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水天昊提前回到单位,翻开几十页的企业改制方案,试着念了一遍,大概需要一个多小时。最近天气十分闷热,几百名员工坐在会议室,吊在屋顶的几个电风扇连臭气都吹不跑,哪能带来什么凉风,后面还有几位领导要讲话,这些领导自由散漫惯了,讲话从来不做准备,想到哪儿讲哪儿,啰啰唆唆讲半天,也不一定讲清楚。这个改制方案事先征求过员工的意见,内容基本上都知道,没必要照本宣科,讲清思路、原则、做法,知道如何作就行。他归纳两页纸,将主要事项罗列出来,做了个原则性的说明,用时也就半个小时。
水天昊是军人出身,从基层排长、管理员到机关作战参谋、副站长、所长到科长,几十人的小会上发言脸不红,几百人的大会上讲话心不跳,几千人的大会上做报告手不抖,他讲话嗓门儿大,声音洪亮,台下的听众想打瞌睡都难,而且这是关乎广大职工切实利益的大事,台下几百名干部两眼睁得圆圆的等他讲话,只怕听不清楚,回去没法向家人交待。
水天昊翻开讲话提纲,清了清噪门,高声讲道:“天气闷热,方案太长,照本宣科的念,耽误大家宝贵的时间。这次企业改制主要参照南方发达地区大型国有企业改制的成功经验,结合企业实际,综合了广大职工的意见和建议,可以说是切实可行的。主要讲三点:一是改制原则,二是如何集资,三是怎么作”
水天昊讲了半个小时,综合起来,大概意思是:两个子公司拨离出去,国有资产由子公司职工出资购买,独立经营,自负盈亏,业务上与集团公司没有关系。集团公司包括分公司由职工出资入股,国有资产退出来全部上缴政府城建投资公司。广大职工都可以集资,集资入股上不封顶,最低不少于五万,期限十天,打到工商银行的专用帐户,由钱副行长严格把关,打款数额保密,谁也不要去打探消息,银行也不会透露,包括公司领导,具体入股数额谁也不晓得,能借的借,能筹的筹,只要能弄到钱,尽管打到账户去;以前入了股的,有多少算多少,公司都有帐,与本次入股相加,就是新股分。十天后,集团公司召开中层以上领导会议,国资委王主任带队,银行钱副行长和桑主任亲自到会宣布个人集资入股数额,列出前十五位股民,召开职代会选出董事会、监事会,明年元月一日起,改制企业正式运转。
水天昊讲完企业改制方案,彭高峰总经理简要做了动员,而后是李副书记,后面是袁副总经理,国资委王主任代表政府讲了话,最后章文进董事长做了总结讲话:“同志们:刚才,几位领导做了很好的发言,谈了自己的看法,有些意见或建议非常好,我都同意。企业改制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改制以后,大家都是公司的主人,说话办事不用再看领导的脸色。这几年,公司发展蒸蒸日上,各项经济指标一年比一年好,职工生活水平大幅提高,有些员工的工资收入比我们这些当领导的还要高,比如说施工员、技术员、安全员,每月五六千元,项目经理更不用说,除了上交集团的那点管理费和员工工资外,剩下的都是自己的,只是赚多赚少的问题;分公司领导收入也不低,先不说承接工程有没有灰色收入,一年的奖金就是十多万,奋斗了这么多年,哪个经理没有百十万?我们这些领导坐在这个位置上,看起来很风光,说实在话,一年的收入还没有项目经理高。形势大好啊,同志们,你们都有机会坐我这个位置,将来不管谁坐这把交椅,相信被我干得更好,我期待未来的董事会,率领广大员工奋勇当先,经济效益提高到一个新的台阶。我们这些领导都老了,将来坐不坐这个位置,处级待遇不会变,我们的去与留,政府还是要买单的,口袋里没钱,大不了不当这个领导,换个岗位混到退休,将来也有一碗饭吃。”
章文进觉得有些口干,喝了两口茶,用湿巾轻轻擦了擦,脸上掠过一丝微笑:“同志们啦,这次企业改制,对你们都是一次难得的机遇,回去以后,赶快筹钱吧,只有十天时间。在这十天里,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有些可能要走上领导岗位,有些可能要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有些可能还是一位光荣的职工,我期待将来成为你们手下的一名员工。我这个高级工程师,当一位工程技术员、施工员总可以吧!呵呵呵。不过话又说回来,建筑企业是靠工程吃饭的,将来不管谁坐在这个位置上,都得有活干,都得有饭吃,希望在这十天的宝贵时间里,不管是集团领导、分公司领导、项目经理,还是技术员、施工员、安全员都要以工程为主,不要顾此失彼,工程重量出问题,到时候你那点工资赔进去都不够。各个岗位一定要抓好工程质量,抓好工地安全,抓好人员管理,要是那个岗位出了问题,要追究主体责任,追查到底,到时候不要说不给面子。散会。”
几百名干部伸腿展腰,像马蜂窝一般炸开了:“集资入股,谁敢跟集团领导比,这群王八蛋吃着公家的饭,用着手中的权,接工程拿提成,建工程拿回扣,少说一年也有几十万,坐在主席台上哭什么穷?”
