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收后试验田的苞谷把家家户户的粮仓装得满满的。七里坡的乡亲脸上神采飞扬,怎么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
许多年以来,七里坡人家的粮仓从未装满过,今年的粮仓却实实在在地装满了。连老光棍王明权也养了一头年猪,因为有了充足的粮食才养得起年猪,有了猪庄稼就不缺肥料了。
相邻的几个生产队看见七里坡成片的苞谷长势茁壮,心生疑惑,总觉得七里坡人在搞鬼名堂。调侃蒋麻子去他们队里当队长,让他们的庄稼也改变一个模样。
蒋麻子眯着一只眼睛应着,但要给他多分一份粮食才去,那笑容显得有些诡秘,让人捉摸不透,更添了几分神秘感。
七里坡人那挂在脸上的喜悦让别人既羡慕又妒忌。
李勇的户口虽然已迁回万川市,可七里坡的人们仍将他视为一名社员,一粒粮食也没少他的。丰收的喜悦让李勇的心情大为改变,身体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好多了,饭量增大了,睡眠也充足了,还能整天出工了。脸上还泛起浅浅的红润光泽,秀芝为他煎熬的中草药剂起到了效果。
那天,秀芝带着李勇去县城,让老中医刘寿康给李勇把脉。刘老先生摸过李勇的脉象后,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说他的治疗效果很好,并叮嘱秀芝,药的剂量要逐渐减少,再坚持一段时间就会痊愈。他还喜滋滋地问他俩什么时候结婚,到时要讨杯喜酒喝。说得秀芝脸红红的,显得格外羞涩,那喜悦之情却溢满了脸。李勇也兴奋得握着拳头使劲往前冲了几下,仿佛有了以往一样的力气。
回七里坡的路上,刘老先生的话在李勇心里成了一服良药,扫去了他心中的阴霾,使他精神倍增,性情一下也活跃起来。他兴奋得像孩子,在秀芝身前身后来回地蹦跳着,不时捡起石块扔得远远的。他好感激秀芝在这几个月里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照。她不仅要干农活,还要进山采药,回家煎药,打柴做饭的事也全包了。
他深深感到自己已经离不开秀芝了。他庆幸自己果断地回到了七里坡,回到了秀芝身边。他若一直待在城里,也许早就革命到底了。是秀芝将他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
他盼望着自己身体快点痊愈,他一定要好好地爱着秀芝,让秀芝少做点活儿,不能让她太累了。
翻上伍家垭口,李勇扯开嗓子“呜”了一声,他要将心里的喜悦传递给山里。看李勇那孩子般的动作,秀芝也开心地笑了,她心里溢满了母爱般的喜悦,她感到好宽慰,终于将他从病魔手中夺回到自己身边,自己的辛苦没有白费。
秀芝感到了一种成功的欣喜,更感到那源于心底的爱恋和幸福感即将变为现实。秀祼芝在垭口的苦楝树下,远眺山岭下秋收后的田野,此时田野无私地露在洁净的天空下,那么坦然,真实,那无拘无束的模样让人感受到一种真实的美感。
秀芝的心绪好久都没有像今天这样轻松愉悦了。她捋了一下头发,正欲叫李勇,突然,李勇在她身后紧紧地抱起她在原地旋了一圈。
“你在干啥呀,身子都没好完。”她娇嗔地责备着,脸红着略带羞涩,眼睛却充满了温情。
李勇大声地笑了起来,一下站在她的前面,身子往下一躬:“秀芝娘子,为夫我背你一段。”
