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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浮雪 七十三

戏台上的第二幕,上演的是生离死别。

依依羞宫娥,绵绵思王汉。

来日之期望君生,倥偬多平安。

荆棘山燃起了烟火,火光渐渐扩大,噼里啪啦地席卷了整座山峰,浓烟掩了天际。

这把火烧起来,就是告别。

告别这座山带来的一切苦痛折磨,告别这座山里藏不住的背叛失望,还要告别这座山里经久不散的阴魂哀念。

容月逐银盘,迢迢难见穷家园。

蠢问惜别几春秋?

白驹过隙数百愁。

再问苦来又多长?

焚心浴火梦已忘。

梁上幽魂肯来见?梁上亲朋肯来见?梁上仇敌肯来见?

过百载,两地黄。

过百日,念爹娘。

过百时,施布谷。

过百辰,讨衣裳。

道路两旁不见光,门通八方难声响。

怨已亡,恨也亡。

箩筐承不住骨灰盅,铜钱洒在大街上。

奉告天地,怜其苦难。

不愿来世住殿堂,若得草茅足倚床。

不愿来世禄公场,若得荒冢三尺扬。

不愿来世家万金,若得钱粮够填晌。

不愿来世亲不离,若得闭眼儿孙傍。

不愿来世多痴妄,若得伤时娇妻想。

妻儿老小若在旁,功名利禄歌舞场,不及黄土薄膏粱。

敬三炷香,扣三头响。

“跪。”

狂妄的大火烧红了天际,好像那天上自由的云彩也被烧了起来,如一曲长久的悲歌,终于迎来盛大的落幕。

“起。”

袍袖擦去脸上泪痕,道九望着漫天大火,决绝低喃:“家父之罪,但愿以子易之,怪只怪我年少糊涂,蒙于亲权,无可赎矣。”

“爹亲,”阿大扯着他的手腕,“这篇祭文他们听得到吗?”

阿小仰着头:“爹亲,如果听到了,他们会原谅爷爷吗?”

“爹亲也不知道,”道九牵着他们的手转身,不再去看,“应该不会吧。”

“为什么?”阿大睁圆了眼睛。

“因为‘原谅’二字,只有受到伤害的人才有资格说。”可他们已经说不出了。

“哦。”

阿小回头又看一眼,荆棘遍布的山峰烧得越来越红火,好像变了质的哭号,他有些害怕,缩了缩肩膀,紧紧靠在父亲旁边:“爹亲,我们现在去哪儿啊?”

道九安慰性地笑了笑:“我们去等恩公,那个你们喜欢的大哥哥,我们去见他。”

阿大眨了眨眼睛:“可是,大哥哥要是不愿意见我们怎么办?”

“不会的,”道九看着他道,“他是好人,他会见我们的。”

“可是……他生气了怎么办?爹亲等了他那么久,要是他生气不管我们了,怎么办?”

道九顿了顿,道:“那也没关系,就算他生气,我们也要去见见他,然后,对他磕个头。”

“磕头?”

“对,磕头。”

……

道人告诉素还真,那座山已经被烧了。

那座山对史艳文来说是不堪回首的痛苦,他上次去时,只在地面看见了纸钱成灰,这次去看的时候却看见了一整座荒山。

荒山之上,面目全非。

聚魂庄的事还没完,可现在却不得不完了,最后的线索彻底消失,那里什么痕迹都没有了。

“时间不久,山上的火还没有烧干净,人为纵火,而且,我还在火中看到了一篇没有烧完的祭文,或许,你可以看看。”

道人将那手掌大的祭文拿了出来,祭文写在布帛上,烧过后还有很多焦黑的卷曲,道人保护得很好,连这些卷曲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但保护得再好,也不能掩盖他只剩一行字的糟糕事实。

“‘箩筐承不住骨灰盅,铜钱洒在大街上’,”解锋镝百感交集,“满衣血泪与尘埃,乱后还乡亦可哀。聚魂庄其实比艳文还要可悲,遭受利用、丢弃,不人不鬼,身死魂灭,他们死在这里,除了少数几人,竟无人察觉。”

“你对那个世界的罪魁祸首,很愤怒。”

“艳文比我更愤怒,所以……”

“所以,他要回去,”道人看着他,“你传信邀我来,应不仅仅是为了让苍看你们争吵才对。”

解锋镝笑了一下,从怀中拿出了封厚厚的信给他,信封口破了口子。

道人接过,下意识看了眼信封正面:“史艳文?”

