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年每每寻思:自己三十六岁袭司主以来,饬武备、重教化、兴工商、通路桥、立著述,可谓备尝艰辛!所辖之内,祥光普照,百姓安居乐业,渐成升平世界。然,朝廷既未给俸禄,亦未给衣食,且要年年朝贡,而其他朝官、流官不仅吃俸禄,尚每有封赏,岂不视我为后娘生焉?前朝虽亦如此,然康熙乃一代明君,何以沿袭这不平之举?此事姑且不论长短,求个诰封,以光宗耀祖,荣传后世,该不为所难吧?于是,经深思熟虑后,于康熙二十七年正月向皇上呈一奏章——
请诰封
康熙二十七年
田舜年湖广容美宣慰使
奉为覃恩普及,请赐诰封,以广孝治,以励臣节事。窃惟圣世之盛典,莫大於至孝,臣子之报本,莫重於荣亲。君恩覃敷於遐迩,锡类无间於贱疏,伏读康熙二十三年九月二十四日恩诏内,凡内外大小文武官员,除现任品级已得封赠外,凡授职升级及改任者,俱照新例封赠。切思普天率土,莫非王臣,锡类深仁,何分文武。且圣经所载班班可考。臣於康熙二十六年六月内,具文督抚,并将祖父诰命呈阅,业蒙督抚咨部以邀封典,取具部都二司册结履历,咨行兵部,随蒙部议,查土司官员,尚未请封,咨回该督等语。臣於顺治三年投诚后,父子被掳,久陷贼营。於顺治十一年,臣父命臣逃归汛地,率众投诚,助饷赎父等情。至於请换敕印,於康熙四年,始得颁给。后遭吴逆隔越,於康熙八年十二月内,一闻王师渡江,臣即率文武各属,闭关拒贼,出郊恭迎於顺承王军前,曾领王瑜,纠集诸王司归诚在案。自十八年起,效力尽瘁,捍御岩疆,屡遵恩诏,不暇请封,所以部查无例也。臣虽介在天末,人属荒裔,均皆赤子。我朝创制维新,媲美唐虞,跨越今古,凡恩典攸赖,东西南朔,沦肌浃肤、岂独靳於边藩孤臣乎?盖为君者,欲其臣忠,为父者,欲其子孝。臣不忠於君,则非臣节,子不孝於父,则非子道。君、父俱属天伦,忠孝自当一体,忠同而孝亦同也。复查世袭官员,俱已准给诰封。臣系宣慰使,因进贡红铜,蒙加三级乃系世职,谨循例请封二代,此本朝之定例也。且明季亦有封赠例,曾行申请,况本朝恩超千古,化被四海乎!明天伦而隆孝治,广恩荣而励臣节,臣敢冒渎天听,叨皇仁而尽孝思,伏祈乾断,恩赐诰封,勿任激切哀恳之至!四月十四日。奉旨该部议奏。
刚刚落笔,商霖不期而至,舜年将疏章与之过目。
商霖仔细揣摩后进言:“王侄所思非常人之莫敢思也,然,若皇上不为体恤,反以邀功讨赏为不义之举而究之,奈何?”
“朝官、流官讨封,早已有之,既皇恩浩荡,何以有偏,吾可面陈其理也;再说,此乃不支俸禄而又买人心之举,尚为智者,何不就着河水洗船耶?”
商霖沉思片刻,觉得舜年所言在理。为妥善计,复献一策:“王侄言之有理,不过,为讨皇上欢悦,宜先朝贡,而后上疏。”
舜年笑道:“叔父之策极当,愚侄不及也!”
