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帐中,尤非正蹙眉望向立在身前之人,“孟珏,你是否也觉得我对丽史的处置过重了。不要拿你做汉人臣子的那一套来搪塞我。我要听真话”
他得到的回答却颇为轻松,“这件事,孟珏还真没什么好搪塞的。”
“哦?你说说看。”
“丽史公主终究是个女子,大王即使不逐她,她说到底还是要跟着曜离族而去,与现在的效果并没有太大差别。不过逐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以帮舅父立威,打击族中降汉的思想,也算对杨玉有个交待。所以对丽史公主的处置实在不是整件事情的关键。”
“嗯。”尤非点头,似很受用这几句话,然而停了停,又狐疑道,“那什么才是关键?”
“舅父的心中已有思量,二王子也已经暗示舅父。”
“哦?”尤非的脸上无甚表情,“跖勒说了什么?”
孟珏微微一笑,“二王子说——我和父王从浚拉回来时为什么没有见到琢唐。”
“那个烧当的小质子?”尤非声音中仍有几分不确定,“有人向我禀报过此事,说是生病死了……”
“到底如何,舅父一查便知。”孟珏轻轻道。
“你是说,这事与族中人有关联?”
“如果舅父与二王子都没有从浚拉逃出的话,谁会是最大的收益者?”
尤非沉吟了一下,霍然抬头,“孟珏,你好大的胆子……”
“信与不信,全在舅父一念之间。”孟珏平静应道。帐中静了一会儿,孟珏又道,“我还要去与岸良头领商议去汉地置换冬季粮食的事,请舅父允许孟珏离帐。”
尤非默然点头。
孟珏走到帐口又停住脚步,眼中似有一丝挣扎与不忍,他转过身去,又道:“孟珏还是想问一句,浚拉究竟发生了什么?”
尤非沉默许久,方低声道:“先零人为倒置的羊头所辱,夜间聚于帐中商议起兵之事,可那义渠安国似乎预先得到消息一般,将我们封于帐内尽数斩杀……”尤非咬牙切切道,“跖勒说的没有错,我们与汉人仇怨已久,浚拉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孟珏未再说什么只转回身去,眼中的失望之色渐渐转为绝冷,他出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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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歌和骥昆隔着七八步的距离,一前一后才走出丽史和霍曜的客帐。虽然脸上都有离别的忧绪,两人的神情却又有些不同。云歌在闷闷之外显得有些心虚气躁;而骥昆却在悒悒中压着怒意。
两人沿着营地上被迁徙的牛马车踏出的车道默默走着,走在前边的云歌忽然看见盛装的阿丽雅迎面而来,身边跟着几个侍女。其中一个使女手中托着一只有盖的银盏。看方向她们似乎是正往尤非的寝帐而去。云歌因为那晚锅庄舞宴上的抢红一幕,心中甚觉尴尬,一直没有再去见过阿丽雅。此时她也只向阿丽雅微微颔首行礼,目光却有些躲闪。不想阿丽雅的脸上虽也有赧色,却大步向她走来,道:“跖勒让我去父王的帐中看看大妃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云歌,你既然懂医,那我就向你请教一下。”
云歌忙道,“王子妃请讲。”
阿丽雅“呸”道:“什么王子妃,我还要你叫我阿丽雅,就像从前一样。”
云歌看着她烈烈的目光,心头一热,忽然觉得是自己拘于汉人女子的贞羞了,遂回她道:“好。阿丽雅,你说。”
“孟大夫让人送了许多黄色的干花来,让我熬制了给父王送去。我看这东西粘粘腻腻,实在不知道是什么呢。”阿丽雅做了个手势。那名手捧银盏的侍女走上前来,揭开盖子呈给云歌看。
云歌望了一眼,见盏中琥珀色的黏液中浸着金黄色的瓣裂花朵,随即笑道:“这是金耳,我听说只产于高原唐旄一带。不过若以西域的石蜜熬煮,是药补的上佳之品。只是一定要趁热吃下,凉了反而容易寒了脾胃。”
阿丽雅微微点头,吩咐那侍女们道:“你们快去将这金耳送到大王帐中,我随后就到。”支走了那几个侍女,阿丽雅忽然压低了声音,微有凄涩地对云歌道:“你怎么不来帐中看我,有一件事只有你能帮我。”
“什么事?”