“别开玩笑了,你还需要好好养一些日子。”秀芝“扑哧”一下笑了,边说边把他轻轻推开。李勇不容分说,猛地一下将秀芝拉在背后,双手紧紧地反抱着她,大步朝前走去。秀芝在李勇的背上“咯咯”地笑了起来,羞得满脸通红,可她感到好开心,好幸福。
二
深秋了,七里坡的人们收完了夏粮又开始收获沙子坡的桐子了。七里坡人们的喜悦是发自心里的。今年,他们不但装满了粮仓,眼看着又要收现钱了。这么多年来,七里坡是第一次有这么大的经济作物收成。
蒋麻子是有心人,他让人将肖国庆从公社叫了回来,把全队社员叫到沙子坡前,交给了肖国庆一根竹竿。
然后,大声地讲道:“大伙听好了,沙子坡的这片桐子林今天开始收桐子了。三年多前,这里是一棵草都不长的沙子坡,今天,这满山的桐子树结果了,这是咱七里坡有史以来最大的经济作物,咱们这里从来就缺少经济上的现钱收入啊,是他们……”到这里,蒋麻子停了一下,眼睛有些潮湿了,他动情地指着肖国庆和李勇,“是肖国庆、李勇还有王老师、秀芝姑娘他们不辞艰辛,为咱们开辟出了这片桐子林。”
他声音有些哽咽,“为了这桐子树,国庆还受了那么大的冤屈……”他调整了一下情绪,大声问道:“大伙说,这沙子坡的桐子树全靠谁?”
“肖国庆!李勇!”大伙的回应声萦绕着桐子林。
那桐树叶也簌簌地飘然而下,树枝微微地晃动着,仿佛在欢愉地翩翩起舞。
“那好,”蒋麻子继续说,“今天,我们就请肖国庆、李勇打下沙子坡第一颗桐子。”
说完,他带头鼓起掌来,接着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此刻,肖国庆心潮起伏,心头仿佛被汹涌的巨浪撞击着,让他感到了隐隐的疼痛。他想起长眠在知青屋后松林旁的父亲,这桐子林也有父亲的一份贡献啊!肖国庆眼圈红红的,停了好久,他显得有些沉重地说:“我们今天就要收获桐子了,但这片林子不只是我和李勇的功劳,而是大伙艰辛劳动的结果。为筹这片林子的树苗钱,蒋队长的唐姨付出了生命代价,蒋德才受了重伤。陶哑巴也受到了冲击,它确实来之不易。”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了。“乡亲们,我们一定要好好地珍惜今天的拥有,七里坡的改变靠我们大伙努力创造,需要我们团结一致,我建议,从今年起,每年将桐子收入留一部分专门用于搞经济副业,让咱七里坡人不但有粮食吃,还要有钱花。”大伙又鼓起了掌声。
蒋德才忽然高喊了一声:“感谢肖主任。”
大伙也跟着喊了起来。
肖国庆的脸“唰”地一下红了,连忙用手阻止大家,大声地说:“我建议,由秀芝打第一竿,因为是她让我和李勇坚定不移地在沙子坡种桐子树的,没有她的帮助,我们也许会坚持不下去的。”说罢,肖国庆将秀芝拉到了前面,将竹竿递给她。
秀芝的脸羞得通红,说啥也不肯去打第一竿。
这时,冉广兴上前笑着说道:“让国庆、李勇、秀芝一起打第一杆。”
“好!”大伙一起声喊了一声,接着,又鼓起了掌。
最后,由他们三个人一起打了第一竿。
沙子坡桐子林传出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呼喊声,七里坡的山野都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陶哑巴也“呜呜”地大声叫喊着,高兴得手舞足蹈。
三
当七里坡的第一场雪飘洒在山岭时,队里许多人家开始杀年猪了。七里坡成了全公社唯一一个家家户户都杀年猪的生产队。
七里坡人的心里乐融融的,每家杀了年猪都要请李勇、王永洁去吃饭,同时,还要送一块猪肉给他们。大家都在唠叨着肖国庆没能回到七里坡,说过年时一定要请他回来。肖国庆深受七里坡人的尊崇。
