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回忆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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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下午阿伍的脑袋从隔板那边冒出过几次,问我有什么重大的问题要请教他。还说他端了半天师兄的架子,一直没见人来请教,急死他了。我给他写了个纸条,告诉他这事在办公室不好说,以后再说好不好。

他一副心有不甘的样子,见我桌上的电话响了,才闭起嘴巴怏怏地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电话是玲姐打来的,她说今天晚上丁当请客,要我们一起去香山度假村打牌。 我连着说了几遍我不去,还说要去你自己去。

玲姐笑了,说也好,随便你,明天你要是愿意来家里,就来吧,我中午应该能回来了。要是没回来,你就自己弄吃的,反正我已经做好了放在冰箱里,你热一下就行了。

我嗯了一声,觉得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奇怪,忽冷忽热的。放下电话,刚想琢磨一下,电话又响了。

这次是个陌生的女人,自称是热带丛林餐厅的经理助理。她一开口就热烈祝贺我,说我的手机号码被抽中幸运奖了,餐厅将免费为我提供一顿豪华的周末浪漫晚餐。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吓了一跳,想起玲姐说过的梦,这也未免太灵验了。接下来,觉得她在骗我。谁都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晚餐似乎也不应该例外。以前也接到过这一类电话,没想到这类人现在越来越坦然地浪费我的手机费了。本该训她几句,后来觉得她声音还不错,就笑了起来,对她说了一声谢谢。女助理也笑,要我确定晚上去不去,以便预留座位。

在我的印象中,热带丛林还算个有名气的地方,阿伍曾说起过:“哇,很in的部落!那里的waiter都打扮得像人猿泰山!玩一夜情的小妞和老妞都喜欢去。”

阿伍的话我向来不大信得过,不过英汉夹杂的措辞能勾起我的好奇心。拿铅笔敲了敲脑门,似乎能看见头上升起了两个带字的圆圈,像漫画里表现人物对话或内心活动的那些圈圈一样。一个圈圈怂恿我去热带丛林里放松一下,这些日子神经绷得太紧了,况且今晚玲姐不在家,你也没什么地方好去。另一个圈圈里写着不去,还有种种理由。我从钱包里掏出两枚围棋子,双手捧着摇了一阵,然后闭着眼睛抓出一枚,猜黑白。

刚认识玲姐那会儿我们经常猜黑白,决定去河边下棋,还是就呆在棋院里下棋。她永远挑黑色,剩下的白色只好算我的。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做了手脚,反正去河边的次数,比呆在棋院里的次数多得多。有时候分明是白色,她偏不算,说重新来过。那会儿她还不怎么在乎把小女孩的一面露出来给我看,在她家里下棋,让两子输了,手在棋盘上一抹,憋口气鼓着腮帮子恨恨地盯着我。认识后的第二个月,每次做清洁,我们都能从沙发下面或别的角角落落里扫出棋子来。后来,我成了她的非正式老师,目标是把她从D班那一堆孩子中拯救出来。可我发现,她对棋理什么的越来越不感兴趣,她喜欢的,就是她自己下棋的那种样子,就是正襟危坐,伸出两根纤纤玉指夹着一枚晶莹圆滑的棋子,轻轻敲在硬木棋盘上的那种感觉。在她家里下棋,她总要坐在能从镜子里看见她自己的地方。在河边的柳树荫里下棋,有观棋的走过来,她便很淑女地凝神沉思,半个小时对她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长考。

我打开手心,是白色棋子。 我对热带丛林的女助理说,我去。

那个助理说了一通感谢光临之类的套话,接着,告诉我将有一名女士(也是幸运顾客)跟我同桌,还把女士的手机号码说了一遍。那个号码有点熟,我听得不是很清楚。女助理后来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快,把最后一个字送进话筒后,似乎耐心也耗尽了,咔嚓一声挂上了电话。

打开电子通信簿,正想查一查,阿伍的脑袋又从隔板那边冒出来了:“这么说晚上有约会了?”

我唔了一声,没有跟他细说,怕进一步勾起他的好奇心,要跟我一起去。他喝多了酒的时候太闹了,大说大讲,哭笑不定。

阿伍抓了抓脑袋,说他本来想找几个人晚上一起去三里屯泡吧,找了半天都有安排,“看来俺是越来越孤单了。”我心里动了一下,他毕竟是我的同学,我说:“跟我一起去热带丛林吧?”他眼睛亮了亮,摸了摸耳朵,摆摆手说算了,“你有约会,我去干什么?不是弄得你很悲壮,就是弄得我很悲壮。”他翻一翻眼白,缩回到他的小格子里去了。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在给前女友打电话,大意是:如果前女友肯跟他一起去蹦迪,他将送一条裆部开洞的连裤袜给她,“刚上市的风情新款哦!”

