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丽雅惊出一身冷汗,心急之下,出掌向那声音劈去。她本善使长鞭,然而此时手中不仅无鞭,背上还背着一面琵琶,自然是落了下风。想不到黑暗中对方似乎看出了她的情形,将一只手背在了身后,只用另一只手以刀式空手接招。阿丽雅心生几分敬意,却并没有手下留情。她虽仍处下风,然而几招之后,她忽然觉得对方的一串对招似曾相识。这不是自己当年在汉宫贺节时与那个宫女文斗中的招式吗?阿丽雅心下生疑,便将当年文斗中自己用过的招式悉数使出。果不其然,对方的对招和当年大致相同,只是更为娴熟和轻松。可是阿丽雅也不再是当年那个被惊得撒手脱鞭的小姑娘了。那一年从汉朝回到族中,她便将在汉庭与那宫女对弈的招式凭记忆一一画下,又央求父王请来了草原上几个声名赫赫的高手研习对局。虽没有一一破解,倒也大致能搏到平手。所以阿丽雅在确定对方使用的是当年在汉庭遇到的招式后,便换上了自己后来与沙漠高手研究出的对招。黑暗之中的推搏有了几招均势。对方似乎察觉到什么,却未再拘泥于她在汉庭中见过的招式,反而又多出奇招,很快就将她的双手锁住,反剪于背后。
“你怎么好像研究过我的招式。”那男子的声音在阿丽雅的耳根下一震。
阿丽雅觉得羞愤难当,却又觉得这声音似乎在记忆的深处荡起点点回声。那人却又漠然道:“不过,能跟我霍曜过招超过十五招的,已是寥寥。”
“我只想将琵琶送回,免得给族人惹来麻烦。”阿丽雅双臂被锁,无奈之下只好软着口气低声道。
那人嗤笑了一声,“你是哪族人?”
“……羌族……”
对方似乎沉默了一下,又问道:“羌族这次可有公主前来贺喜?”
“有。”
“回答得这么快。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就是那唯一的一名公主。”阿丽雅咬牙道。
那人在黑暗中微微调整了锁手的手型。阿丽雅觉得手臂上的疼痛减弱了几分,却依然难以挣脱。同时,她感到那人的气息自耳畔掠过她的脸颊——他似乎正在微光中辨析着她的样貌。阿丽雅觉得受了轻侮,用力想挣开那人的手掌,徒劳未果。那人却又在她耳边轻嗤了一声,似嘲笑又似失望。
“乐宫中有机关。这把琵琶原是放在龟甲阁中的。你若将它挂到箜篌阁的墙上去,因为重量不对,就会触动宫中的机关。”那人终于冷冷道,同时松却了束她的双手。阿丽雅一得自由便返过身去,但见微光的乐宫中空无一人。那人竟已不知去向。这是何等鬼妙的身法阿!
龟甲阁?阿丽雅捉摸了一下那人的话,想起上午参观乐宫时,宫中女官曾领着众人参观那座阁中之阁,说是专为最为名贵的乐器而设。这琵琶既是汉朝皇帝为和亲的公主所做,的确应是名贵中的名贵。那人似乎并没有骗她。可他既知道乐宫的机密却并不捉拿于她,那人究竟是谁?阿丽雅无暇再想,在幽暗的宫中继续摸索前进,终于寻到了龟甲阁。她将琵琶小心放回阁中,果然未见任何异常。她轻轻松了口气,趁着夜色返回了卉邻宫中。
第二日一早,龟兹国的阿依公主果然来卉邻宫中通传了琵琶失而复得的消息,并说弟史王后邀请各位宾客这一日上午重聚疏雀宫,聆听她的琵琶演奏。雕库一直沮丧的脸色复又转回轻松之态,还暗暗朝阿丽雅竖了竖拇指。阿丽雅却心中惴惴——昨晚所遇之人说不定就在左右,正在暗处看她的笑话。她正在一旁失神,阿依公主忽然笑着走上来,问她是否愿意为弟史王后的琵琶曲伴舞。原来弟史选择的曲目改编自古羌曲《牧人歌》,而弟史颇为欣赏她昨日的舞蹈,故而邀请阿丽雅为她伴舞。
阿丽雅有些为难,昨夜为了将琵琶还回,她在梁上熬到后半夜,后来又在黑暗中与那人耗神过招,今日精力很有些不济。《牧人歌》作为古羌曲,她自然听过,但是她并未听过弟史由《牧人歌》改编的琵琶曲,所以今日伴舞当是即兴之意。若是兴之所至倒也不妨,但她此时力乏心虚,实难胜任。
阿丽雅正要推辞,忽听与阿依公主一同前来的格什非公主小声问道:“那银狼霍曜今日可会来?”阿依公主微笑点头。
阿丽雅仿佛被万箭射定在那卉邻宫中的胡杨树下,她听见自己声音喑哑地问道:“霍曜?银狼?什么银狼?”
阿依公主道:“是我哥哥米夏结交的一个汉人朋友。他虽是汉人,却长在西域,喜欢带一副镂银的狼面具。他的父母带他和他的妹妹小时候游历过许多国家,甚至去过大秦。我虽身为公主,却从未见过能够活得这么至情至性的一家人……”
阿丽雅再没有听见阿依公主后面的话。几年来,乌修崖上的那几日仿若一枚永远咂不尽的甘枣,在记忆的浸泡下越发芳饴多汁。她猜过他是谁——微服的汉朝贵胄,独步的江湖刀客,甚至暗访的西北守将。然而她散去汉廷的那些打探消息的人,竟无一人带回他的消息。却原来他住在西域关外,且就在昨晚与自己交了手。在寻觅中等待的漫长的少女时代,终于还是将他的声音濯淡,以至于自己昨晚竟没能认出他的声音。而此刻回想起他在自己耳边流淌的气息,以及他在微光下辨识自己样貌的情景,阿丽雅觉得呼吸微甜而凝滞,以至于阿依公主一张一合的嘴在她面前重复了好几下,她才醒过神来,“什么?”
