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蓦地抬头,擦干眼泪,放眼望去,楼梯拐角,也有一簇烛光,颤颤巍巍悬在半空,只照到一个人手跟胳膊,很象鬼火。
慕容容劈手夺走我手上的蜡烛,小心摸索,爬上楼梯,我才看清。林天雷窝在墙角里,半躺半坐,力不从心的举着破瓷碟,上面竖着蜡烛,为慕容照亮。
我也赶紧摸上楼梯,林天雷看上去好像重病在身,慕容接过他手里的小碟儿,他的手就颓然垂下。我禁不住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伤寒又复发了?
他扫了我一眼,无力的埋怨道:“带她来干嘛?呃……慕……”难受得说不下去了。
慕容蓉含泪道:“师哥,这又怎么啦?要不我们去医院吧?”
林天雷惊了一跳,陡然变色道:“不行!”
慕容蓉心疼的说:“你……你这是干嘛呀?”
他攥住慕容的手,安慰说:“没事。真的,你回家吧,什么都别说。我吃点药就好。”
烛光抖动,巨大的黑影投到墙壁上,四下里黑漆漆,渐渐的黑里分出深浅,模模糊糊辩出那些家什。有些说不上是什么的响动,从四面八方传来。一阵阴风扫过,撩起额前的头发,让人觉得不寒而栗,只想快走。听他着么说,我忙道:“消炎药在这儿了。哥,我们明天在来。”我这才发觉,之所以想到叫上慕容跟着来,其实还是为了给自己壮胆。
慕容看看我,不搭茬儿,不知道从哪里拎出个东西,脏兮兮满是血污。林天雷急忙抢过去扔一边,气急败坏的道:“别碰那个,脏!”
慕容神色凄然,问:“那是什么?你到底怎么了?”
林天雷笑得别提多二皮脸了:“这个牌子不错,吸收快,防侧漏。”
慕容蓉泪涟涟,一咬牙,横了我哥一眼,突然上手就扒他的衣服。林天雷慌不迭阻止,他们两个扭打起来,林天雷还上气不接下气的道:“我……靠(考)!非礼处……男……” 不多久他就被慕容搞定。这场面有趣得邪门,让我有一种异样的冲动。
衬衣扯开,我们两个都傻了。我还不曾想到,他会伤得那么重,左侧肋下血殷殷一处刀伤。
他忍过去一阵疼,咬牙切齿的笑道:“没事!流量不大。”流量?这词耳熟。然后从背后摸出个小包装,打开一瞧,我认识,兴奋的嚷:“这不是那个什么……”忽然看见慕容铁青着脸,狠狠瞪着我,我一缩脖,越说声儿越小,最后只有我自己听得见:不就什么巾么,当我不知道!
林天雷嘲弄的看着我笑,用卫生巾敷伤口,在把衣服紧裹在身上。
慕容拿起一根蜡烛,道:“天雯,你守着他。”说着起身就走。
我跳起来拽住她道:“你去哪?”
“慕容!”林天雷神色森寒,道:“你要是敢告诉林琦伟……我就走。”
“你还能去哪儿?”慕容蓉望着他柔声质问。
“叫你们谁也找不着!”林天雷沉声道。我心里暗笑,明白了天为啥黑?因为有牛在飞。为啥有牛在飞?因为有林天雷在吹。慕容更是不屑,轻蔑的一笑,毅然决然的走下楼梯。
林天雷没在说话,可他紧咬嘴唇,眼里闪着冷光,嘴横着一扯,看上去好像在笑,残忍而狰狞,我不禁打个寒战。他突然跃起,扶墙站稳,用脚尖碰下小碟边沿,轻轻一勾,连瓷碟带蜡烛,蓦地飞起来,在空中几个滚翻,下落途中,被林天雷抢在手里。烛光剧烈的抖动,林天雷的脸也忽明忽暗,他瞥了慕容一眼,森冷的,一手按着肚子,一手托着蜡烛碟儿,绕过慕容,僵直的朝楼梯走过去,烛光越抖越厉害……
慕容心软了,急忙拦住他道:“我不去,我不去了!还不行?你总得止止血吧……”
林天雷哀求道:“姑奶奶,躲我远点儿!我求你啦!”
