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昨夜起始,一直连番大战到救出陈嘉艳,然后又在今日急促赶上留宗,为了与那位大书流先生争分夺秒,不顾自身体内沉重伤势的与留宗宗主古冬春打了一场生死之战,梁千羽不能说不累,但他的内心却很清明。他的武道修为,在这一场场战斗中受到了不少砥砺,连那小扶摇内功,亦是有所见益。
梁千羽面对古冬春第二次挥出的剑招,悚然而惊之后便是迅速沉下心来,平静对待。江湖两人交战,最忌讳急功近利的焦躁。
春秋远不如冬夏来的霸道凌厉,排名十八的名剑凉墨在这一剑下反而显得古朴无华,形如寻常剑。但梁千羽却从这一剑中感受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剑势,甚至有一丝剑意。
古冬春抱剑修行五十载,在年纪轻轻时迈入二品境界,其后几十年却一直固守原地,不见进益。先是当了留宗宗主,后是降于靖王府,为之不知做了多少暗中肮脏事。古冬春的剑愈来愈重,让他提的也是愈来愈费力。
曾经的古冬春就有过想法,将死之前,自己是不是会提不起剑?
直到昨夜听闻爱徒王靖宇的死,听闻了点墨山梁千羽的名头,这位老人才突然感觉有点意思,才突然感觉自己好像又进了江湖。
老实说,古冬春对梁千羽并没有那种杀徒之恨,这不是因为他不爱不喜王靖宇这个徒弟,只是因为他活的岁数太大了。无论是江湖还是庙堂,王靖宇选择了这条路,就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所以他这个做师父的也就无需太过在意。
古冬春一气绵长,从未有过如此畅快。先前冬夏霸道剑让他感觉到人生渺渺,当活在当下,那颗蒙垢尘心似是再次跳跃了起来,所以才会让他紧接着挥出这承接下来的春秋一剑。
曾经的那位李家剑族李阁蒸赠予他独一剑的时候,也赠予了他这春秋一剑。
这一剑,是李阁蒸所赠。
直到今日今时,古冬春才悟到剑中真意。
须知花开花落,生命终有尽时。
可只要这一段路走的精彩,走的无怨无悔,生命就是灿烂。
古冬春前进途中大笑,剑气愈发古朴。在这个江湖凋敝江湖儿郎人人自危的时代下,能有古冬春这般真正跳入江湖的人,少之又少。
“我有一剑,名为春秋,生死之间,公子受的了几分?”
青石地板被凉墨剑的前冲之势带起一块块碎石,风云为之卷动。剑无势,周身三尺内却是势沉力猛。
两人之间数十丈的距离转瞬湮灭,古冬春持剑而来,灰色长袍翻飞,极具潇洒。
剑至,剑气至。
春秋一剑,生死之间,一气绵长。
梁千羽持剑而挡,刚刚迈进门内的他,一退再退,很快便又退出门外。而在此时,古冬春竟是得势不饶人,继续一剑开路向前,凉墨剑绽出无限光彩,黑色剑身与白色剑刃齐齐汹涌,真气四溢。
古冬春如若手持黑白两色,两种颜色在他的手中不断翻滚出恐怖杀机,剑招更是诡谲,远超之前所有剑招。有一剑擦在梁千羽的青波剑上,古冬春面色不变,白发飘向后方,持住凉墨剑的右手手腕蓦然一扭,黑色剑身竟是诡异的反向滑掠,直逼梁千羽的面门。梁千羽双足立即一错,有小扶摇第四式走道,梁千羽在这等情急之下仓促避开,同时反手提剑攻去。
古冬春冷笑,凉墨剑再出,一击拍下,铿的一声,青波剑震动的同时梁千羽亦是身颤几分。
古冬春活了六十多年,无论是处世经验还是世情凉薄,这个老人都有无可比拟的优势。他懂得在什么时候下剑,亦懂得在什么时候伤人,这不是战斗能够得出来的,而是生活。
凉墨剑顺势而为,擦在了梁千羽的肩头,一连串的血珠迸溅出来。紧接着凉墨剑再次绵延挥出,春秋一式,不杀敌不罢休,剑势不追求霸道,剑意却是霸道无比。
身受一伤的梁千羽并没有任何异样,面色依旧平静。但依旧可以看出,在古冬春的春秋下,他的剑招愈来愈乱,不是因为他的心乱,而是因为对方迫使他乱。
大乱之下,凉墨剑再次在梁千羽的身上割了一道伤口。
随后伤口愈来愈多。
梁千羽身上流的血也愈来愈多。
白衣变红衣。
梁千羽双足一个踉跄,随即整个身体倒飞而出,如断线风筝,摔在了厚重积雪中,紧接着一口憋了许久的喉中积血再也憋不住,哇的一声喷出。
点墨剑法从一而终,至此时终于用尽,未尝优势。
古冬春冷漠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既败,即死!”