阿伍的前女友,我见过两次,直发,白净,看上去是个很文静、很纯情的女生。阿伍却说她其实那方面很不纯情,很不文静,听得我好几个晚上连做花梦。

阿伍在仙踪林过生日那天喝多了,对我和几个同事说起了他和前女友**的事。他说他俩曾在迪吧的舞池边来过一次,就坐在酒桌边的高脚圆凳子上,我真的有点吃惊。我眼前出现了迪吧激光闪烁、人头攒动的情景,想象不出他俩是怎么办到的。没敢多问,怕露出浅薄。他也没说具体细节,谈笑间不停地转换着**地点。我还是头一回知道地点在这种事里的重要性,什么出租车后座飞机洗手间湖上小船等等。我觉得他多少有些吹牛,不过也不一定,也许他俩后来就是因为技穷才散伙的。

还没到下班时间,阿伍就喜孜孜地走掉了。我觉得他可能是通过什么过硬的关系才进公司的,不然,照他的表现和潜力,怕是早就干销售员去了。我不敢像他那么嚣张,打算老老实实呆到下班时间才离开公司。闷坐了一会,想起我已经是半个销售员了,拎起包就走了出去。

在地铁里买票的时候,一枚黑色棋子从钱包里掉下来,摔了一道很细的裂纹。去热带丛林餐厅的路上,我一直握着这枚棋子。

照道士的说法,这四枚棋子的妙用之一是通灵,能测出感情深浅。一个人把棋子放在手心里,在心中告诉对方棋子的颜色,然后让对方猜黑白。男女连续猜对3次,达到3年情人标准。连续猜对6次,有60年夫妻缘分。我和玲姐的最高纪录是连续猜对9次,那天她一反常态,狂喜不已,我也很兴奋,在沙发上使劲乱颠,飘飘然这个词远不足以形容我的情绪状态,有一会儿我觉得长沙发跟我们一起飘飘然了,长沙发缓缓升起来,长沙发从窗口飘出去,长沙发载着我们浮在城市上空,祥云铺到天际,像床单上的图案……我解开了她身上的一颗扣子,我又解开了她身上的一颗扣子,我解开了她身上所有的扣子,她只是笑,笑,笑,完全失去了阻止的力气,她的身体在那个下午一点一点敞开了——突然坍倒的沙发把我们从心身俱醉中吓醒过来,假如不是这样,那天我们应该会结合在一起。

现在回过头看看,突然坍倒的沙发,在那种时候……假如不是发生在我身上,这种事就有点可笑了。每次从喜剧片里看到类似情景,我都会笑出声来。打这以后,玲姐再也不肯跟我玩这种游戏。想起这个,我心里有什么地方裂开了,涌出来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到了热带丛林门口,一个头上插着野鸡毛,脸画得好像《我是谁》中的成龙的侍者模样的人迎上来,领着我穿过两旁画着巨大的动植物、到处吊着藤蔓的门廊。刚在一棵大树下的木墩上坐下来,一个头戴豹子面具、穿着豹纹短裙的女孩就蹦蹦跳跳地走过来了。

她对我说:“我到处掐了一下,这些树都是真的耶!”我刚走进餐厅时,就给迎面扑来的绿色掀了一下。上千平方米的餐厅里,到处都是树和藤蔓。心想老板真够下本钱的,差不多把某一处热带丛林搬到北京来了。回过神后,才想起应该怀疑一下这些树的真实性。本来也想掐一掐的,但没动手。门廊那儿有一块“请勿攀折植物”的牌子。听女孩说都是真的,我朝女孩笑了。

女孩声音嗲嗲的,举动像头轻捷的雌豹。

她看了我一眼,问:“我可不可以坐这儿?”

我望了望一名刚走过来的侍者。

我脑子里闪过了一道亮光,叫了一声:“许可佳。”

女孩立刻乱叫乱笑起来,像个正在藏猫猫的孩子给逮着了。她取下豹头面具,质问我:“知道是我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这下把我问住了。那道亮光闪过之前,我并不知道她是许可佳。说脑子里闪过一道亮光,当然是模仿一些小说书里的说法。看见了许可佳,我多少有些惊奇,也有一些兴奋。显然,关于幸运顾客之类的电话,很可能是许可佳导演的了。我笑了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幸好许可佳并不是那种问你话,就一定要你回答的女孩,我正想着怎么对付过去,她就已经说开别的了。

许可佳先夸了一通我身上的咖啡色衬衣,接着夸了一通我的西裤和皮鞋,最后摇头晃脑地笑着,说:“这里就只有你很特别哦。”

不用转头四处看,我知道她的意思是什么。餐厅里,大部分客人都装扮成了丛林动物,散坐在水墙边、树下和林中空地上。但我觉得那种装扮有些傻气。我问许可佳,我能不能不穿戴那些东西。许可佳说不行不行,招手把侍者叫过来,问有没有打扮成公豹子的衣服。

这个侍者腆着大肚子,做出一副酋长的样子,说当然有啦。然后带着不容置疑的高贵气度,点头,微笑,走开了。

许可佳问我:“晚上没别的安排吧?”