“我看这次改制,还是换汤不换药,你可不要乱说,到时候叫你滚蛋。”
“前几年公司改制,老婆下岗,家里就我一个干活养活,丫头上大学需要钱,他让我没活路,我就让他没出路,要是把老子急了,白刀了进去红刀子出来,横竖是个死,我怕谁。”
“这群王八蛋,领导岗位上捞够了,坐着说话腰不痛,五万块,我上哪弄这么多钱?把我卖了,也凑不够这个数,入不了股谁要你?唉,我真是发愁啊!”
“章文进当了十几年董事长,没有几百万谁信哩,以我看,这个董事长非他莫属,听说公司还欠他三百多万哩。”
“这倒不一定,总经理虽然年轻,他在这个岗位上也没少捞,他两个弟弟都是集团公司的项目经理,还有几个铁哥们,凑个四五百万还不是小意思,我看董事长并不一定争过他。”
“集团有钱人多得很,这几年,上亿元的项目经理就有十几个,每年的利润少说也有几百万,虽说搞工程都要垫付资金,公司欠他们不少钱,要是出钱入股,集团公司那点周转资金还不让这些人抽空了,以后还怎么建工程,我看这个公司非改垮不行。”
“说得对,哪次企业改制,流失的不是国有资产?富了个别人,穷了大多数,还不让职工议论,要是被领导听见,治你个谣言惑众,诽谤他人,一脚踢出公司,啥补偿也没有,吃亏的还不是咱们这些没有话语权的穷职工。”
“哎哟,幸亏后面没有人,不然你是怎么下岗的都不晓得。这话可不能当着大伙的面乱说。”
“反正没钱入股,听到了也无所谓,到时候还不是要下岗。”
“老朱,你准备入多少?”
“嘿,我一个看大门的,能有多少钱,借钱凑够五万就不错了。”
“股份多,年底分红多,这几年建筑行业这么火爆,还是想办法多入点股好,靠那点工资没办法生活啊!”
“老杨有钱,这几年看工地,没少倒买钢材吧,一个月买三吨,也有上万元的收入,你看了这么多年,还不弄个几十万?”
“以为谁都像你,公司的手脚夹、支模板拉出去租给别人赚外快,就连公司的搅拌机都敢卖,还有啥不敢卖的?你那两栋库房,装的还不是没卖出去的钢筋水泥,赶快出手吧,不然,公司来个大清产,说不定判你坐牢哩。这不是损人听闻,以前有过先例,作为朋友,我才提醒你。”
机关干部各怀心事,盘算着各自的利益。分公司领导回去后,召集全体职工传达会议精神,会议强调,最近是敏感时期,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问的事不问,不该做的事不做,不该去的地方不去,做好自己的事,管好自己的人,看好自己的门,守好自己的嘴,不要引火烧身,危及他人。
水天昊手里没有钱,文雅洁老是嫌工资不够花,购买军区的经济适用房,还是用商品房抵押贷的款,三十多万元够他还几年的了,哪还有什么闲钱集资入股。他这个副总经理也就是这三四个月的头衔了,过了这几个月,还是回家带丫头吧。工作二十多年,还没有好好休息过,现在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要是这次离岗,进入四○五○队伍,再想找份如此风光的副总经理位置,下辈子也不一定等到。五万块钱倒是能凑够,十万块钱也可以,可是自己没干过工程,一不懂技术,二不懂业务,就会坐机关抓管理,写材料也没啥说的,这是他的老本行,入了这五万块钱,当不了公司领导,展示不出自己的管理才能,还不如回家休息。再说了,有钱的领导多得很,就是小小的项目经理,个个财大气粗,声高气傲,有几个臭钱,成天牛气十足,根本不把职工放在眼里。这次企业改制,以股份多少定职务,占有股份越多,岗位可能就越重要,这跟过去的捐官买官差不多,只不过算的是股份,不想干了还可以退出来。以后集团公司变成股份制,领导层可能会有大变动,肯定年轻人具多,一帮朝气蓬勃、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当了公司领导,谁吃撑了没事干,请你这个老气横秋没有活力的老军转当副手?迟早要离开,还不如早做打算,乘着这几年建起来的人脉关系,再谋一份职工,能混几年混几年,只要将戌马半生的工作经验奉献出来,为第二故乡经济建设尽点微薄之力,也不枉部队培养了这么多年。
工地上都是施工的农民工,见不到安全员、施工员、技术员、材料员、资料员、化验员、质检员,分公司领导都在忙着筹钱,集团领导不是参加政府会议,就是借口考察,上百个工地见不到公司领导的踪影,几万名农民工靠劳务公司管理施工。
水天昊忙得脱不开身,办公室成天挤满了人,都是咨询入股的事,走一批来一批,他还得不厌其烦的一遍遍解释,连口茶也顾不得喝。有些职工调笑他,他是部队退役干部,有几十万的退役费,这几年在副总的岗位上也没少捞,还有个当劳务公司经理的弟弟,弟兄俩凑个三五百万不成问题,有了这个数,董事长、总经理不敢说,副总那是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