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了“三奔子”,水天亮、水天江打工回家,家肥老早拉到地头。家里没多少农活,水天昊没有事做,走亲戚看朋友,只要他快乐,水保田、龚秀珍就高兴。水天河放了几年羊,十五六岁看着同样大的孩子打工回家,喇叭裤,高跟鞋,长头发,小胡子,很是羡慕。他家里不想呆,跟着水天亮、水天海进城打工搞建筑。
水天河没有文化,悟性又差,几年下来,连墙角都砌不好。他当不成大工,只能做些抹灰打杂的小工,提水泥,搬砖块,筛沙子,累死累活赚不了多少钱,干了几年转行做小本生意。
他骑自行车收过猪毛,倒过中草药,还去附近集市贩卖过蔬菜,没有赚上什么钱。上山下沟骑自行车太累,家里新买的“三奔子”,当地人也叫三马子,他不舍得开,就向亲戚朋友借了两千多元钱,买了一辆半新不旧的二手车,后面带个半吨重的小货厢。买来“三奔子”,成天走街串村,各家各户收余粮,收满一车就拉到集市上去卖,或者拉到粮站上缴,每公斤赚个一两毛,一年下来,不但还清了买“三奔子”借的两千多元钱,还净赚了三千元,这在当地算是不错的买卖,比起进城打工强多了。哪行能赚钱,哪行人就多,水天河只收了二三年粮食,农村人看到有利可图,收粮抢生意的人多了起来,这行也就没啥赚头了。
改革开放在农村推行了七八年,农村人思想观念有了很大改观,收猪毛、贩蔬菜、倒羊牛、买猪肉,做生意致富的越来越多。冬天家里没有农活,水天河开上“三奔子”想去附近村庄收点余粮,叫水天昊跟他一块儿去帮他算算帐,收收粮。
水天昊呆在家里闲得无聊,他披上送给大哥的军用绵大衣,跟着水天河到附近村庄去收粮食。水天河开着他那辆半新不旧的手扶三轮摩托车,翻山越岭,一路颠簸,来到榆树县境内的泉水乡,开着“三奔子”也就半个小时的路程。水天河说,这个地方他来过好几回了,跟这里的老百姓很熟。
“老板,你又来了。”刚到一个村庄,站在门口的陌生人打起了招呼。
“有余粮么?今天过来收点粮食,价格好着哩,有余粮的话给你卖个好价钱。”水天河停下车,跟那人套起了近呼。
“你不是收猪毛吗,咋又改收余粮了,这几年你可把钱挣美了。”说话间又来了十余个庄口人。
“有啥收啥,我一天辛辛苦苦跑这么远路,还不是给你们提供方便,呵呵呵”做了几年小生意,在水天昊眼里一向木讷的水天河,也变得越来越会说话了。
“提供方便,哈哈哈把你赚的钱给大伙分一点,不是更方便么?”一个矮胖子开起了玩笑。
“这不是给你送钱来了吗,白送你也不会要,赶快去背点粮食来,你就好意思收钱了,哈哈哈别忘了,是吃不完的余粮,不要把口粮拿来卖了,让全家人喝西北风。呵呵呵”水天河十分豪爽的跟大伙开着玩笑。刚才围了一圈的老乡回家背粮食。
“要过年了,有些人正缺钱花,自从土地分包到户后,大家的干劲非常大,这两年雨水又好,家家都有多余的粮食换钱花。我每次来这里都能收满一车。这一车拉到集市上,能赚一百多块哩。”水天河乘着老乡们去背粮食,给水天昊透起了底儿,说着好像在寻找什么。
水天昊问:“你在找啥?”
“哎呦,忘拿秤了。嗨,你看我这记心,忘了就忘了吧。”水天河不慌不忙,坐在车座上等人背粮食来。
“没有秤咋收粮食,今天干脆别收了,过两天再来吧。”水天昊担心的劝慰他。没有秤老百姓能买粮食吗?水天昊想,这一趟怕是白跑了。
“不能就这么回去,上次来的时候,就跟这些村民们说好了,今天一定来收粮,做生意也要讲究个诚信,他们费那么大劲把粮食背过来,咋能叫人家背回去?这可不能当儿戏,不然以后没人信了,我还怎么做生意。”水天昊真的有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吆喝收粮的水天河就是当年那个哭闹着不去上学的五蛋?
“你连秤都没带,怎么收啊?”水天昊真是个书呆子,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式。
水天河笑了笑,胸有成竹的说:“你真是书念多了。没事,你看我的,没有秤照样收。”
水天河可能真的事先约好了,没过一会儿,果真有不少村民手提肩挑背扛快步走过来。有人交粮食,他就会先问:“你在家称的是多少公斤?”等对方报了数后,他就认真的记录下来。他文化程度不高,大字不识几字,两手抖动,记录太慢,将记帐本往水天昊眼前一伸:“二哥,你帮我记吧。”
水天昊接过本子记录起来。刚才卖粮的那位老乡看他只记帐不称粮,疑惑的问:“为啥不称呀,你就不怕我骗你?”