蒋麻子也当仁不让地成了每家吃杀猪饭的座上宾了,喝了几口酒后,那红得闪亮的麻子点点就像繁星一样,显得格外精神。蒋麻子情绪十分亢奋,七里坡的变化是他当队长的一份荣耀,他心里的那种自豪与快乐是难以言表的。
************饿死人的惨景在蒋麻子这些人的记忆中是心有余悸的。现今的七里坡就是肖国庆的一个点子,让大家能有粮食吃了,这多了不起呀,每家每户都杀猪过年,还真是七里坡的奇迹,他心里乐呵着。有人跟他开玩笑,说要给他介绍一个婆娘,他装着不好意思,其实他真想讨个婆娘了。现在家里没有女人已够乱的了,孩子们吃的、穿的都没有个人打理。他成天忙着生产队的事,回到家里孩子们做什么他就吃什么。他的心里和家里都需要一个女人了。没过多久,冉广兴还真为他介绍了与光明大队相邻的勤俭大队一位死了男人的年轻寡妇,她结婚不到一个月,男人就中暑死在庄稼地里了,连孩子都没有生过。
婆家骂她是克夫的命,一家人时常将她打得遍体鳞伤,她回娘家连诉苦都不敢。在婆家只有做活儿的份,连饭都不敢多吃一点。大队书记王志强知道后还将她公婆训斥了一顿,可回到家里婆家反而变本加厉地对待她。全队里的乡亲们都很可怜她。
她被迫去跳水塘,幸好被人发现得早,很快救了起来。
王志强书记想送她回娘家去,可她坚决不回去。她娘家在邻近竹县的一个贫脊的山里,是有名的光棍大队,属于无旱缺收,天旱绝收的穷山区。因她娘家兄弟姐妹多,穷得一年缺几个月的粮食,她回去后家里多一张嘴吃饭,那将是父母不愿,兄妹讨厌的事。前不久在公社开支部书记会时,王志强讲到了这可怜的寡妇,没想到冉广兴还记住了这件事,介绍给蒋麻子,蒋麻子觉得年龄差距大了一点。
冉广兴半开玩笑地说:“让你吃回嫩草咋啦,再给你生一堆儿子出来,让你养个够。”蒋麻子倒不好意思起来,最终默默地点了头。
就在第二天赶场时,冉广兴带着蒋麻子与那年轻寡妇见了面,俩人一见就相中了。一个是要跳出虎口求生,一个是看中年轻漂亮。
那寡妇叫王秀珍,个头高挑,鹅蛋脸型,尤其是那双眼睛,黑眼仁亮得让人不敢多看,很迷人。
蒋麻子一见面就放不下了,心里像猫搔着似的,这一来二往的,两人很快就确定了关系。王秀珍婆家以不退嫁妆为条件,答应了王秀珍改嫁。娘家向蒋麻子要了二百斤谷子、一百斤苞谷作为聘礼。
蒋麻子二话没说,就找了三个人挑着三百斤粮食,自己背了几块腊肉和三斤叶子烟与王秀珍一起到了那个竹县的娘家。其实,那老丈人和丈母娘比蒋麻子大不了几岁,他们一聊就中了。
看见蒋麻子那么大方,话说做事十分干脆,很快就像兄弟似的聊得火热。看见他们十分融洽的样子,王秀珍心里轻松了许多。
第二天离开娘家时,王秀珍泪珠涟涟地望着那低矮的茅草房和妈妈那苍老憔悴的面容,心里好不感伤。
秀珍翻过了好几道山岭还回头望着那渐渐隐在天边的山峰,那山峰里还有她永远都忘不了的爸爸、妈妈。就这样,蒋麻子讨了一个比他小将近二十岁的年轻、漂亮的婆娘到家里了。
王秀珍一到蒋家就将那散乱无序的东西整理得井井有条,房前屋后的淤泥也都清理得干干净净,孩子们的破衣服也补得好好的。一看就知道她是一个能干女人。
她白天出工干活,收工后喂猪、做饭,家里的活全揽了,乐得孩子们偷偷地挤着眼睛。几个孩子开始还不好意思叫她,蒋麻子也没有强迫孩子们,后来孩子们就主动叫她秀珍妈妈了。让王秀珍感动得泪水都掉下来了。
王秀珍原本是穷人家的姑娘,能干活又懂事,很善解别人的难处,生怕别人吃了亏。