“这是他的信,”解锋镝揉了揉眉心,“好友不小心看到了九界两字,担心有心设计于他,他如今身负要务,大意不得,所以好友将它交给了我,目前除了写信人,只有我看过里面的内容。弦首放心,这封信会到他手中的,只要确认写信人确实无意害他。”

事急从权,道人理解,也不再问,打开信件,又看了一眼落款。

道九。

道人顿了顿,而后一字一句开始看起了内容。

“道九,出生于道域,来自九界,我已经不记得原先的名字了,尽管那是我曾经最崇拜的人为我取的名字。”

这是信中的第一句话,道人细细品味这句话的内容,看见“道九”两字的忧虑渐渐有所消减。

这个用来怀念的名字很普通,若史艳文有心,轻易就能揭穿,只是史艳文从没想过聚魂庄会有人活着,而且还是那孩子——那个曾经用箭射穿史艳文胸口的孩子——还活着。

他与史艳文不同,史艳文是靠着素还真留在他身上的封印才能在苦境自由行走,而他靠得是一颗石头。

从宗族传承来说,他并不算是聚魂庄之人,他的父亲,那个筹谋道域大权的策划者,为了保证他能自由出入阵法,将阵法与之身体相连,所以只要聚魂庄能存活,他就能存活。

而如今,聚魂庄被史艳文渡化,他也命不久矣。

聚魂庄之事大抵如史艳文所猜想,他的父亲在不知年月时成了聚魂庄的主人,断去一半建木,藏于禁制山中,然后暗中催动阴魅释放戾气,蛊惑道域,制造混乱。

他利用其他道者维护道域清平之心,以阴域戾气四散之借口,提议引来俱备特殊功体、且能发动建木精华之力的大德之人进入阴域,取出净莲,以求精华道域戾气。再暗中将净莲转移,令众人无可奈何,为求一界清净,只能退而求其次,以聚魂阵聚拢阴魅,逼得史艳文不得不成为压阵之人,到时候,他的父亲会主动提出帮忙压阵,以博众人心悦诚服。

这是原本的计划,而原本,被转移出来的净莲,是要注入史艳文身体中,以保他平安的。他的父亲拥有那颗从建木枝头上取下来的石头,配合阳符,也能在阵法中保得平安。

若无意外,史艳文不会发现他真实的目的,他只是个偶入乱局的客人,帮了大忙,成了他的父亲力挽狂澜的见证者,根本不会有生命危险。

道人看到这里不由轻叹,淡淡看了眼解锋镝。

解锋镝仿佛知道他作何想法,只能苦笑,史艳文说得对,他出现得太不是时候了。

“素还真误夺净莲,致使父亲不得不改变计划,用了本以为会用不上的禁制山,将自己的真实面目暴露在你眼前。”

失去净莲,聚魂阵的效力大减,他们便移来了一整座禁制山,而这禁制山,是父亲的下下之策。

禁制山的主要能力是镇压和消磨,绝不是一人之力能够抵抗的,因它本就是来镇压恶孽阴魅,好在阴错阳差,素还真竟能将剩下的半截建木精华凝练,注入了史艳文的身体。所以史艳文便有了入山压阵之能力,且除了他,任何人都无法做到。

这是个两厢困斗的死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也许,父亲也被那些阴魅蛊惑本性,追权逐名,所以才会做出那样的事。”

他的父亲,在史艳文入山、众道者启动禁制时,故意让开了一个缺口,让感到绝大危机的阴魅不顾一切冲了出去,附身于其他道者,围攻史艳文。

史艳文很强,尤其对那些阴诡之物来说,不可思议的强,这样的人,阴魅也不愿意对上,奈何他被推成了压阵之人,要闯出困境,压阵之人必须死。

素还真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去的。

素还真带着史艳文退进了山里,退进了那个藏着建木的山洞,阴魅畏惧建木之能,暂时只敢在洞外徘徊。而史艳文只要看见了那半截建木,再联想到聚魂庄和那被打开的缺口,所有真相都将大白。所以他的父亲以聚魂庄舍生取义再度封印之名,令他带着石头和特制的弓箭混在其中,适当远离,不要让阴魅感受到他石头上的异力。

“父亲让我等,”信上的笔墨重了些,“父亲说,等聚魂庄之人进去,等阴魅下定决心也进去,等他们逼得你分神之时,取你性命。父亲说,没有哪个帝王宝座下不是满地鲜血,若你不死,他就会死,我知道父亲做得不对,可……他是我的父亲,我不想他死。”

他选择了史艳文死。

可史艳文天运太好了,也许是天地在冥冥之中庇佑他,又也许,是建木这等神物保护了他,再或者是因为他自己也很犹豫,那一剑竟射偏了。

他是道域年轻一辈的神射手,近十年未曾偏过一箭,那次,却偏了。

“我知道你现在和素还真的关系非同一般,后面的事,素还真会比我更加清楚,”信上滴了一点黑墨,接着又道,“来到苦境时,我落下了悬崖,受了很重很重的伤,功体全费,形同瘫痪,为人所救,才明白自己到了另一个地方,完全陌生的地方。”

