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日黄昏,罗献成在厉山有如困兽。
厉山位于随州东北约九十余里、礼山东北约一百里的淮山北脉丘山之间,早年为随州、礼山穿过淮山去信阳、罗山的必经之路而发展起来的一处繁荣镇埠,商旅咸集,后毁于战事,变得萧条,人烟稀少。
厉山有通道前往淮山以北的信阳、罗山、潢川等县,像沙河上游的主要支流曲潭溪就发源于厉山西北部的伏凤山,罗献成经营淮山北麓防线,便以厉山为支撑基地,为其大营所在。罗献成着意经营厉山,也是想随州不能守之时,退入淮山有一处立足之地,他此时在淮东北脉有五万兵马,有三万兵马散于淮山北麓的诸寨,在外围防备淮西及凤离联军进入淮山,有两万嫡系精兵就驻扎在厉山。
罗献成后期将随州当成自己的治土,还注意约束军纪,使得随州境内的民生有所恢复,厉山还恢复了些生气。待罗献成驻兵于此,两万兵马以及北线更多的驻兵,后勤补给皆经过厉山,每日来往行过厉山的脚夫就逾千人,自然也吸引来不避兵险来讨生计的行脚商旅以及从深山老林里走出来交换货物的山民,使得厉山变得畸形的繁荣起来,甚至远超战前……厉山大营将原厉山镇包括在内,伐木立栅,结有五座大营,范围有十数里纵深,而给驻军吸到厉山来的行脚商旅以及出淮山来以物换物的山民,则主要集中在厉山北的韩王坡附近。
黄昏时下起了细雨,雨细如雾,将厉山周遭的山峦笼于雾霭之中;虽说淮东、淮西军离厉山都远,但厉山这边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所有进出的山道都派重兵封锁。
韩王坡北面有一座简陋茶棚,正对着随州军的南营辕门,平日里南营会有些将领或者文吏过来饮茶,生意倒也热闹——如今形势恶劣,淮东军竟有大股兵马从柴山钻出来,罗文虎降了、随州城也给破了,军营里的文武将吏哪个还有心情再出营来饮茶,军营来的行脚商旅也人人自危,茶棚的生意自然是清冷到极点。
二十四日的黄昏,茶棚里只有两个裤脚管卷起来、露出黑密腿毛的山民蹲在长凳上就着温茶吃麦饼。
这时有一人骑马从南营而出,冒着细雨往茶棚这边过来,茶棚伙计迎出去:“尹大人,您老这天倒还是不忘过来饮茶啊!”罗献成在随州自立为长乐王,分封百官,还仿造朝服缝制长乐官服,后降北燕,文武将吏的将袍官服倒一时没有换过来。看这位尹大人所穿的随州军青衣官服,便知道他是个中层文吏,却一个随扈都不带的出军营来。
尹大人眼睛扫过茶棚,见没有外人,便直接往蹲在长凳上坐没有坐相、蹲着吃麦饼的那两名山民走过来,压着声音说道:“都这光景了,罗献成这两天见谁都生疑心,召见将吏,第一个念头便是惦记着派人到韩王坡来搜一下有没有敌探渗入,你们怎么还留在这里?”
“罗献成便是将我们俩抓起来,这时候的他还能有心思将我们撕碎?再说罗献成催促得甚紧,也没有随州军搜捕变得严厉啊!”年纪稍长的一名山民微微一笑,似乎不担心随州军这两天来对厉山商旅的搜捕。
事实上便是罗献成失心疯要将各家潜伏在厉山的暗探、密间都搜出来杀掉,罗献成的手下将吏都开始在为自己谋生路,不敢将事情做得太绝,这两天的搜捕往往是雷声大、雨点小。
年长山民示意茶棚伙计在外面放哨,他这才将姿态坐好,看向罗献成的行军左司马尹相商,问道:“钟嵘与王仙儿昨天都逃来厉山了,罗献成有何反应?”
