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回忆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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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11月上旬,我跟许可佳的妈妈所在的医院做了一小单,300门病房专用呼叫器。送红包给回扣的事,是许可佳的妈妈去办的。11月中旬,林秘书把她的同学介绍给我,是一家私营公司的老板, 这一单不算小。同时跟阿伍和粘糊小妹一起做了几小单。看见那么多钱滚滚而来,真有点把我吓着了,长这么大还真没有过一万以上的存款。短短的一个多月时间,居然有好几万了。有时候真想把那些票子垫在床单下面,试试百元大钞能铺几层,试试躺在上面是什么享受。等到真要这么干了,心里面突然莫名地悲伤起来。

这年秋天,随着跟许可佳的交往越来越多,我和许可佳的未来似乎也越来越清晰了。虽然我从来没有明确表过态,但两个人的未来好像就是那样了。我拚命挣钱就是为了那样的未来吗?怅然若失的感觉经常钻进屋子里来。这种时候我会走到阳台上,望着大片正在落叶的槐树,一望就是好一会儿。玲姐家的阳台附近也有几棵槐树,到了夏天,我和玲姐会一起看那些槐树开出的白花,细碎,密集,空气里浮动着一阵阵清香味。

11月下旬的一天,我决定乘玲姐不在家的时候,去把我留在她家里的东西拿回来。除了穿的,还有一些书和碟子。上楼的时候,我紧紧地攥着钥匙,想起了从香山回来的当天晚上,玲姐把钥匙交给我的情景。还想起了在红叶林边,我第一次把头搁在玲姐肚子上的情景。打开门的时候,我能感觉到钥匙硌出的疼痛留在了手心里。

玲姐家里一片寂静,正换着拖鞋,冰箱突然启动的声音让我激灵了一下。我把热乎乎、湿漉漉的钥匙搁在餐桌上,到处看了看。厨房里的大蒜长了苗,那些厨具餐具还是摆放在以前的位置,在这里玲姐曾经教我做什么菜该用什么东西。阳台上依然有两只蒲团并排放着,我们曾经坐在那上面下过棋,练过瑜珈。我去其中一只坐垫上坐了坐。窗外的景色一片萧瑟,有些树已落光了叶子,我像眺望到我萧瑟的内心。

我去我曾经住过很多次的客房里站了站,打起精神翻箱倒柜,觉得在翻自己的内脏,每一样东西都有一段故事,都让人一阵恍惚。忽然什么也不想拿走了,又一样一样放回去,然后呆呆地坐在床上。回到客厅,又拿起钥匙捏了捏,正要离开,听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大脑飞速转开了,如果是玲姐回来了,我不知道要不要去阳台上避一避,等她不在客厅的时候我再离开。

我从来没设想过跟玲姐面对面分手的情景,我总是觉得自己没有能力面对这一天。但实际上,我发现自己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怯弱。我站在客厅里,一动不动,大脑里一片混乱。我能听见身体里的血液流动的汨汨声,墙上挂钟的秒针走得异常响亮,门外掏钥匙的哗哗声清晰可闻。接着, 隔壁的门打开了,咣当一声关上。我在亢奋中慢慢平静下来。这些响声提醒我,该走了,不能再磨磨蹭蹭了,除非你想等到她回来。有那么几秒钟,我相信我更愿意等到玲姐回来。

轻轻关上门,我一步一步往楼下走去,感觉自己在一点一点往下沉。门锁咔嗒锁住的响声在脑子里反复回荡着。我对自己说,我再也不来了。这个地方跟我没关系了。

猝不及防的相遇发生在一楼的门洞口。我从楼梯上走下来,转过身,发现玲姐就站在门洞口。她手中拎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给门灯照着。她看见了我,似乎毫不意外。

玲姐朝我笑了笑,说:“你看见我回来了?”

我们在一起的好日子里,经常一起动手烧菜做饭。我到了玲姐家中,如果她还没有回来,我会时不时走到窗前去望。看到她回来了,如果她手中拎着东西,我会一路咚咚地跑下楼去接她。

她把那些塑料袋举起来,递向我。我没吭声,脸肯定红了,百感交集这个词大约可以形容我此时的心情。我接过那些塑料袋,里面有鱼、肉、蔬菜、水果和速冻食品。鱼是剖过的,但一路上都在塑料袋里啪啪地挣扎。

接下来我们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东扯西拉了几句,然后一起动手做饭。淘米,洗菜,抽油烟机响起来了,青菜在热油锅里发出热烈掌声一样的响动,闻着那些熟悉的气味,听着那些熟悉的响声,我发现自己是那样容易就回到了往日的时光里。

在餐桌上我们依然像往常一样很少说话。她很随意地把我搁在桌子上的钥匙往旁边挪了挪,就搁上了菜盘子。望着钥匙我紧张了一会。玲姐夹着鱼头往我碗里放的时候,我一下子想起了我往鱼身上抹料酒的情景:鱼在扭动,眼珠转了转,张着嘴发出人一样的叹息,那一瞬间我差点把鱼扔在了地上。这是我爱吃的那种胖头鱼,我在它身上划口子之前,拿刀背在它头上拍过两下,没想到它居然这样顽强。我差点吃不下去。我又瞥了一眼那把钥匙。