慕容蓉也苦苦恳求,“师哥……你就听我一句,你得止血……得消毒……不然”突然打住。蜡烛在他们个自手里,静静的燃烧,卟的爆出几点火花儿,空气中有一股呛人的味道。
“慕容蓉,乖!回去吧。”林天雷格外认真,格外动情,也格外冷酷:“你管不了我,我就这样儿了,你就别再跟我趟这个混水。等几年我哥就出来,他一出来我们就换回去。啊?慕容听话,让天雯送你走。”
慕容望着他,伤心得要死。林天雷已经把话挑明,慕容的疑虑终于得到证实,她在没理由跟我哥好了,只有走。我陪着下楼来到工地上,慕容紧走几步跑到我前面,突然绊了一跤坐倒在地,我跑过去扶她,她恨恨甩开我的手,抚着腿上的伤,熬不住疼,低声饮泣,借着清冷的月光,我能看见她小腿上淌着血……
慕容正哭着,我正呆着,就见不远处来个黑影儿,跟鬼似的,凭我掌握的常识,我敢断定他不是鬼,因为他拖着长长的影子(人说鬼是没有影子的),忽悠着冲我们就过来了。我连忙推推慕容蓉,飘着嗓子:“你瞅!你瞅!那是什么?”慕容表情沉痛,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而此时,黑影已经到近前“慕容!快起来!”慕容陡然惊醒,一甩头,眼里如剑如刃的目光劈向黑影儿,倏忽之间冷光乍闪,我看见我哥林天雷,满脸急切跟仓惶。
他声音里充满恐惧,低吼:“快跑!”抱起慕容的腰,象拔萝卜一样,把她从地里薅起来,顺手抓起我的前襟,把我们拖进还是筋刚水泥的楼房框架里。他把我们塞在一堵砖墙下面,叫我们别出声。他则半跪在地,弓腿毛腰,耳朵贴着墙。听着那外面的动静。时不时朝着墙外伸头探脑,非常谨慎的,稍有响动立马缩头回来,好像枪战片里的孤胆英雄。
一阵脚步声,杂着金属木棍之类的敲击声,由远及近,凌乱而从容的过来了,我想:******,不就仗着人多吗?
我屏息敛气,侧耳倾听。这些打手还嘻嘻哈哈,说着黑话,可是仔细
听来,就听出来他们说的是方言,奇怪的是,还不止一个地方?脚步声,说笑声渐去渐远。林天雷头探出墙外,我也把头探出去,看见一帮穿得破破烂烂外地人,或是手里拎着铁锨,或是肩上扛着锄头,要不就是拿着饭盆,一路打闹着走远了。
林天雷长长松了气,象个撒气的皮球,转身就软了,瘫在地上背靠着墙大口喘气,好像劫后余生。我上一眼下一眼的撩着他,又是吃惊,又是不屑。头一次的,打心眼里瞧不起我哥。
慕容看着林天雷,眼里也是冷冷的轻蔑,就听她冷笑一声,站起来走出去,立在月亮地上,掸裙子。
我拿胳膊肘捅捅林天雷,他无力的摆摆手。我自己起来了,一出去,慕容劈脸就问:“他呢?”
我见问,无话可说,只好傻愣着。慕容蓉又冷笑一声,走到墙里来,阴阳怪气的甩出一句:“起来吧,还躲谁呀?”
“你他妈给我住嘴!”林天雷吼道:“你以为我跟个王八似的躲着是为我自……”他的话噶然而止,半天,那个“己”字,才从牙缝里挤出来。
慕容也真他妈没啥出息,一通犬吠,就让她膝盖发软,蹲在林天雷身旁,柔声细气的说:“师哥,我知道你担心我们,我们更担心你……”
“少废话!滚!听见了吗?还有你!”他的抬手,哆嗦着指着我“你……你个扫把星……”他上气不接下气。我原本就很窝火,抄砖头在手,瞪着他,要是他在骂我,我就拍他个满脸花,可是只听见他牛一样粗的喘息声,然后就是轻微的咳嗽。
慕容似乎察觉不好,赶忙划着火柴,象买火柴的小女孩一样,捧着簇火苗儿,照亮我哥,林天雷虚着眼睛,目光都散了,嘴唇灰白,他的手按在右肋,被慕容拿掉,脏衣服上已经染上了一片血,湿漉漉的一点一点还在扩大,看来流量不小。
我倒抽一口冷气,扔了砖头,半蹲在他身边,我看着林天雷,四目相对,虽然都是七上八下,但很有默契,是那种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的。于是我对慕容说:“我有个地方。不远。”
慕容蓉和我,左右各搀着他一条胳膊,架他起来,一路蹒跚,在林天雷的指引下,我们找到老钱的单元楼。
我们刚要进门洞,林天雷示意我们停下,摸出钥匙,慕容要接,他挡开慕容的手,钥匙交到我面前,我很意外,接过去那一刻,好像天降大任,觉得自己倍儿是个人物。
可是林天雷很不情愿,因为他看我接过钥匙的时候,深深叹了口气。我转身要走,手被林天雷牵住,我回头望着他,他从腰间抽出把刀,递给我,非常不放心的叮嘱:“千万当心……苗头不对马上喊我……谁敢拦你,就……宰了他!有哥替你兜着,记着!我只要你没事!”他的话让我心惊肉跳,又热血沸腾。
我攥了钥匙,提着刀,上楼时,感觉磕膝盖都在打颤。楼里很安静,耳朵贴在门上,轻扣两下,没有声响。手摸到锁眼,钥匙捅了进去,拧开锁,就听咔嗒一声,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从一到十在心里暗暗的数,那一瞬我即没心跳,也没呼吸,好像等着定时炸弹爆炸……
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声息,我沉了口气,轻缓的推开门,屋里光线虽暗,但是大致还能分辨出轮廓。我确定屋里没人。开始很庆幸,可马上就有点失望,感觉刚才的感情白白浪费了,很不值。
我一时摸不到灯绳儿,就没开灯。下楼跟慕容搀林天雷到屋里,我将门反锁。屋里灯光大亮,林天雷急道:“快关灯!”