“你既学过医,一定知道什么药可以能让我不要那么快地……怀孕……”
“怎么……跖勒王子他……”云歌脱口问道,又骤然停住,不知该如何问下去。
“不……不是……他并没有……”纵使是如阿丽雅这般豪烈的女子说道这里也不免耳红,“是我自己……现在还不想怀孕生子……”
云歌望着她几天之内消瘦下去的脸,心却飘向尘封的往事中去。她曾经耗尽心力研究药草,为的就是让那个女子不要生出皇嗣。彼时虽觉得是为了制衡她的野心,让她不要伤害到许姐姐,如今隔着世事再望过去,到底是晦暗了为医者的仁心。
云歌摇了摇头,道:“是有些药草可以行这事,却都伤身子。”她说着,又握住阿丽雅的手道,“这件事情,还是顺其自然吧。”
阿丽雅没有再说什么,却跳转了眸子向她身后七八步之外默默等着的骥昆望去,“你呢,也会顺其自然,做我的姐妹吗?”云歌知她话中的意思,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虽曾暗示过阿丽雅对不要提起以前的事,她与骥昆的关系却难以向她道明。阿丽雅见她神色郁郁,只淡淡笑了笑,远远朝骥昆点头行礼,而后转身追着那些侍女向着尤非的寝帐而去。
凌滩此时已是下午时分。昨夜的薄雪已被午时的阳光融化,被雪水浸湿的泥土被先行迁徙的车队碾出一条条车辙,像是大地划开的伤痕。那伤口上卷着翻上来的叶沫草根,一派肃杀凋零的景象。云歌想着方才与三哥和丽史话别的情景,一时觉得心口有些堵,不想回花帐中去,便信步沿着一片枯草的滩地向着河边走去。骥昆仍在七八步之后跟着她,也向着营地外走去。
云歌忽然转过头来道:“骥昆,你若有事在身,就不用陪我了。”她又指了一下远处跟着的两名侍卫,“有他们在,我自己可以平安地回花帐去。”
“我没事。”骥昆闷声道。
“没事……也不用陪我了。”
“你是我的准王子妃,陪你又如何?”骥昆抬目凝视着她。
云歌垂头气躁道:“这里没什么人,你……你……不必如此……”
“有人在又怎样,没人在又如何?”
“骥昆,我们是有约定的。”
“那只是这战时的约定。”骥昆道,“若不是刚才姐姐问起,你打算一辈子就和我隔在这约定的两端?”
“……丽史姐姐也说了,我们的年岁并不相当。”云歌抬头,皱眉望着骥昆。
“姐姐只是说……”骥昆停住,眼中隐有伤痛,却并不气馁,片刻后又道,“她只是说,“跖库儿似乎年少几岁’,这并不是说我们年岁不相当。我娘就比父王年长三岁。可是父王对娘的深情……”
“你的父王若对你娘真有什么深情,又怎会将她的女儿逐出族去……”云歌不想他再说下去,情急之下口不择言。
骥昆果然停住,眉心微微而颤,两腮也绷出嶙峋的断线。而后他问道:“是因为你的陵哥哥还是他?”
“没有理由。”云歌硬着心肠道。她有些不敢去看他受伤的眼神,又准备着他如刚才在大帐中那般爆发而出。不想骥昆却一步一步地向后撤去,而后转了身子加快步伐向营地中奔跑而去,似是又恢复到那个身手矫捷无忧无虑的年轻王子中去了。
云歌也郁郁转回身子,沿着河边走下去,心中却想起方才入帐见丽史之前,三哥把她拉到一边说的话——“丽史那里,我还没有说破你和孟珏的旧事。可我也不想瞒她太久。”霍曜说着说着烦燥起来,三言并做两语道,“你只要记得娘的话。”
娘说什么了?娘要她真诚地待自己的心。云歌恍恍惚惚地想着,望尽大河那端千里暮云之处。
从河边回到花帐,夜色已浓。云歌见帐中灯火已明,想起骥昆这几日都送了缤祝来自己帐中伺候,心下有些担心骥昆正在帐中候着自己重续前话。她不觉有些心烦意乱,但还是咬住下唇,挑帘而进。
帐中幽香袅袅,正是白日在尤非的大帐中闻到的那种花香之气。一个素衣的身影正在铜炉前翻动炉中的叶草,听见声音便转过身来。竟是孟珏,他站在那氤氲中神色和暖地望着她,与他这一阵子的神情大相径庭。
云歌不知道他此时来帐中所为何事,也不解他此时的神色,然而环顾左右,缤祝还在帐中。云歌只好问道:“尤非大王的身体如何了?”
