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开春之时,丙吉跟皇上告了假,回了一趟鲁地。一来是还乡祭祖,二来是他有个兄长最近在鲁地过世,临终之前托人带话留下一个女儿唤作丙汐的,托付他照顾。
丙吉赶回长安已是两个月之后。长安的公事积了一堆,丙吉便先匆匆把丙夕安置在自己的府上。丙吉的妻子膝下无女,见这个侄女生得眉目清秀乖巧可人,心下甚是欢喜。
谁知不几日,丙吉的妻子就发现这个侄女似有不足之症。丙吉便从宫中请了御医来。这一诊才知道,原来丙吉的兄长在临死之前,是将女儿的性命托给了他。原来丙夕先天患有心疾,常有心血不足,继而四肢冰冷麻痹。御医看过之后,都说此病是富贵病,需日日将养,将来也难嫁与人妇,更难生养子嗣。丙吉想不到纤纤美好的侄女,竟是这样一个前途,再想到过世的兄长,不禁流下几行老泪。
丙汐微微垂首,眉眼间却似静影沉壁,“叔父不必难过,我在家里的时候就已瞧过无数的大夫。如今连宫里的御医都这么说,心下反倒安了。只是可能要长住叔父这里了。”
丙吉道:“你且宽心住在这里,寻大夫的事情还可从长计议。天下的名医这么多,就不信找不到人能治好你的病。”
说话间丙显来了。先拜过父亲,又见过多年不见的堂妹,待问过丙夕的病情之后,丙显面露同情之色,似是有话要说却又未能出口。丙吉看在眼中,便命人将丙汐送回南院歇息,而后问丙显道:“你可认识什么坊间的名医?”
“……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有名的大夫……”丙显迟疑片刻,终于还是摇头道。
“平日里花天酒地,来往的人三教九流,此时却又无人可荐了。”丙吉大失所望,忍不住斥道。
丙显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告辞了。
第二日丙吉去甲观给太子授课,不想刘奭竟问起丙吉请太医入府之事。刘奭原以为丙吉因为返乡奔波而染了病,听说是丙吉的侄女患有疑症,他似想起什么一般,长叹了一声,道:“若是太傅在,一定有办法。”说完觉得不妥,忙又改口道,“我说的是孟太傅……唉……就是姑姑在也一定有办法的。娘说过,姑姑后来也医术了得了。”
丙吉见刘奭忽然就收起了平日的冷漠,满口都是平民百姓亲人之间的称呼,不禁有些伤感。当初孟珏与云歌还有先帝的旧事他也有些耳闻。以他旁人的眼光,一直不明白以孟珏的睿智决绝,怎么会对一个女子放不下。又听说云歌和许皇后私交甚好竟如亲人。如今听刘奭提到他们还是那么恋恋不舍,心下对刘奭的思念也有了更深的体会。
“太傅不必苦虑,我定会求父皇赐一个好归宿给丙小姐的。”刘奭拍拍胸膛,完全不似平时那个拒人千里的少年了。
“臣代侄女丙汐谢过太子殿下。”丙吉心下感动,想不到丙汐的病竟使刘奭脱去了对他最后一重抵触。
不知是否因为水土忽然的改变,丙夕的病一日一日眼见的重起来,有时竟会嘴唇发紫,半天喘不过气来,吓得侍女们连忙去找丙吉的夫人。几个御医又来过府上几次,施了几次针都是救急不治本的,只开了些补药,言语间竟有要丙吉准备后事的意思。
眼见着这个侄女如花一般的年纪,却一日一日地凋落下去,丙吉暗自又垂过几次泪。他想再让儿子帮忙寻找坊间的名医,无奈丙显有公务出了长安。丙夕的活动越来越少,靠着御医的补药勉强撑着,好容易等了一个多月,听说丙显回来了,丙吉正要派人去寻儿子,丙显却自己来了。
“听说汐妹的病又重了?”丙显进门就问道。
“为父正要找你商量此事。”
丙显沉吟道:“此事我可以托托坊间的朋友,或有转机……只是一点……”
“什么?”
“我会带堂妹出府诊治,请父亲不要干预。”
丙吉疑惑地看了一眼儿子,思忖道丙显虽然行事浪荡,秉性却还端正,不至于做出什么大逆的事情。
“就是说,每次诊病,都不要府上的一个丫头跟着,只由儿子接送。”丙显见父亲沉眸未语,又补充了一句。
“哼。哪家名医竟如此不避嫌。”丙吉轻斥道。
“这个嘛……坊间那些有本事的人都爱标榜清高致远,有些怪癖也是正常。”丙显打了个哈哈。
“你堂妹是命苦之人,希望你行事思量周到些,不要让为父失望。”
“父亲放心,儿子明白。”丙显道。
第二日一早,丙显便命人用辎车载着丙汐出了丙吉的府第。当日傍晚时分,辎车又把丙夕送了回来。丙夕回来的时候,在车中昏昏而睡。丙显吩咐伺候丙汐的小丫头葵儿接了几包草药,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丙吉远远而望,没有走近。
第三日和第四日,丙汐都是清晨随丙显的马车出府,傍晚又乘他的马车而归。丙吉因为答应过儿子,只是私下问了问丫头葵儿丙汐的病可有起色。
葵儿挠了挠头,答道:”小姐回府之后大多昏睡,看不出来有没有起色。
“那少爷带回的药可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奴婢不太懂……不过那药好香啊。”
“香?”