慕容站在墙边,手摸着按钮诧异的问:“为什么?”
林天雷瞪眼扯脖子吼起来:“叫你关你就关!哪那么多废话!”
慕容忍气吞声,把灯关了。我在慕容耳边说:“你放心!他不敢耍流氓。有贼心,也没怎胆儿,有贼胆儿,贼也没了。”慕容轻笑一声,叹口气,打开台灯。
林天雷耳朵还真贼,窝在沙发里,气喘吁吁的接茬说:“那可说不定!见妞不泡,大逆不道。见妞就泡,替天行道。慕容,怕不怕?”口气里满含危险的问。
“怕什么?”慕容问。
林天雷道:“我可要耍流氓?”眼神很贼的说。
慕容冷笑一声,咬着后曹牙傲骨铮铮,光明磊落,神鬼不惧,道:“怕你?怕你就不来了!”
我瞅着她自语道:“怎么这么耳熟?”
林天雷笑道:“我靠!刘胡兰!女共匪呀你!”慕容和我都忍不住笑起来。
慕容把台灯放在地上,叫我找几张报纸来,她用报纸卷成个帽儿,扣在纱罩上,原本就微弱的光线,更暗一成。她把台灯,放在我哥身边,单照他的伤。
慕容蓉坐到他身旁,大方的解天雷的衣扣,林天雷反倒有点不自在,手一挡,说:“我自己来。”他脱了上衣,我看见那肋下的伤口洇着血。
慕容蓉神色紧张,柔声劝道:“要不去医院吧……”
林天雷眉头紧皱,摇摇头。
慕容也不再劝他,便命令我:“打盆水。”林天雷也好象被提醒了说:“对了,水!渴死了。”
我上厕所打水,慕容则起身给我哥倒水,林天雷无聊的要命,从茶几隔板里,翻出盒烟卷,很知足的样子,敲出一根,刚叼嘴上的烟卷,就被慕容不客气的拔掉。林天雷无奈的望着她,目光里全是祈求,楚楚可怜。
她不是不为所动,而是压根就没看见,慕容显然已经进入状态,棉球叫酒精喂得饱饱的,有点发蓝头,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挤在一只塑料袋儿里,慕容蓉用锃亮的不锈钢小钳子,探进袋子里,夹出一个酒精棉,从指尖到掌心,先擦了一遍,扔了。又取出一个,才去擦拭我哥的伤口。我嗅到医用酒精味儿就紧张,自然不敢插手。但是还忍不住插句嘴:“哥,你那卫生巾呢?”我笑不滋滋的问。
慕容恶狠狠剜我一眼,林天雷没看见慕容的反应,头靠着沙发背,倦怠而凄楚的说:“透了,扔了。”
慕容蓉目光如剑刀,倏地,刺向林天雷,我哥察觉出不对,瞅着她,无力招架的样子。
慕容目光收回来,依然如刀,小脸儿紧绷,处理伤口的时候,冷静的可怕。倒纱布的手,在林天雷腰间绕来绕去,周而复始,翘着兰花指,从容而有节律。她离我哥很紧,几乎贴身相对,可她只对自己手底的活儿,一丝不苟,专心致志。毫不顾及林天雷的感受,好象我哥就是截木头,根本不用在乎,他是不是会疼。林天雷忍痛忍得牙都块咬碎了,可招不来她一丝的疼惜,比起周老师,她下手更狠,也更干脆利落。我当时就想,以后挂彩,可千万别落在这个女魔头手里。
剪断纱布,长舒口气,刚才那个冷酷的女生突然不见了。收拾她的小剪子小钳子,纱布包包,酒精球球的时候,到是轻拿轻放,爱心十足。
林天雷松了口气,以为万事大吉,就说:“慕容回家吧。别再来了!我自己应付的了!”
