺大,里面原本还有一个小小的池塘,韩玫小时候掉进去过,险些淹死,便给填平了,现在是一处小小的菜地,春夏时上面栽种些菜蔬,韩姥姥一个人吃不完,常会送给女儿家。
院子里还有一棵粗大的古枫树,据说有几百年树龄了,夏天时浓荫蔽日,遮得院子里一点阳光也没有,非常凉爽,到了金秋时节,这棵枫树上的树叶鲜艳欲滴,远远望去焰腾腾的红的象火一般,特别漂亮,是古镇的景致之一。
在韩姥姥住的卧室窗外,是一株老梅,据韩姥姥说,那梅树是韩玫的外公栽的,和韩玫的父亲同龄。如今韩玫的父亲故去多年了,梅树却依然绽放着馨香馥郁的花朵。
韩姥姥看到阿玉母女,淡淡地说:“我算到你该来了。”
姥姥俯身拉着阿玉的手,仔细端详阿玉:“阿玉可是瘦多了。”
韩玫把给母亲买的礼物放下,让阿玉自去玩,她拉着母亲走进卧室,仔细地关好门窗。阿玉见惯了妈妈这样,倒也不介意,自去抱着外婆养的大花猫玩。
“娘,你看阿玉可是撞邪了。”韩玫急切地问,一语未了眼圈已经红了。
韩姥姥长长叹了口气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阿玫,万事不要强求,顺其自然吧。”
“可是,可是我害怕……”韩玫呜咽着:“万一……”
“你可曾去找过他?”韩姥姥问。
韩玫满面凄楚地摇摇头,正想说什么。韩姥姥轻轻一扯她的衣襟,示意她注意窗外。
窗帘上,映阿玉小小的身形。
由外婆家出来,阿玉一直闷不吭声。韩玫心事重重,脚步沉重,也是一言不发。这条回家的路,便显得格外的漫长。
好不容易到家了,阿玉看到自家大门上贴着黄纸,上面弯弯曲曲画着许多符号。出门时明明没有的。
韩玫却司空见惯似的,漫不经心的撕掉黄纸,牵着阿玉的手走进院子,反手栓上大门。
打开房门,阿玉率先跑了进去。
“娘,你快来看!”阿玉惊恐的声音传过来。
韩玫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向里面一眼,只觉得眼前发黑,胸口发闷,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客厅的正墙上写着血淋淋的几个大家:“杀妖女,救古镇!”
阿玉服侍母亲睡下,拎着水桶站在椅子上用抹布一点一点擦拭墙上的血字。
字真的是用血写的,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阿玉不知道是不是人血,只觉得有一股邪火在心里冲来冲去,却找不到发泄的途径。
阿玉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肯放过她。她幼小的心灵承受着太多压力和愤怒,几乎要爆炸了。她用力擦着墙上的字,直到墙上只剩下一大团模糊的血迹。
“明天,我要在这里挂上我画的画。谁还想来写字,就来写吧,我才不怕你们呢。”阿玉大声说,好象说给那些恨她的人听。
韩玫躺在床上,恹恹地成了大病。她拒绝去医馆,拒绝治疗,拒绝一切有利于病情的建议。她似乎一心盼望着快些死亡。
也许,世间有些事,只有死亡才可以避开。但只怕有些事,死亡也无法避开。
这天傍晚,阿玉捧着自己做的饭送进妈妈的卧室。韩玫看着这么乖巧懂事的女儿,她的眼泪又流了出来。她不想吃,拉阿玉坐下来,把她抱在怀里,亲了又亲。母女俩很久没这么亲密了。
阿玉说:“娘,他们都说我是妖怪,会害死人。如果我真的是妖怪,我一定能治好你的病,是不是?”
她小小的手合在一起,跪在床前诚心诚意地祈祷:“我希望我妈妈的病马上好起来,马上!”
但韩玫的病,还是日重一日。阿玉负担起了全部家务。
她每天买菜,烧饭,做清洁,洗衣服,小大人似的忙碌着。镇上人都知道韩玫吐血了,却没有人来探望。每天大门上仍然贴满了写着符咒的黄纸,阿玉出门的时候,时间有意外飞来的小石块砸在她身上。
有不谙世事的儿童跟在她身后起哄,叫她妖女。昔日的同窗好友,见到她象避瘟疫般。
阿玉感到很孤独。她常常抽空跑到河边去找阿强,每次都失望而归。
“阿强,我要到哪里去救你呢?”