晚饭后,我们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我又莫名其妙地紧张了一下。玲姐到底爱不爱看电视?我至今都不清楚,她常常开着电视干别的,有时候我们下棋的时候她都要开着电视,我们聊天的时候她也要开着电视。玲姐仿佛是不经意地问了几句我在公司里怎么样,我回答了她。我想起了我刚上班那一段日子,差不多每个周末,玲姐都要来一次例行检查,问问我在公司里工作怎么样,跟同事关系怎么样。她给我定下了“三大纪律”:不要碰公司里的钱、女同事和上司的面子,隔一些日子就问我碰过没有。我有时候故意对她说,某某女同事这个星期是如何如何碰我的,某某分脏给我了,等等,看着她一脸忧虑的样子我心里坏笑不止。这一天我跟玲姐谈得很认真,我把工作上的成绩、难处和解决的方法都告诉了她。看到她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心里很明白,她像我一样,都在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一直悬在心上的那个话题。

我对自己的平静暗暗吃惊。

洗漱完毕,玲姐照顾我上床,关掉灯,她在床边坐了一会,忽然把头埋在我脖子边大哭起来,她哭得简直喘不过气,眼泪扑簌簌地落进我的颈窝里。我摸着她的头,心中如落下滚烫的油滴,剧痛不已。接着我也哭了起来,我不是很清楚我为什么要哭,就像不是很清楚她为什么要哭一样,我们互相抱着头痛哭了好一阵子。记得后来她还一边摸我的脸,一边哽哽咽咽地说过一句:“小天,我总得嫁个人呀!”

那个话题终于出现了。

我说:“嗯,正好嫁给我。”

她一下子不吭声了。过了几分钟,她回到了她的卧室里。

我睁着眼,躺在黑暗里。

我知道玲姐这几年一直想结婚,她单身差不多有十年了。每次电视里出现婚礼镜头,特别是教堂里举行的婚礼,她都会停下手中的活,痴痴地看着,像看着自己的梦。有一回电视里刚刚响起婚礼进行曲,她马上跑出了厨房,手中还拎着锅铲。如果在街上碰到结婚车队路过,她会一直站在那里看,直到看不见那些被鲜花、气球和喜字装饰的车子,才会掉头走自己的路。她还给洒水车洒过一身水,因为那辆洒水车播放的音乐就是婚礼进行曲。

踩着婚礼进行曲的节奏,穿过花雨,新娘穿着白色婚纱,挽着新郎缓缓踏上教堂的红地毯,在牧师的主持下,两人互赠戒指,宣读结婚誓言……“你愿意吗?”“我愿意!”……“你愿意吗?”“我愿意!”……我也非常欣赏这种仪式。这种仪式有着漫长的历史,但每次都能被两个不同的生命拂去尘埃,放出光彩。我曾对玲姐说过:“以后我们结婚,就上教堂去。”她望着我笑了笑,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来。

在老易出现之前,说实话,我一直觉得结不结婚并不是最要紧的事,只要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我就很满意。如果感情不牢靠,结了又离,除了麻烦自己和别人,好像谁都捞不着什么好处,至少我认识的那些离了婚的人都声称没从婚姻中捞着好处。如今离婚的人太多了,十几年来世界离婚率一直保持着上升的势头。这一年北京和广州的离婚率比上一年高出30%,上海共有31207对夫妻离婚,比上一年多了6000对,台湾离婚率是10年前的一倍。

但这天晚上,我觉得我愿意跟玲姐结婚。只要玲姐愿意,我就跟她结婚。

我裹着被子走进了玲姐的卧室里。 她正坐在床头写日记。看见我进来了,她往里面挪了挪。我上了床,正想把刚刚中断的话题继续下去,她用嘴堵住了我。我觉得这一刻没什么可说的了。

不知道我们互相搂抱着亲吻了多久,我能感觉到身体里阵阵扩散的甜蜜和悲伤,也能感觉到她身体里的甜蜜和悲伤。我们的手指在交谈着悲伤,在演奏着悲伤。悲伤主题贯穿了所有部位的交谈和演奏,仿佛我们正在祭坛上完成一个悲伤的仪式。接着她发出了**,那说不清是痛苦还是快乐的**。我越来越用力,希望她的声音大一些,再大一些,最好大到所有的人都能听见,向全世界宣布我们的甜蜜和悲伤。我越来越用力,希望整个身体都进入她的身体,最好呆在她的肚子里不出来,但每一次留在外面的部分都太多了,简直令人绝望。使尽力气拼命冲撞几下后,屋子里一片寂静,我的脑袋里空空的,整个身体里空空的,像死过去了一样感到放松和安全。我知道,成千上万个我已经回家了,回到了那个神秘温暖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