“还能有什么反应?”尹相商苦涩一笑,说道,“罗文虎十九日就降了淮东,但罗献成那时刚从北面巡军回厉山,对淮东在柴山的伏兵还惘然不觉,甚至连樊城失陷的消息都由于淮东军在枣阳一线的封锁而没能及时传入随州。一直到二十日,罗文虎派人去随州城诈援,罗献义率部东援之时,派人往厉山通报王相叛变、淮骑过境之事,罗献成才意识到大事不妙。你们也晓得,罗献成生性优柔寡断,缺急智,也无人替他分析形势,虽说他意识到大事不妙,却没有当机立断的决断,甚至一直拖到二十一日清晨才决定从厉山派三千兵马南下与罗献义合力夺回礼山,并没有清醒的认识到形势究竟严重到什么程度。然而这边三千援兵没有走出多远,就传来罗献义所率援军在骆店给偷营击溃的消息。三千援兵缩回来,罗献成这时想从厉山出兵加强随州的防守也晚了,果然没过多久,就传来唐复观趁溃杀夺随州外城,就剩马臻、罗献义二人率领三四千残军退入长乐宫顽抗——这凿凿实实要王相叛投淮东要严重百倍,你们说罗献成除了动不动杀几个人发泄一下外,还能有什么反应?”
年纪稍轻的山民呲牙一笑,说道:“淮东入江宁之后,曾派人进随州招过安,也未见罗献成有多畏淮东啊?”
“那时淮东离随州尚远——一头猛虎远在山那里,能有什么好怕的?这时陡然看到这头凶虎猛的将獠牙往眼珠子咬来,还不给吓到掉魂?”尹相商苦笑道,“罗献成初时也不知道淮东渗透到荆襄腹地的奇兵到底有多少,探马斥候传来的消息只是说一大队接一大队的披甲兵卒西出柴山,再往里探,一不小心就撞上淮东的封锁线,短短两三天间就损失好几十名精锐探马。这两天罗献成暴躁发狂,稍有不合意,便拔刀杀人。除了侍从这两天因小错给杖毙七八人外,记室王成熊昨日劝罗献成降淮东,当即叫罗献成怀疑他是淮东的奸细,拔刀就刺他的胸口;接下来,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年长山民见尹相商还有心情卖关子,就顺他的口气问了一句。
尹相商说道,“接下来罗献成又恐惧王成熊真是淮东的人,抱着王成熊的血尸叫郎中来治,郎中救不活人,又给罗献成发怒杀了两个郎中,你们说罗献成是什么反应?”
两名山民对望一眼,才晓得此时的罗献成对淮东已经惊惧到骨子里了,犹如落下陷坑无路可逃的野兽,变得敏感、躁狂。
钟嵘、王仙儿虽说昨日率残部从孝昌逃来,但带回来的消息更叫罗献成绝望:汉津、黄陂一线的十数万兵马在淮东军南线主力的全力进攻之下,二十一日当夜就告全线崩溃。
淮东军在南线的十数万精锐正在大洪山南麓围歼溃兵,随时都有可能北上——罗献成此时非但不敢奢望派兵去夺回随州城,随着淮东军从柴山而出的伏兵迅速西进,先后全歼阿济格在樊城东、白河滩的兵马,将北面陈芝虎、屠岸诸部援军阻吓于新野以北,罗献成发现他从淮山北脉南麓西逃也变得希望渺茫……“钟嵘、王仙儿是什么反应?”年长山民又问道。
“钟嵘、王仙儿还剩镇定,但我也只见过他二人一面,实不知道他心里存有什么心思。”
“尹大人,请你今夜就想办法带我们进军营。”年长山民说道。
“今夜?”尹相商惊惧的问道,“今夜怎成?罗献成躁狂不安,要叫他晓得你们是淮西的说客,怕是一言不和就先拔刀相向。是不是再等几日,待罗献成心绪稍定,你们再出面为好?”