到了蒋麻子家里,她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安宁生活,在蒋家有粮食吃,还能养猪过年,这在她心目中已是件很幸福的事了。她心里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善待蒋家的儿女,她相信“善有善报”。只要善待孩子们,他们以后长大了就会对自己好。因此,她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劲,家里屋外她都费心地干着。
七里坡的老少们调侃着蒋麻子,说他老牛吃上了嫩草,说他一脸麻子居然还有那么好的艳福。老光棍王明权更是羡慕得流口水。
蒋麻子家里自从来了秀珍后,一日三餐吃得热乎乎的,家里生活也一下改变了许多。蒋麻子那开心的样子让孩子们都看出来了,每天总是主动问秀珍累不累,秀珍也总是抿嘴一笑,说不累。他时不时地偷偷望着秀珍红红的脸蛋,心里乐得开花,他又找到了年轻时的感觉。
快过年了,七里坡山前岭后被白雪扮得晶莹剔透,圣洁无比,远远望去,让人心中骤然宁静。好一个瑞雪兆丰年。
四
新春的临近,年味更浓了,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年饭了,秀芝却每天都朝晒场旁的山梁期盼地望着。
李勇回万川市办户口去了,他说来回三天就够足了,可这一去就快十天了还没有个回信。秀芝的心一天天地焦虑着,盼望着。李勇还说办了户口就在正月里选个日子结婚,秀芝那颗心期待得就像有个兔子在心里蹦跳着一样。
然而,那喜悦劲却随着李勇迟迟未归而渐渐减弱,甚至慢慢地变为担心了。
李勇回到万川市。爸爸、妈妈看见儿子迈着稳健的步子回来了,惊喜得张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儿子身子明显壮了,那苍白的病态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妈妈一下紧紧地抱住儿子,泪流满面地说:“勇儿,你真的回来了?”
“嗯。”李勇热泪盈眶地点着头。
爸爸在他的肩膀拍打了两下就扭头走开了,一边悄悄地抹着泪。儿子终于回来了,而且是那么健康地回来了,那颗悬在空中的心终于悄悄地落进了心窝,他心里激动地流着眼泪。
妈妈拉着李勇的手说:“勇儿啊,你咋那么倔呢?非得要回山里去?”
李勇将妈妈扶到桌边坐下,详细地讲了他回到七里坡后的情况。他说到秀芝为他治病采药差点掉下悬崖时,落下了愧疚的泪。
妈妈悄然地落泪了,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心里一阵阵地酸楚,在儿子最需要关爱时,是秀芝向他伸出了温暖的手,让儿子有了生活的勇气。她深深地感受到了儿子对秀芝的向往。但她怎么都不明白,儿子对城里的一切怎么就那么厌恶。
妈妈让李勇先好好地歇息两天,让他在万川市过了年再回七里坡去。因为妈妈心里最不愿意的是儿子再次将户口迁移到永平县辽叶河公社去。将户口办到农村去太容易了,可要办回城里真难啊。妈妈是想让儿子在家过年,多待点时间能冷静地想一想,身体恢复后就在城里找一个工作,总比在那艰苦的山里好得多。
妈妈将户口簿藏了起来,李勇怎么找也找不到。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了,李勇不但没有平静,反而一天比一天焦虑、烦躁,他求着妈妈尊重儿子的选择。可妈妈每次都是默默地流着泪不愿多说。
李勇的心被撕咬着,他在妈妈的泪眼面前除了心痛不安外,真的很无奈、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