“嗨,咱都打过多少次交道了,你是啥人我能不知道?大伙都是实诚人,我信得过你,尽管放心的报,你说多少,我记多少。”水天河话虽这么说,可这心里还是不踏实。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做了几年的收购买卖,两眼一测,双手一掂,估摸着八九不离十,错不到哪儿去。
“老板,你这么相信我,我能好意思骗你吗?你放心的记下我的名字,斤两不够来找我,你车上这位兄弟可以做证。”那个瘦高个老乡使劲一举,一筐扁豆推上车,这人一看就是个实诚人。
水天河望着帮他记帐的二哥水天昊,自鸣得意的吹嘘起来:“他是我二哥,正在上军校,我今天没带秤来,就是让他看看咱老老农民有多实诚。”
“我看他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不像老农民,原来是军校大学生,将来当了军官,提拔提拔你,大冬天的还用在这里收粮食!哪像我们这些老农民,这辈子算是报销在这穷山沟了。”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看着记帐的水天昊,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这两年水天昊在雾城上学,那里的气候潮热湿润,工作轻闲,成天过着学习、吃饭、睡觉三步曲,基本不干什么重活,他皮肤白净,手如葱丝,身材消瘦,身板笔直,活脱脱一个帅小伙。听到这么多人赞誉他,心里美滋滋的,什么话也没说。
水天河自豪的说:“我二哥这辈子不受苦了,吃喝拉撒都是公家管,军校毕业就是领工资的大军官,哪像我这个文盲,这辈子窝在穷山沟,哪儿也去不了。”
“等你二哥当了军官,提拔提拔你,当个班长也行,尝尝公家饭的味道,回来就是当一辈子农民也不后悔。”瘦高个开玩笑说。
半天功夫,没有带秤的水天河收了满满一车粮食,开着他那辆“三奔子”,哼着乡间小调,高高兴兴的赶往集市。水天昊摇摇晃晃坐在粮食上面思索,心里还是有些好奇,不解的问:“五蛋,你为啥老问他在家里称了多少公斤,他们能跟你说实话?”
“二哥,我已经长大了,大小也算是个老板,你以后不要当着外人的面叫我五蛋行不行?”在水天昊眼里,水天河好像还是一个未长大的孩子,他“五蛋、五蛋”的叫顺口了,没想到会丢他老板的面子。水天河好像对五蛋的称呼不太满意,若有其事的纠正他的名字。
“对了,你现在是老板,我是你的记帐员,在众人面前老是叫你五蛋,他们还以为我是你的老板哩,呵呵呵”水天河听二哥取笑他,逗得他大笑起来。水天昊忍不住笑了两声,问:“对了五蛋,不对,水老板,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你就不明白了。”说他是老板,还真的拽起来了,文皱皱的拉起老板的架式来:“哈哈哈,卖粮食前,村民们怕被人骗,都有在家称粮食的习惯,看你称的重量跟他称的相符不相符,好做到心中有数。”
“这样收粮食是不是有点冒险,第一个你没称,第二个看你还没有称,谁能保证后面的人不多报斤两?”文化人就是疑虑多,也许是水天昊不了解农村人的诚信吧,老是不放心水天河收购粮食的斤两。
水天河说:“说实话,我心里也没有把握。我这样做,就是不想空跑一趟嘛,更不想让那些送粮来的村民们辛辛苦苦地瞎忙活一场;再说,虚报的只是少数,不可能大伙都这么做,凭我这几年做买卖的经验和直觉,如果虚报得太多,我还是能掂量出来的。我想,就算这趟生意不赚钱或赔点本,能够让这些村民们相信也是值得的,毕竟以后还要长期跟他们打交道。”
水天河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做小本生意讲的就是诚信,他能为老百姓着想,这让他刮目相看。有些好奇的问:“你没念几天书,加减乘除都没学会,收粮食你咋算帐?”