“师哥,你这样到哪算一站?”慕容又开始苦口婆心的说服教育。
林天雷不说话,可很痛苦。
慕容蓉又道:“我就不明白!弄成这个样子……难不成你还要去打架?”
林天雷夹着根儿烟,满处找火柴,翻弄半天,没找到,干脆忍着伤痛,跑去厨房,拧开煤气灶,点烟。
慕容跟着他,立在厨房门口,嘲讽的语气问“你以为你很潇洒是吗?”又温柔的责问:“你好好学不上,好好的家不回!非要呆在那种破地方!我真不懂你是怎么想的?”
我笑说:“他想当丐帮帮主!”
林天雷望着慕容蓉,无奈的说:“你说话越来越象周老师了。”
慕容蓉冷笑说:“你越来越像你……”
他斜眼瞟着她,目光里透着冷冷的嘲虐。
慕容蓉有点着慌,但立即镇定下来,问:“我不管他是谁。问题是他现在这样,好吗?”
“好呀,如今人家是号里的头儿。”林天雷真是无限向往。
慕容蓉诧异的质问:“你还挺羡慕?”
林天雷楼着她,嬉皮笑脸说:“要说羡慕,他得羡慕我。我都这样了,还温香软玉抱满怀……”
慕容蓉真的怒了,挣开林天雷把他狠狠一推,跳起来。林天雷倒在沙发里,捂着伤处,呲牙裂嘴看来很疼的样子,手哆嗦着,都夹不住烟卷。
还是头一回看见慕容蓉发这么大的火儿,即便这样,林天雷也没放在眼里,从地上捡起烟头,狠狠抽了一口,破罐儿破摔的往沙发上一靠,脚往茶几上一担,冲着慕容笑,他乜斜着眼,嘲笑慕容,嘲笑我,也嘲笑他自己,好像这个屋里有的,都被他嘲笑了,但他不象林田雨那样高高在上,也不象严振宇那样尖刻不厚道,他说“你们叫我林天雷,你们愿望是美好的,可现实是残酷的。我不是他,我也成不了我哥!不是我改叫瑞环,就是天津市长;改叫邓大人,就能当国家主席;改叫林天雷,我就不考倒数第一了。甭管你们叫我什么,我还是我自己。还是个混蛋,狗烂儿。名字是人家的,路可是我自己的。”他今天有伤在身,失血过多,底气不足,很虚弱,说话也没了平时的霸气,很伤感,说什么都象心里话。
林天雷带着平易近人的嘲笑,在昏晦的光线里,推心置腹的说:“慕容蓉。以前我哥他混得人模狗样,跟他比,我就是屁泥,你看不上我。如今看他倒霉了,比我还不如,你就踹了他。将错就错,跟我好!是不是?”
慕容蓉愕然的瞪着他,非常震惊“你少自我感觉良好了!”她目光犀利,盯紧我哥,怒不可遏,声嘶力竭的喊起来:“你以为我乐意理你!该死的!怎么杀人的不是你!监狱对你在合适不过了!你个混蛋——!”
林天雷大喜过望,赞赏道:“很有长进!你终于认识到我的本质了!继续努力!”林天雷跟我都忍不住的笑。
慕容蓉没有笑,直着眼睛,一字一字挤出句话:“你还真是个混!蛋!”她刹那间,变得出奇沉着,格外冷静,说:“我看过你哥哥。”
“什么?”我吃惊的问:“你不说你害怕,不敢见他么?”我觉得自己受骗了。
慕容不搭理我,继续说:“他都跟我说了。他拜托我帮你提高成绩。他说他在也帮不了你了。考场内外,都得靠你自己。他说他算完了,没希望了,可你不同……他说本来你就是你们家的长子,你本来就是他哥哥……”说到后来慕容把自己招哭了。
慕容蓦地抬头,恨得头发都乍起来了,象头母狮子似的,转了一圈回来,指着我哥的脸,表情恶毒的骂:“你呢?你个混蛋!你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哪里配叫林天雷!你就是一滩臭****!只配喂苍蝇,沤蛆!”她吼的声嘶力竭,青筋爆绽,上气不接下气,把她多年以来,在我心目中树立的淑女形象,打个粉碎。我震惊的望着慕容,从心底里发怵,那个寒心就别提了。
林天雷一直听着,熬不住剧痛的样子,胸脯胀起来,又瘪下去,好像窝着口气,怎么也喘不匀实。眼泪就快汪开,可他毕竟忍住了,眼睛红得跟小白兔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