土司与朝廷之关系,除了惟命是从,尚必尽纳税、朝贡、应征诸义务。这朝贡,明代曾因“贡少赠多”而被诸土司视为生财门路之一,朝贡人数由几十人增至上百人,甚者上千人。嘉靖元年,容美一次朝贡马匹数百,导致沿途搔扰,震惊朝廷,于是从此规定:朝贡人数马匹之类务必限制,且由省都衙布政司检验。至清代,以朝贡之机谋取大量超贡回赐已不复存在。然土司仍以此作为效忠皇上争取宠信的手段之一。舜年此次组织了大量麝香、黄连、峒茶、峒锦及黄铜、硫磺等,以十匹骡马载之,由向文宪率二十余勇卒押运,一路威威扬扬而去。
三月,舜年即派在司署待令的唐柱成去朝廷呈送《请诰封》疏章,且将疏章日期改为四月。本来,上疏朝廷奏本,需经督府转呈,舜年急于求成,便走了捷径。
唐柱成一路快马加鞭,直奔京师,途中遇向文宪朝贡回司,向极言朝廷受贡之喜。
经一个多月的长途奔波,唐柱成顺利到达北京,下榻不久,便稍带礼品,拜谒顺承王额尔锦,托其将《请诰封》转部上呈。这额尔锦深知田舜年不仅才华出众,且极能带兵打仗,在平定吴三桂叛乱中,立下赫赫战功。当得知这位对朝廷忠心耿耿、卓建功绩的土司宣慰使尚未受到皇上诰封时,感到十分惊讶,当即表示要在兵部、吏部及皇上面前为舜年美言。
五月中旬,兵部对舜年疏章进行“议复”,认为舜年请封在理,“应如田舜年所请,照伊职衔封赠”。康熙照准,五月底定封——
湖广容美等处军民宣慰使加三级、田舜年该赠骠骑将军,湖广人、由土司世职、初任今职。
妻刚氏该封夫人。
父田甘霖,原任少傅、兼太子太傅、左都督,管容美宣慰使司宣慰使事、正一品,应照伊原品,该赠荣禄大夫。
母覃氏,应照伊夫品级,该赠一品夫人。
祖父田玄,该赠骠骑将军。
祖母田氏该赠夫人。
祖孙三代受皇上诰封的消息传到容美,上下一片欢腾。商霖遂起草喜报文稿,令司署文员抄写数百份,不仅张贴到所属各安抚司、长官司等,还于毗邻之麻寮、桑植、散毛、永顺、保靖及巴东、长阳等广为张贴。同时于中府前院举行盛大受封庆典,请湖广督府要员于数千之众前,宣布朝廷诰封。当宣布“湖广容美等处军民宣慰使加三级,田舜年该赠骠骑将军”时,欢声鼎沸,“爵爷千岁!爵爷千岁!……”经久不息。
虽正是暑季晴日,酷热难当,舜年仍头戴红缨银盔,身着蓝底银甲,外系紫红披风,脚蹬长筒马靴,一身将军戎装,当诰封宣布完毕,遂于香案前叩谢皇恩并祭祖抒怀。其洋洋之喜溢于言表……
之后,舜年令工匠赶制二灵牌,将皇上为其祖田玄、其父甘霖谥封各书其上,置于祭祖堂内。
受到皇上诰封后,舜年治司更为勤勉,大举、中举之事一个接一个,颇得民心。
随着时间的推移,舜年十分心仪康熙皇帝,在其心里,康熙是个非常了不起的“真命天子”,他八岁嗣位,十五岁时便设计铲除误国弄臣鳌拜,二十七岁时,完全平定三藩之乱。他提出的若干强国富民举措,比如奖励农耕、减免田赋等,深得民心,最令舜年感动的是,他有一颗怀柔万方之心,致使泱泱华夏团结一体,江山稳固,繁荣昌达……对于这样一位比自己小十四五岁的明君,能一仰天颜,聆听圣训,面谢怀柔之恩,借光以普照土民,岂不三生有幸?朝思暮想,衷情日盛。遂于康熙二十八年五月向湖广总督提出觐见皇上的请求。
一位土司之主,要求觐见皇上,都府要员甚觉可笑,觉得舜年太不识相,皇上是汝辈能够见得着的吗?然鉴于舜年毕竟是受皇上诰封的土王,还是例行公事,将奏章送了上去。
康熙见了舜年请求陛见的奏章,心想,你毕竟不是朝廷近臣,又无重大事由,仅仅是想当面谢恩,加上尚无陛见土王先例,若准奏,岂不破了规矩!倘其他土王以此为由,亦求陛见,有何理由拒之宫外?然转念深思,又感舜年言辞恳切,实为大忠,若能破例一见,尽施天恩,定使其更加忠悃,其他土王亦可感朕柔万方之情,同时,朕亦可更多洞悉土司里细,面授机宜,知彼而治……经反复推敲,那具有万金份量的“准奏”二字,终于重重地落在奏章上!