从来到燕仓道开始,从未有过如此重伤的梁千羽躺在雪中,不远处是一道急急逼来要取他性命的凉墨剑,他却在这时恍若魔怔,不动丝毫。
放弃了么?
剑道,剑是什么?
梁千羽在这生命尽头,所想的却是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这个江湖,剑道居首,用剑者万万千千,可有几人真正得大道?
北李剑族,一门俱剑,领袖了天下剑道,每一代有后人出,必是剑道动荡之时。
南陈剑阁,有了那身为四大宗师之一的剑术宗师陈远尘,统领南方剑道几十年,不曾输于北李。
武榜排名第三被尊称为剑神的陶名潜,背一剑而走天下,是剑道中谁也避不过去的一座大山。
江湖中还有很多剑客。
那么,谁是剑道?
剑道是谁?
“剑者,诡道也,驭者,正道也!”
梁千羽蓦然想起点墨山后山山洞中的一句话,这是那位剑道前辈李定坤所留下的一句话,亦是对点墨剑法的粗陋阐述。
天下剑道,皆是人驭剑。点墨一语点醒,梁千羽有若醍醐灌顶,全身颓败气势在此时竟是一扫而空,之前被古冬春所造成的沉重伤势仿佛也烟消云散。
小扶摇心法在他的脑中回荡。
点墨剑法的一招一式演练于他的脑中。
梁千羽平躺在雪中,两眼望向天空,忽的明亮非凡,平静道:“我也有一剑,名为墨染江山,挥毫肆意,前辈请指教!”
梁千羽的身体忽然直直提起,他右手中的青波剑亦是嗡鸣颤动,剑气满溢。
在这一刻,他迎敌而上。
梁千羽持剑前冲,一道青色流光拖曳丈许。剑走半圆,瞬间整座天空仿佛都涌出了一柄柄剑,剑气四散,弥漫天空。
古冬春大笑,怡然不惧,匆步赶上。
天空剑影归一,梁千羽以从未有过的速度挥出青波剑。
古冬春提剑指春秋,又蕴冬夏霸道。
两道身影交错而过。
两柄剑交错而过。
大风飘摇,满场皆静。
地面积雪染红,如一朵朵大艳花绽放。
身材伛偻的古冬春弯着身子平静片刻后,手指颤抖间,那把位于器榜十六的凉墨剑终于再也握不住,嗤的一声坠入雪中。
古冬春仰天大笑,笑声壮阔,丝毫不见悲凉色彩。
“世涛,你是被我抚养长大的孩子,是最听话的一个,记得,今日之战没有怨恨,你也不可恨梁千羽,也不可让宗内任何一人寻仇。”
“师父一战,败的尽兴。”
“从今以后,留宗归于梁千羽治下。”
张世涛捂嘴哽咽,热泪滚落。三十多岁的汉子,满腹悲痛却大伤无言。他看着那道背影,往日情形在眼前一一闪过。
师父寒夜给他掖被,师父雪中指导他习剑,师父酷暑捧冰给他,师父为他摇扇驱蚊……
“师父!!!”张世涛双腿屈下,砰的一声跪在地上,满脸泪水。
留宗一代宗主,燕仓道独一剑,待宗内任何一人都如亲生子女的一位老人,倒在地上,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这位老人,或许不是留宗宗史最伟大的宗主,但绝对是留宗宗史上最受人尊敬的宗主。
雪地中,凭借最后一手点墨剑法的大乘剑获胜的梁千羽转身,面色凝重,朝着古冬春的尸体深深一拜。
敬前辈授剑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