“嗨,现在不是有计算器吗,指头点几下,数字就出来了。再说了,老百姓会算帐的多得很,等你没算出来,他们早就算好了,你先问他多少钱,再看看自己的数字,差不多就行了,差得多两人再算,一般不会弄错。”水天昊听了他的算帐经验,心想,一个人在工作实践中不断的总结经验教训,即使没有多少文化,也能做点小买卖,就像盲人走路,只要用心就能走到心中的终点水天河、水天昊一路说一路唱,很快就到了红光集市,收购站过完秤,整车粮食竟然比记录的总数多出了十余公斤,水天昊有些纳闷,但事实摆在眼前。心想,这些村民们虽然文化素质低,但决不会在家称错秤记错数,还是咱老百姓实诚,他们太可爱了。水天昊心里有些自惭形秽,惭愧把这么朴实善良的老百姓想歪了。
收购粮食,没有称重量,反到多出了十余公斤,水天河做了几年的收购生意,像这样的事还是头一回。水天昊反复捉摸了好几天,认为这些村民们故意而为之。两人卖完粮食,在集市上吃了两饭哨子面,怀揣着几百元辛苦钱高高兴兴的住家赶。在回家的路上,水天河讲起了他在水家湾收购粮食的故事。在他的影响中,本队人最不好打交道,也许是太熟悉的缘故吧,你猜我防,不讲信用,做起事来还不如外乡人。
有一次,他就近在水家湾收粮食,霍飞龙、霍飞虎兄弟背来两袋子发霉的仓底粮,按理说这样的粮食集市上是不收的,他俩死乞白赖的叫他收下,说价格可以便宜,连袋子拿回去,要是买不掉再退回来。水天河想想也是,卖不掉可以拉回家退给他。
水天河称好后准备装车,霍家兄弟说他的秤不对,家里称得好好的,一会儿功夫咋就少了两斤?他大呼小叫的说他坑人,骂他不讲信用,连本队人都敢欺骗,还不知道在外面是怎么骗人的。车前围满了庄上人,刚买完粮食的吴大运、水保贵、水保柱、龚进成、吴大贵都说秤没错,跟家里称过的重量差不多,为啥到他这儿就少了哩。水天河知道他的台秤不会有错,他说少了两斤,搞不清到底哪儿出了错。他当着大伙的面,又称了一遍,跟前面的重量一致。
霍家兄弟还是不饶人,硬说是他的秤有问题,缺斤少两,坑害邻居,不讲信誉,还说吴大运、水保贵都是他家亲戚,即使秤有问题,也不会当着大伙的面说出来。吴大运、龚进成听后不高兴,非要背着粮食去他家过秤,两人理直气壮的背起粮食去家里过秤。霍飞龙家用的是杆秤,吴大运、水保贵帮他抬秤,霍飞龙看秤,他把秤砣拨了又拨,一直拨到杆秤低头为止。龚进成看后大笑两声:“你以为大伙都跟你一样称秤,秤杆垂下去了,咋不用手扶住,手扶住还可以多称几斤。”
吴大运放下粮食,笑道:“五蛋用的是台称,比你这杆秤准多了,他称粮食,大伙都在跟前盯着,不会弄错。
水保贵瞪他一眼:“就是弄错了,你这两斤发霉的仓底粮能赚多少钱,能占你多大便宜?明摆着这是亏本的买卖,我看老五不要收了。”
霍飞龙听庄上人都在怪罪他,觉得不好意思,嘴唇抖动了几下没有说出话来。霍飞虎啥话也没说,眨了眨低垂的眼皮,背起发霉的粮食走了。两袋子发了霉的仓底粮没有收成,倒惹了一的臊,真是花不来。水天河揣着一肚子怨气,拉着半车粮食上集市买了,从此不再收本队的粮食。
还有一次,水天河收猪毛,他知道霍飞龙不好打交道,不想收他家的猪毛。霍飞龙看他收猪毛,提着半筐猪毛说要便宜买给他。水天河接过筐子看了看,猪毛里掺杂着沙子,还有粗粗一把猪鬃,猪鬃要比猪毛贵。他拿起猪鬃掂了掂,心想,他家的年猪不大,猪毛不多,猪鬃倒是不少,一头小猪咋有这么多猪鬃?他摊开猪鬃一看,中间全是短毛,像是一根一根整理好的肚皮毛,觉得有些好笑。霍飞龙为了多换几个喝茶钱,费了好大功夫才把猪毛整理好。他二话没说,绑好猪鬃,问他多少钱,他说人家买多少就给多少。霍飞龙能整理好这把猪毛也不容易,看在辛苦的份上,给了他好猪鬃的价格。猪毛中沙子太多,他怕弄脏猪毛没有收,霍飞龙提着掺满沙子的猪毛,拐着歪八字微笑着提走了。
春节过后,亲友们都来送他,爷爷、三爷、三奶奶、舅舅、姑父、叔叔婶婶们换上新衣服,他给大伙照起了相,单人照、全家福、合影,照了不少照片,三卷胶卷还没够用。他给爷爷、三爷照了几张老相,舅舅和父母都是第二次照相,照相会笑,比去年好看多了。
水天昊返校,水天河在送他去火车站的路上说:“二哥,你还记得不,那天收购粮食不是多出十余公斤粮食吗?我认为这是村民们故意这么做的,他们看到我没有称粮食,这是对他们的信任,他们每人就有意少报一点,结果凑起来就多出了十余公斤。”
“不会吧,这些刚从穷窝里爬出来的穷苦农民能有这么高的觉悟?我没听说过这样的事,那些村民们简直是太老实了,他们为啥那么傻呢?”实际上水天昊那天早就看出这些村民们的朴实善良,他们虽然文化素质低,农村有农村的处事原则,他们重德守道,诚实守信,他故意说给水天河听。
“怎么会是傻呢?他们这样做是有原因的。那些村民们害怕个别人多报斤两,一颗老鼠屎毁了一锅汤,坏了大家的名声,故意少报一点来填补。我一定要坚持诚信的原则,绝不压级压价,缺斤少两。做事首先要做人,他们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教育课啊。”经过多年的摸爬滚打,水天河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