“嗯。少爷让奴婢把药煎好之后,药渣不能扔,要丢在小姐房中的香炉里。”
“哦?还有什么其他不同之处吗?”
“少爷还让奴婢夜间在丑初和寅摇醒小姐两次,每次醒时服一次汤药。”
丙吉看葵儿眼底乌青,想是夜夜熬着要服侍丙夕吃药的缘故,便点了点头,道:“葵儿你也辛苦了。小姐的病如有起色,我和夫人定会重重赏你。”
“知道了。谢谢老爷和夫人。”葵儿笑着走了。
夜缮用罢,丙吉便和夫人一起去看望侄女。丙汐依旧昏昏睡着。丙吉担心惊醒丙汐,正打算退身而出,他的夫人却小声道:“好香”。
“听葵儿说是把药渣子摆到了香炉里。不知道是个什么道理,希望这些坊间的医生不是故弄玄虚吧。”丙吉轻声回夫人道。
“哪里,香屑治病先帝在世时就有了。”
“哦?夫人知道什么典故?”
“我也是听一个宫里的太监说的,宣帝的时候,有个宫女夜间哮喘,就是被香屑治好的。”
“我怎么从未听御医们提起过。”
“嗯,也有可能也只是坊间的偏方吧。”
两人凑近香炉闻了闻,果然奇香。丙吉伸手揭开香炉的盖顶向里张望,想瞧一瞧是什么样的药渣,谁知袖笼一抖,把收在袖袋里的一只丝囊掉了出来,落在了香炉里的药渣上。丙吉忙伸手抢出。幸好药渣子还有几分潮气,香炭没有燃着丝囊。
“还好。还好。”丙吉自语着把丝囊放回袖笼里。
两人见丙汐帐内有翻身的动静,怕影响了她休息,就一同回自己的院落去了。
丙显这样早出晚归载着丙汐求诊持续了将近半个月,然后就改成了三日一去。丙汐此时已能在院子里持续活动一个时辰以上。丙吉和夫人看在眼里,心中都觉得宽了许多。
这一日正是丙吉给太子授课的日子,课上讲的是前秦的兴衰。几个小孩儿都对遗失了的秦代御玺很感兴趣。
“你们可知那御玺上写的是什么?”丙吉问道。
“受命与天,即寿永昌。”刘奭脱口答道。
“好。那太子可知那玉玺上的字出自谁人之笔?”
刘奭皱眉而思。
“难道是嬴政的?”杨竺问道
“是宰相李斯的。”丙吉从袖笼里拿出一个丝囊,又从丝囊中取出一条泛黄的绢帛,“这是我从宫中书格中借出的一条前秦的宫廷文书,左下角就印着这枚御印。李斯的大篆体,字体工整却又气势汤汤啊。可惜字体不是国体,秦的气数竟只有短短几十年。”丙吉一边说着一边把绢帛递给小童们传阅。
刘奭从杨竺的手中接过那条泛黄的绢帛时,忽然皱了一下眉。他阅过那文书后,将绢帛递于另一名小童,接着把手指凑到鼻前闻了闻,脸色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丙吉授课完毕出了画堂,在廊中未走多远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却是刘奭却远远地跟了出来。丙吉转身正要问殿下可有什么问题。刘奭却停住脚步,忽然躬身给他行了一个大礼。丙吉一愣,忙回礼而拜。
“殿下……”
刘奭却伸手作了个止语的手势,“太傅不必多言,我明白。”
“臣……”
“甲观斗武之后我就有点感觉,现在明白了。请太傅……让太傅……保重。”刘奭说完又深躬一礼,转身离去,眼中似有泪光闪动。只留得丙吉如坠云雾般呆立廊下。侍读的小童相继从画堂走出,纷纷给丙吉行礼。丙吉朝他们点头回礼,眼睛却远远望着刘奭远去的孤单背影。直到小童们散尽,丙吉方收起思绪,沿廊下走去。路过偏堂时,堂中忽然恭首步出几名太监,再瞧过去,却是着便服的刘询正负手从那偏堂的门栏处微笑着踱步而出。
“臣不知陛下在此,有失远迎了。”丙吉忙行礼道。
“朕要的就是你不知,如此方能看到奭儿的文修到底如何。”刘询一边说一边伸手将丙吉扶起,”刚才看到奭儿与太辅相敬以礼,朕倍感欣慰。”
丙吉想起这数月来与太子的一连串推手过招,也生出悠悠喟叹,拱手道:“臣自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望。”丙吉说罢抬首,却见刘询眉宇微皱,鼻翼也几不可察地耸动了一下。
“丙爱卿家中有贤妻啊,这衣裳薰得好香。”
丙吉微微一愣,待明白过来便失笑道:“陛下取笑了,结发老妻些许懂得些文墨,这些脂粉雅事却是不擅长的。陛下闻到的当是微臣侄女的药香,不慎染到了臣的衣服上。”
刘询微笑点头,未再言语,轻轻扫过丙吉的眼中却有寒芒微微一闪。丙吉为那目光所刺,却又无从问起,只困惑地垂首而立。
刘询却已换过一副忧心的面容道:“明日早朝,朕会让大臣们庭议羌人擅渡湟水之事。你若有什么人可以举荐,能平息賜支河首的这件麻烦事,到时可一起呈上。”
“臣正要向皇上举荐一人,乃是对西北战事颇为熟悉的赵冲国老将军。”
“赵将军?……“刘询沉吟了一下,“赵将军虽勇,却年事已高。丙爱卿果真要推荐赵将军吗?”