我说:“没有。这里挺不错的。”

许可佳笑了,说她也觉得挺不错的。还告诉我,上个月客户请她,来这吃过一次,当时她就想到处掐一下,看这些树是不是都是真的,没捞着机会。这次,她差不多每棵树都掐了掐。有个侍者想阻止她,她跟人家小吵了一架。她说告示牌上只写着不许攀折,没写着不许掐呀,结果侍者拿她没办法。也正是因为那个侍者激了她一下,她才非闹着要把每棵树掐个遍不可。有几盆据说是直接从美洲运来的吊萝,由于大堂经理出面,她才放过了。末了许可佳问我:“怎么样,本姑娘厉害吧?反正我觉得这一架是我赢了!”

我心里跳了一下,想起金庸笔下那种热衷于斗嘴的人,平时没事都要撩拨别人,何况还占着一点点歪理。一想到许可佳嘴皮飞快翻动、精神越来越旺的样子,我就想笑。再想一想,心里又跳了一下,笑不出来了。觉得这个姑娘我惹不起。以后,她要是知道了我跟玲姐是怎样说她的,我还不知道要遭受怎样的一劫呐。

酋长侍者走过来了,拿着豹纹裙子和豹纹帽子,问我怎么样。

裙子我坚决不肯穿,帽子是许可佳直接扣在我头上的。她一只手还在帽子上压了一会,我只好戴上了,算是配合一下气氛。她给我扣帽子的时候,我看见了她的膝盖,她没穿这个季节女孩子常穿的那种长丝袜。

许可佳的五官长得还算凑合,没想到这双膝盖却不能小瞧。很多长期坐办公室的姑娘一站起来,膝盖那儿就堆起了难看的皱褶,但许可佳站直的时候,膝盖依然圆润光滑。

玲姐曾告诉过我,一个女人的脸皮很容易涂得红红白白的,你只有拉她去太阳底下照一照,才看得出有一层化妆品浮在上面。膝盖不同,只要敢将膝盖露出来,皮肤的品质就暴露无遗。

玲姐的膝盖保养得很好,经常用含果酸的乳液轻轻按摩。正式认识她的那一天,我正盘腿坐在棋院里打棋谱,一双漂亮的膝盖出现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眼前,停在照进来的阳光中。几年以后,我曾想过哪一天离开公司了,如果不搞围棋培训班,就专门开一家膝盖美容院,只要广告跟上去,生意一定不错,世界一定更美好。

这天晚上,我可能朝豹纹短裙下面的膝盖多看了几眼,引起了许可佳的注意。起先,许可佳把一只膝盖收到另一只膝盖后面,接着,两只膝盖轮流往后收,再接着,两只膝盖都坦露出来了。

菜端上来的时候,许可佳说:“我自作主张点了餐,你可别嫌不好吃哦。”说完马上用手背挡住了嘴。我望着她笑,她很快又镇定自若了。摆在大树桩上的菜,多数其实很平常,不过是牛排、汉堡之类,被叫不出名字来的叶子围着,裹着。没有刀叉,只有两根细树枝,我用叶子包好一块牛排拿起来,才吃了几口,就发现许可佳的那一份只剩下一堆没肉的骨头了。我说:“我给你一些吧。”许可佳直摇头,说了一声谢谢,“吃到最后一块我才尝出来好难吃,这么难吃的东西敢这么贵,一块牛排值一头牛钱了,恨不能再掐一遍这些树上的叶子。”说着又用手背挡住了嘴,停了一会才告诉我:“其实不该用叶子当盘子,在热带雨林,叶子可是土著人的手纸。”

我还没吃完,盯着这些用叶子包着的东西。

后来许可佳谈到了星座,问我知不知道金牛座的最佳伴侣是什么座。我是金牛座,从来没研究过最佳伴侣是什么座。许可佳让我一定查一查。接着,要我一起玩一种心理测试游戏:给我一个假定的情境,然后问我会有什么反应。我老老实实回答了,事后才知道她是在测试我对爱情的态度。我不知道分数,她没有说,她只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