“你答应为我嫂嫂弟史王后伴舞了吗?”
“好。”阿丽雅诺道。
琵琶的失而复得,对于爱乐之人来说是喜事。然而对于国王绛宾却没有那么简单。如此严加看管的贵重之物失窃,对于宫廷的守备而言已是一种公然的挑衅。又这么不惊不扰地送了回来,这对于失窃后加强了的守卫更是莫大的嘲笑。然而到底是在大婚的喜月中,绛宾只想让新婚的王后一偿心愿——在各国的音乐大家面前,演奏她亲自改编的琵琶曲《牧人歌》。
《牧人歌》原为羌笛的合声古曲,讲述的是羌人天神的女儿与一位牧人的爱情故事。曲中的华彩部分当为天神的女儿终于脱离天界,与牧人丈夫团聚的章节。然而羌笛幽怨的音色对于表现二人分别后互相思念的更为成功;对于最后的抗争部分,反而由于乐器的局限偏于写意缺乏高潮。弟史的改编,成功地利用了琵琶错杂的多程音势,在尾章渲染出了这一对恋人与神兵神将抗争的恢宏气魄。
疏雀宫中的众人此时都融于壮阔的琵琶声中,更为阿丽雅那洒脱随性却又英姿勃发的舞蹈所感染,只觉得此曲此舞珠联璧合,竟没有人想到这是阿丽雅即兴而蹈。当弟史的琵琶曲终于在四弦一声中收住,阿丽雅也将舞蹈收在一个曲卧的姿势上,仿佛暗示那对恋人终于相依而终的命运。卉邻宫中一时鸦雀无声,继而报以热烈的掌声与喝彩声。阿丽雅收势起身,环座抚肩行羌人致谢之礼。她的眼睛在客席上寻找着,那个只为他而舞的男子。然而谢过满座宾朋,她既未看见那幅冷峻的镂银面具,也未寻到那张清俊的面容。好在米夏王子也不在。也许他们去了宫中其他的地方。只要他还在这里,即使错过了她的舞,她也还有机会献歌于他。那是她少女时代所有的梦想。
红铜的宫门恰在此时开启了。一身猎装的米夏大步走了进来,腰间挎着弯刀,肩上还负着箭囊。他的身旁却空空如也。
“弟弟,你去了哪里?你可知你不仅错过了王后的精彩演奏,还错过了羌族公主热情的舞蹈。”国王绛宾道。
米夏行了一礼,笑着道:“听说琵琶失而复得,王后得以演奏新编的曲目。我一早便和曜去库尔勒河边狩猎,希望能猎获到野味为大家助兴。曜果然射到了一只野鹿,我也擒住两只山鸡,现在已经都已送去厨宫了。”
“好好好。你的朋友呢?”绛宾点头而笑,终于问出了这句在场佳丽皆翘首以盼的问题。
“他走了。”米夏简单答道。
阿丽雅觉得心中骤空,宫中也一片莺燕唏嘘之声。绛宾微微皱眉有些不悦。
米夏忙道:“还请哥哥不要怪罪于曜。他就是这么一个来去自由的人。其实我几天前邀请他来参加哥哥的婚宴时,他本不想来,后来我说到羌族各部也会来贺时,他才忽然转了态度。不过他向来疏狂不羁,想来在这宫中觉得憋闷。所以今天与我狩猎之后,他便让我带着猎物回来,自己却告别而去。”
“毕竟是我与弟史的大婚之典,你这个朋友也太狂傲了。”
米夏还要说什么,忽听王后弟史惊道:“阿丽雅,你……”
撑力狂舞后之后的疲惫和眩晕忽然相继而至,阿丽雅在弟史王后的惊呼声中晕厥而去。此后的三天,阿丽雅都在卉邻宫中休息,再没有参加宫中的任何庆典。弟史王后特意来看望过她,向她表达了为自己伴舞的谢意。国王绛宾也特遣宫中的御医前来诊治。龟兹国常常全年无雨,那几日却罕有的缠绵了几丝雨水。阿丽雅的病便被断为热风寒,倒也省去了她解释的麻烦。她在卉邻宫中独自望着水滴从檐口落下,心中还惦念着米夏的话“后来我说到羌族各部也会来贺时,他才忽然转了态度”。是为了她吗?他的确在那晚问过她羌族公主的事。为了她而来,却在认出她后失望了吗?她又想起他辨析过她的样貌后的那一声轻嗤。烈烈的情义如同鲜海的湖水般在她的心底漫溢。
龟兹国的婚宴结束后,一回到族中阿丽雅便派人去打听那名震西域的霍姓人家。打听是打听到了,却听说那家的人各个都是自由如风。且不说儿女长大后飞得天南地北,便是那已上了年纪的父母也常年在外游天驰地。
阿丽雅又忆起那晚他曾说自己研究过他的招式。如此说来,与自己在汉宫中比试过的那名绿衣宫女一定和他有些渊源。自己派了那么多人去打探他的消息,却独独没有想到那名叫云歌的宫女。阿丽雅又派了人去汉朝打听云歌的消息,果然查出她竟是他的妹子。然而那时云歌已被宣帝赐婚给了朝中的一位大臣。而那名朝臣竟在沧河遇刺,云歌的行踪也是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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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在一个时间细节上与《双花》那一章有冲突。我过几天再去改,看你们能不能看出来。别忘了收藏,点赞,打赏,写评论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