勉强能行走后,他四处打听聚魂庄,打听素还真,打听史艳文。然而,没有人听过,即便是素还真,那个时候也并不出名。

后来素还真、史艳文出现了,聚魂庄也听说过,却都不是他所见过的那些人。

素还真至始至终都不曾离开过苦境,他几乎快要以为这个素还真不是他在聚魂庄所见过的那个人时,感受到了聚魂庄的气息。

史艳文来了。

他来得如此突兀,他一来,聚魂庄出现了,禁制山也出现了,素还真好像也变成了那个他见过的那个素还真。

他等着史艳文的动作,常常混迹在人群等待机会接近他,可聚魂庄将他看得很严,甚少出庄,他害怕聚魂庄察觉他的存在,所以不敢常去,只能偷偷地观察。

他观察了六年,知道史艳文失去了记忆,知道史艳文和素还真的偶一相遇,也知道聚魂庄渐渐疯狂的恨意,更知道逐渐恢复记忆的史艳文都默默承受了下去。

第七年,史艳文想试着开启阵法,他就躲在山外。那阵法一人是开不了的,而且素还真不知对阵法做了什么手脚,没有素还真,开了也没用。

史艳文无能为力,聚魂庄就发了疯似地堵住出口,将他锁在了里面,那里面空气稀薄,史艳文却足足被困了一年。他被聚魂庄之人的做法吓退,欲救又无法,因为聚魂庄的人总是在那里巡逻,到一年后,他才有机会接近。

不想一年后,阵法再次产生振动,史艳文脱困而出,又三年,素还真被引去聚魂庄,史艳文随后离开。半年前,聚魂庄彻底消失,他随身携带的石头也消失不见,没了石头,他的身体也产生了异变。

可他还不想死,他必须回九界,回去看一眼他的父亲,让他的孩子去见见那个爷爷。

为了回九界,他开始和史艳文接触。一次化妆成樵夫,为赮毕钵罗指路,一次装扮成舵手,暗示其素还真的动向,第三次他带着两个孩子,正式走到史艳文面前。

这是第二张信纸上的内容,道人停了停,忍不住问:“第七年,阵法为何会振动?”

解锋镝叹气:“凭一人之力强行开启阵法必然耗损严重,正需调养时又被聚魂庄偷袭,更有戾气不断侵蚀,他那时……奄奄一息,我耗尽七成封印之力,才勉强救下他的性命,可也让他陷入了沉眠。”

这段话好像吸取了他所有的能量,解锋镝停了许久,才继续道:“第七年……我本体前往中阴界,受了重伤,影响了封印,让他记忆产生松动而苏醒,冲出了禁制山,险被戾气浸染。好在本体及时为人所救,我只好再费两层力量,彻底切断了他与那丝魂魄的联系,封印了他的记忆。”

“废去九层封印之力,”道人道,“余下一层,为何不直接示意他去找你?”

堂中一静,解锋镝闭了会眼睛,薄唇微抿,面如沉水,许久,他看向道人:“弦首,‘他’只为他而活。”

“‘他’?”

“那段记忆,有独立的人格,这人格并不是我给的,而是七年守护中自己产生的。相比于那时的我来说,‘他’比我更爱艳文,理所应当,‘他’自然不想让我接触艳文。”

道人诧异:“……那你呢?”

解锋镝笑得很无奈,他摇摇头,道:“弦首,‘他’虽然有了独立的人格,可是,‘他’还是我。记忆回归的刹那,他的情感和职责也如山一样加在了我的身上……素某还从没有过这么浓烈的情感,所以,弦首,素还真不甘心,不甘心……”

不甘心他就这么走了,不甘心他的排斥,更不甘心他……想杀我。

道人无言以对,默默打开了第三张信纸。

第三张信纸上的笔墨很少,写得是回去的方法,和一个见面的请求。

“若要回去,除了要从素还真那里得到真正的、完整的阵图,还需要素还真体内的净莲。我们见个面吧。元月二十,苦境,聚魂庄。”

元月二十,五日后。

道人眼神变了变,有些凝重,又好像放松了些:“他并没有说要杀你。”

“这是唯一的方法,”解锋镝伸手接过信件,小心翼翼地放回了怀里,“……这是素某所知的、唯一的方法。”

“……”

这信纸薄薄一张,拿在手上却有千斤重。

空寂的大堂越见沉闷。

良久,缓慢的脚步声轻轻响起。

解锋镝动身前往城外,边走边道:“弦首,可否代我去一趟聚魂庄?”

“艳文称我一句兄长,苍自该行兄长应为之事,”道人紧了紧拂尘,“不过,有件事,苍也想请素贤人注意。”

素贤人?

解锋镝站在门口回头,没有看到道人意味深长的笑容,却听到了道人半冷含威的声音。

“未来之事难有定论,苍不予置评,但,如今日之事,苍不希望发生第二次。”

“……原来弦首还是来警告素某的。”

“你可以这么理解。”

“今日,是素某过分了,将来必不再犯,”解锋镝莞尔一笑,“兄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