“风寒之症自然要靠慢养。”孟珏微笑答她,忽然转头对缤祝道,“劳烦姐姐到我帐中督促号吾将雪蚕送到厨帐,务必盯人炖了送到大王的寝帐去。”
“雪蚕?”
孟珏转回身,看见云歌正大睁着眼睛,便笑着道:“也是师傅的《賜支百草》中收录的高原上的唐旄人的进补珍品。是一种似虫非虫的奇妙存在。”
“哎呦,我那天看见号吾手里拿着根虫子在玩,恶心兮兮的,想不到还是药啊。”缤祝嘀嘀咕咕地出帐而去。
在蜀地的这两年,云歌自以为已经熟读了孟西漠的药书和其他医书,想不到天下之大,不同的山川地理竟孕育出千姿百态的草药来。她一时感慨,静静立在帐中跳跃的灯火中没有说话。
“云歌,关于今天尤非帐中的事,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孟珏的声音忽然在她耳下一震。
云歌转头,看见孟珏已走近她的身前。他素来谨慎,每次说道机要之事时,必然会刻意收声,免得被长目飞耳探了去。云歌点了点头,也轻声道:“你自然知道我要问什么。”
孟珏轻轻叹了一声,”今天在尤非的大帐中,你确实不该冲撞尤非,更不该提……”
“楼薄王莫席?”
“你已经知道了?”孟珏似有些惊讶。
“嗯。”云歌闷闷道,”骥昆告诉我了。”
“他怎么说的?”孟珏眼锋微转,语气却是淡淡。
“他说丽史姐姐曾因为玉虎之名令楼薄首领莫席失去族人的信任,说我提起此事会使尤非对丽史姐姐心生忌惮……可他们是父女,哪有做父亲的会忌惮儿女的?”
孟珏冷冷一笑,目光转向不远处的灯火,低声道:“远的不说,只说近的。武帝和戾太子不就是吗?”
云歌心中骤然一紧,想起孟珏一家就是被因为戾太子谋反一案而被诛连,导致家破人亡的。她一时没有出声,好一会儿才小声道:“我以为那是我们汉人的政治……”
“为王者,无论是在关中,草原还是沙漠,一旦登上那个至高之位,第一件事便是保住自己的位置,为此各种铁血手段,却都万变不离其宗。”
“那丽史姐姐会不会有性命之忧?”云歌担心起来。
“我已经暗示尤非,丽史不过是个女子,离族便可,并不会动摇他的地位。”孟珏沉了沉眸子,忽然看了云歌一眼,“没有想到跖库儿能看出这一点,我还以为他今天是碍于自己胞弟的身份不方便为丽史求情。”
云歌有些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怏怏道:“嗯,他还说今天帐中对丽史姐姐的反对声越多,反而令她越安全。”
“我小看他了。还以为他只是个马术了得的‘闲’王子,一心只要和你做个赤诚相待的朋友。”
云歌忽然想起自己方才在河滩上与骥昆的一番争执,不觉避开了孟珏的目光。
“你也看出那不过是痴人说梦了吧?”孟珏瞥到她脸上的红晕,冷嘲道。
“什么看出什么来了?”云歌气躁嚷道,“我只知道今天我被人打了一巴掌,还被人骂疯野,连我娘和师父的过往都被你翻出来了。”云歌忽然扬眉愤愤道,“你和骥昆还真有默契,真是一对好兄弟……”
孟珏伸手示意她收声,眸中却微微一闪,“他的确可助跖勒一臂之力,也难怪跖勒一直有心要拉拢他……”
“跖勒?……”云歌蹙眉道,“他今天说的话,我也听不懂,他先说领羊宴上羊头并未倒置,又东拉西扯地问起那个质子琢唐的下落……”
孟珏眼中一黯,声音中却不带一丝情绪,“先零的族运已不可逆转。”
“为什么现在才说这话?”云歌不解。
“先前我虽思量战事已起,却还是报有一丝幻想,以为他们如果知道了浚拉的真相,或会愿意以牛羊或者酋豪的头颅献贡来换得休战。然而这毕竟不是羌人的性格,更不是羌人王者能有的气量。”
“跖勒说的是假话,先零人不愿承认自己被算计了,对吗?”
孟珏点了点头。
“那他提那个琢唐又是怎么回事?”
孟珏蹙着的眉微微一松,“这句话到好的很。全靠他这一句话,终于能将他们的阋墙之争闹上台面来了。”
“阋墙?”云歌犹疑道,“你说二王子跖勒和大王子跖隆?他们是有些过节的样子,但那不是因为阿丽雅吗?和琢唐有什么关系?”