阿玉小小的心里,充满苦涩和孤独。镇子里只有刚从外地回来的远房表舅韩磊敢还象从前一样,喜欢吓唬她,逗她玩。
韩磊刚回来便听说韩玫家里出事了,第一时间赶过来探望。看着小小的阿玉变得如此苍白沉默,他感到非常不忍。
这几天,他几乎每天都来,帮阿玉干些粗重的活,陪韩玫聊天,开导她。只是韩玫却不知为何对他始终冷冰冰的,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阿玉看了大为过意不去。因此,对表舅更加亲热了。
“我每天都祈祷让妈妈快些好起来。”阿玉告诉韩磊,“可是我娘的病没有好。”
阿玉有点难过,她的眼圈红了。
韩磊笑了:“阿玉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说好起来就好起来。”
“可是他们都说我是妖女……”
“他们说什么是他们的事,重要的是这。”韩磊蹲下来平视阿玉的眼睛,把手按在阿玉的胸口上,“明白吗?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想法,不是别人的看法。”
这话有点深奥,阿玉还不能完全领会。但她的心情却好多了。毕竟,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愿意相信她。她把小手轻轻放在韩磊按在她胸口的大手上,用力点点头。
阿玉很想把阿强的事告诉韩磊,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她不知道韩磊听到这件事后会做何反应。万一他象别人一样……
阿玉不敢赌,她输不起。
阿玉渐渐习惯了现在的生活,每天上午买菜,下午洗衣服,有时间还可以去河边等阿强。镇上的人依然很不友好,但已经快十天没有人来打扰她了。她天真的期盼着,大家会忘记这件事,一切都会回归正常。
但阿玉再次受到了攻击。
在菜市场,买好菜的阿玉准备回家,刚转进小巷,不知从何处飞来一个西红柿砸在她身上。接着,烂菜叶、臭鸡蛋、甚至土豆从四面八方飞了过来。阿玉想跑,迎面飞来一个石块,正砸在她的额角上,血顿时流了出来。
“妖女流血了,妖女快要死了。”是一个男孩的欢呼声。
“别说话!让她听出来你是谁,你就死定了。”这个声音似乎稍大一些,已经进入了变声期的声音。
阿玉靠墙站着,用双臂护住自己的头,承受着猛烈的进攻。
过了不知道多久,进攻停止了,阿玉的身已经挂满各式各样腐烂的蔬菜和鸡蛋液。阿玉依然抱着头站在那里,等了好一会,才慢慢把手臂放下来。
每天走到这里时,都会有东西从墙里面扔出来,有时候会砸在她身上,有时候不会。她以为只是里面的居民往外扔垃圾,没有在意。今天她终于明白,前段时间只是他们在练习,今天才是总攻。
阿玉已欲哭无泪。
“是谁?有本事站出来!”阿玉大喊到,愤怒的声音在小巷里回荡。
她的目光从墙头掠过,看到一个小脑袋在墙内侧一晃便不见了。
阿玉忽然听到头顶有声音。她仰头起,还没看清什么,就听到哗的一声响,一堆黑乎首臭烘烘的液体从天而降,正浇在她的头上。甚至,灌进了她的嘴里。
是粪水!
阿玉只觉得一阵恶心,翻肠倒胃地大吐起来。
她身后的墙里,传来阵阵窃笑声。那笑声,如此欢畅。
腊月,寒风凛冽。
阿玉回到家的时候,身上的衣服都冻成硬壳了。粪水混着血水糊在她的脸上,嘀嘀哒哒落了一路。就算这样,她也没有忘记那篮菜——妈妈还等着吃饭呢。
路上,有人看到阿玉,都掩着鼻子躲得远远的。仿佛,脏的是阿玉,臭的是阿玉,活该的是阿玉。
那些冷漠的眼睛,墙后得意的窃笑,深深烙进阿玉的脑海中。阿玉的心,冰冷冰冷的。
冷得,忘记了痛。
阿玉回到家里,悄悄换下衣服,洗了个澡,才去做饭。
她对额头上的伤做了合理的解释:“路上有冰,太滑了,不小心摔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