很多官员以为,皇上见了田舜年的奏章,不说嗤之以鼻,单就日理万机,要处理许多国家大事而论,哪来闲心细看他那无多份量的奏章。可是,他们万万没想到,康熙竟爽然“准奏”。这下都府慌了手脚,连忙派要员速奔容美,传达皇上旨意并颁发觐见“照牌”——
湖广总督部院丁来知照
康熙二十八年八月二十八日
为恭谢天恩等事。本年九月十六日,准兵部咨开:武
选清吏司案呈奉本部,送兵科抄出,题前事内开,该臣等议得湖广容美等处宣慰使田舜年奏称:臣一介庸愚,谬应土职恭遇覃恩,蒙敕赐会议,准给封赠,臣蒙皇上异数之恩,使祖父皆邀宠渥,感激之私,顶踵难酬。臣更有请者,我皇上雅意作人,诞敷文教,臣期一见天颜,以抒爱戴。况今四海一家,遐迩异域,声教无阻,且臣地属版图,身为臣子,殷殷孺慕之忱,谅为俞允,准臣陛见,以遂平生向慕等因,前来。查土司向无陛见之例,其田舜年所请陛见之处,应无庸议等因,康熙二十八年八月十四日题。本月二十七日,奉旨,田舜年着来京朝见。钦此。钦遵。抄部送司,案呈到部,拟合就行,合咨前去,烦为钦遵施行等因,到本部院,准此,合就檄行,为此牌,仰该土司照牌事理,即便钦遵毋违。须牌。
自徼求觐见皇上的疏章送都府后,舜年并未抱多大指望。其一,自己并非近臣、重臣;其二,并非特大功臣;其三,总督府不一定向朝廷呈送自己的奏章;其四,皇上未有陛见土王的先例。至九月中旬,他正在五峰安抚司巡察时,突闻皇上准奏喜讯,并接督府派员专程送发的照牌,这一天大喜讯不胫而走,全司上下欢腾不已。商霖自是同此前受诰封一样,将特大喜讯广为张贴,万民莫不惊喜。
为慎重计,舜年前往严守升处,咨询有关事宜,尤其入宫礼节。守升虽未见过康熙,但深知臣民与皇上的关系,弄得不好,触犯天颜,是要问罪的。守升备说里细,舜年一一铭记在心。
十月初一,是个黄道吉日,天气晴朗,云蒸霞蔚。这日,舜年率向日伦等三四个护卫,各乘良马,带上若干珍稀礼品,自容美出发前往京城。辖区内每到之处都有成百上千文武官员及百姓前呼后拥送行。舜年着御赐骠骑将军顶戴花翎及朝服,坐于比“无畏”更为年轻剽悍的高头大马之上,顾盼自得,尽显千古风流!
不久来到枝江,此时,老友孔振兹已擢升为枝江县令。舜年顺道造访。
振兹闻皇上召见舜年,欣喜异常。为给自己增光,遂引舜年给众幕僚荐识。
舜年一一行礼并邀约新朋去容美作客。振兹幕僚见主公结识了这样一位十分了得的人物,自是歆羡不已!喜宴之上,众人频频举杯,祝“王爷”大福大贵。
舜年极赞振兹成人之美:“容美之有今日,幸赖孔兄全力相助,仕仁、柱成、南瑛、九如诸兄被孔兄力荐入容后,不求名利得失,以每事为己任,兢兢业业,苦心孤诣,为余之臂膀也!”
振兹笑道:“诸兄去容,深得明主嬖宠,理当涌泉相报!”
就此机会,舜年与振兹草签了枝、容两地经济、文化等互通有无契约。
临别,振兹特为族叔孔尚任修书一封,嘱舜年抵京后,与之联系,自有若干方便。
去京心切,舜年一行辞别振兹,速速上路,十月中旬,便抵督府。
日伦下马:“爵爷歇息片刻,待我找得旅馆再来接迎。”
舜年笑道:“吾乃皇上召见之贵,岂能鸟宿低枝!汝速去部院通报,只说田舜年求见,自有周骘。”
日伦依令而行。
部院督员丁施孔闻讯,起身道:“请见!”日伦正转身,被丁打住:“且慢,待吾躬迎也!”遂与日伦出迎。
正在督府大院等候的田舜年见丁督员亲自出迎,速上前叩拜:“卑职何等之辈,有劳大人屈尊,折杀我也!”
丁忙扶之:“身为王爷,何须行此大礼!”
“万谢大人周全,今得皇上召见,乃三生有幸!”
“此乃王爷福分,我等仅穿针引线之微劳,不足挂齿。”遂领舜年一行至宾馆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