“你以为领羊宴真的只是烧当的阴谋这么简单吗?若是当时尤非和跖勒都死在了浚拉,谁会是先零部落最大的收益者。而那个质子不早不晚偏偏出现在那个时候,又是谁能如此精准地料知丽史公主会因此而动了恻隐之心?”
“跖隆……”云歌愣住,想了想又道,“但是他居于承袭酋豪之尊的正位,并没有要弑父杀弟的理由。”
孟珏轻轻摇头,“羌人的承袭制与汉人并不相同,虽然也有子继父位的传统,却并不一定立长立嫡,强悍者甚至可以另立部落。跖隆显然知道尤非仍是壮年,他还要等许多年,这以后传位于他可能性也并不十分确定,他也明白自己不是能靠强力统霸一方的人物,这种情况下,能够借外人的手让他能更快地攫取到酋豪的权力,便会显得很有诱惑力。”
“你是说跖隆参与了领羊宴的阴谋?”
“毫无疑问。”
“那……那如果揭穿了跖隆,尤非有没有可能回心转意?”
孟珏望了云歌一眼,忽然笑着道:“傻瓜,尤非能否回心转意岂会因为跖隆。他若愿意因此事回头,今天下午丽史说出真相时也不会勃然大怒将她逐出了。”他沉吟了一会儿,又道,“而二王子跖勒显然早已知道大王子参与了此事,却沉默到今日才暗示出来,显然他对跖隆还是有所忌惮。我会帮他除去先零的这个毒瘤。”
云歌望着孟珏,怔怔的眼中忽然涌起一丝疲色,“这就是你来先零所要谋划的,是吗?让他们兄弟阋墙,分而裂之。”
“如果先零能从内部被削弱,战争的烈度必然会降低,先零也会尽早弃戈投降,不是吗?”孟珏慢慢看定她,眼中有一种不容置疑地决绝之色,“你几番问我来先零究竟有什么谋划,现在我告诉了你,你可还要助我?”见她不作声,他的眼中慢慢显出一种了然的轻松,声音也和煦起来,“战争中本就不该有女人。云歌,如果你觉得疲惫了,或许你会对我下面要告诉你的感兴趣。”
孟珏在她身前跪坐而下,又伸手将怔怔的她也拉到面前跪坐而下,方轻声缓道:“我已安排好一切,你明日便可离开这里了。”
云歌一震,睁大眼睛望着他,却见他眸中平波无澜,面色也温和如玉,仿佛他方才所说之事是要送一个闺阁中的小姐前去茶楼品茶一般。她有些怔忡,讷讷道:“怪不得你将什么都告诉了我。原来……原来……是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孟珏一时没有说什么,只伸手将云歌的手拢在掌中。云歌没有挣扎,却感到他微凉的手指间不可抗拒的力量,又听到他缓缓道:“每次看到你的手被别人握着,我都会自责。是我思虑不周,才让你陷入这虎狼之地。可是在这里他身边的确比在我身边更安全。”他将云歌拉近,又托起她的下颌,墨黑的眸子从她的眉眼上一寸寸地描摹而过,仿佛要将此刻的她永刻入心间一般,“现在,我终于可以让你回到安全的地方去了。”他如墨的眼眸中浮起一丝笑意,却掩不住那沉重的别离之绪,“欺侮你的人也不会有善报,我向你保证。留他到今日也是因为要有所用。”
“不。我不要你为我报仇。”云歌却道,“和我一起走。汉军已是胜势,或许根本不需要你的谋划。”
孟珏神色贪婪地领受了她的这句话,许久,方淡淡一笑,“我也未必就只是为了汉军。有些事只有我能做。”
云歌参不透他话中的意思,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能不走吗?”
“不能。”他松开了她的手,一瞬之间似乎已恢复了他这一阵子的疏冷之态,“你已经知道的太多了,如果还在这里必会害人害己。而且我已经答应你三哥,会尽快将你送出先零。”
孟珏起身走向那铜炉,用火钳又拣了几枝叶草丢入炉中。浓郁的香气再次溢满整个云帐。孟珏在幽香中步回云歌身边跪坐而下,方才的别离之色已被一种理性严谨的神情所代替,“缤祝很快就会回到云帐中来,我们的时间不多。明天会有一支族中的商队从先零易货的秘密孔道进入汉地去换粮食。你就潜在那商队中返回汉地。我下面要说的细节,你务必要熟记于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