“赵将军虽已近古稀,却依然矍铄刚健。更重要的是他长自陇西,通晓西北的地脉人情,这对于如何长久地治理那里的异族人颇为实用。”
刘询微微点头,忽然露出疲惫之态,似乎对于此刻讨论这件威胁汉疆的军国大事有些力不从心,他抬目看向桂宫中的柳池轻轻一叹,道:“这桂宫中塘荷的浮叶已开,朕也难得来一次,就到处走走。爱卿若有家事,退下无妨。”
丙吉察言观色,行礼后躬身退步而去。
刘询目送丙吉远去,仍久久站在廊下,眼睛落在柳池方向上,似在欣赏池中青钱乱叠圆碧连天的荷叶。站在一旁的何小七追眼过去,方发现刘询看的其实是柳池对岸。那一边的岸上正有几只殿中饲养的小狗在追逐戏耍,憨态可掬。刘询的脸上时晴时阴,站了半个多时辰也未曾移步。何小七几度引颈,都欲言又止。忽然苑中风来,吹皱了柳池的池水,更吹乱了荷叶丛。那几只玩耍的小狗都迷离起眼睛,缩在一处。一只狗儿伸爪蹭脸,却不知怎的惊了身旁的另一只狗儿。两只狗儿忽然咬做一团,又忽然弹分而开。一只狗儿打着卷落入柳池,没入一池皱水中,片刻又浮了上来,游至对岸,抖了抖身上的池水,隔岸冲着这边的狗儿吠起来。
刘询脸上所有飘忽的情绪都在这一刻沉淀下来,显得孤冷而阴沉。他低声对何小七道:“查一查丙吉的周边,看有没有孟珏的踪迹。”
何小七若有所悟,小心问道:“若是有,皇上打算怎么处置?”
“他是不会那么容易让你发现踪迹的。“刘询答非所问,沉吟了片刻,又道,”现如今恐怕只有两个人能让他现身。”
“皇上说的可是云歌,还有昌邑……哦……海昏侯?”
“就是这后一个,我都不能确定还能不能诱得出他的真身了。“刘询陷入沉思,忽又问道,“跟在云歌和于安身边的人,近日可有来报?”
“他们仍在于安的老家—蜀地。不过上次回来报告的人说于安染了重疾,恐怕时日已不多……皇上到时可是想将云歌带回宫中?”
刘询疲倦的脸上浮起一丝遥思的微笑,却又慢慢绝尽了笑容,收在一个不易察觉的哆嗦上,“……不……不急,到时候再说吧。”
“那皇上的意思,若要引出孟珏,从海昏侯那里下手?”
刘询没有回答,收贮回投注在柳池中的目光,沿着廊下慢慢踱步而去。何小七躬身跟在后边,手中拂尘一挑,扫落了一只流连在池边轩栏上的蜻蜓。
如此行了许久,眼看就要走到那长廊的尽头,刘询忽然停住问道:“上次你说刘贺对那个新获封的女儿很是不同?”
“是。说起来,以海昏侯的性子,这些子嗣儿女哪里会放在心上。可是那日奴婢才说皇上会赐名给小贵人,他竟不依,依奴婢看竟是当时现取了一个名字。”
刘询不屑地嗤笑了一声,随口问道:“是何名字?他起的就比朕起的好吗?”
“奴婢识字不多,可也觉得那个名字没什么出彩的地方。”
“是什么?”
“彤裳。刘……彤……裳……”何小七缓缓出口,带着几分戏谑之意。
刘询却霍然停住,转头道:“哪个夫人所出?”
“听说是个已故的……婢女所生。”何小七不明就里,以为自己不该选个奴婢所生的女儿,有些惴惴。
刘询却眯起眼睛,仿似在往事里穿行了许久,方摇了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
何小七默而不语。多年的宫中生涯已使他熟知何时可以插嘴何时必须缄默。刘询每每神色如此,便是牵扯到了当年夺此至尊之位时的种种不堪往事。
“端午节快到了。”刘询终于从对往事的浸淫中浮起,”着宫中的绣娘,缝制香包给乐菱公主送去。。。我会让宫中的制香的匠人亲自调配香料。”
“奴婢遵旨。”
“另外……”刘询停了停,又道,“太医院中可有与刘贺的周边有些牵连的?”
何小七想了想,道:“好像有个薛太医,原来是从海昏侯爷二夫人的娘家荐入宫中的……皇上的意思是?”
刘询沉眉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