“淮东军主力北上,会先入樊城,追击汉水西岸之敌,所以我们还有几天时间”这时候从布帘后走出一名中年文士来,直接接过话就说道,“要是过了这几天的时间,待淮东军主力东移到随州,往厉山围来,那我们就不会再有说报随州军的机会……”
尹相商募然看到一名陌生的中年文士从帘走出来,吓了一跳。
“尹大人,这位是陈景荣陈先生。”年长山民介绍道。
“哦!”尹相商马起来行礼,说道,“原来是陈先生。”
陈景荣在淮西的地位恰如高宗庭在淮东,陈景荣是董原手下第一谋臣,尹相商万万没有想到陈景荣这么重要的人物会今日秘密赶来厉山。
即使陈景荣亲自出面,尹相商犹觉得不是直接见罗献成的时机,劝阻道:“罗献成此时对淮东又惊又惧,陈先生出面怕不是时机……”
“罗献成我暂时不见他,尹大人能否安排我与钟嵘见面!”陈景荣走到茶桌前,按桌而坐,说道,“钟嵘在铁门山、在孝昌不降淮东,不是他对罗献成有多么忠心,而是王相投淮东之后,他怂恿罗献成容留陈韩三、投北燕的底子,必叫淮东摸得一清二楚,淮东不能容罗献成,必然也不能容他钟嵘……”
恰如淮东早对随州动了心思、派周斌潜来随州策反王相,董原也早早就对随州动了心思。董原入淮西,淮西往东、往南都是淮东的势力,往北又是燕胡所控制的河南残地,只能考虑往西南荆襄发展,怎么可能不在随州先下几手暗子?
罗献成身边的行军左司马尹相商便是淮西在随州军里收买的级别最高的官员。这次机会对淮西来说稍纵即逝,陈景荣都亲自出马潜来厉山,自然不会再留着尹相商这条暗线不用。
尹相商见陈景荣不是要去见罗献成,而是打算先对罗献成手下的大将钟嵘下手,知道事情不成,钟嵘也不可能将他在淮西的路子彻底堵死,点点头,说道:“那便委屈陈先生扮作我的随扈进军营……”
茶棚里什么兵服都配有一套,年长的山民留下来策应,陈景荣与年纪稍轻的山民扮作尹相商的随扈进南营。
将入南营里,有十数骑胡兵仓惶驰来,跑到营寨下,也精疲力竭,尹相商压着声音跟贴身其后的陈景荣说道:“从黑石沟逃来的溃兵,孟安蝉今天午前在那里给打得大败……”
陈景荣点点头,以示知道其事。
淮东军对随州以东的通道封锁再好,也难免有些漏网之鱼突围而出,其中不乏黑石沟溃兵,越过雀舌岭、白云山往西北淮山奔逃的孟安蝉所部残敌。
陈景荣他们已经看到有百余骑胡兵往厉山逃来,不过他们不能叫罗献成心情更好受一些,因为这些漏网之鱼带来更叫罗献成绝望的消息:孟安蝉所部主力在黑石沟给击溃、近乎全歼,孟安蝉等大将都生死不明,枣阳守将弃城北逃,八百守军在桐柏山西南角过白河上游时给击淮东军击溃,守将梁闻声给当场射毙,枣阳陷。随州方向的探马又回来禀报,随州城里的厮杀声在午后就渐弱,同时有八九千披甲兵卒出随州西城往枣阳而去……然而这一拔逃来的胡骑时与黄昏前逃来的溃兵有所不同,他们中有四人驰到营前,掣出金箭令牌:“西线兵马总督、额图容穆亲王金箭手令,有秘令速传襄阳王罗献成……”
陈景荣与尹相商乍听大惊,暗道,叶济罗荣在汉水西岸不急着北逃,这时候派秘使冒险穿过淮东军的控制区过来传令是为哪般,难不成是强令罗献成率部往南阳方向突围?
陈景荣想想是有这种可能,强令罗献成率部往南阳方向突围,必然能牵制淮东军主力一段时间,叫叶济罗荣在汉水西岸的兵马赢得更多北撤的时间。只是罗献成会这么傻吗?倘若罗献成慌不择路,为了保存自己的一条小命,不惜将五六万兵马在西逃去南阳的路都牺牲掉,淮西岂不是竹篮子打水一空场?
陈景荣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叶济罗荣派秘使过来是要助淮西一臂之力,是派秘使过来刺杀罗献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