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滇人的毡帐都不大,且无毡绣为饰,像一簇簇白色的云朵散落在河谷草原间。
“你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说好分头走的吗?”骥昆的语气是责怪的,褐金色的眸子里却藏着温暖的笑意。
“你将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云歌气呼呼地道。当时黑鬃马载着她跑出几里地,她在马上越想越不对——骥昆若嫌她拖累,当初何苦邀她同行羌地;在楼薄时,也完全可以羌人身份脱身,而置她的生死于不顾;此刻更不会将自己的宝马换予她。云歌呀云歌,你此时独自逃离,岂不是成了置朋友生死于不顾的忘恩负义之人。云歌越想越气,既对自己也对骥昆,遂调转了马头又奔了回来。谁知一回来,恰好见到浩门马为冷箭所伤,骥昆自己也栽下马来。
“什么人?”骥昆闻言却静了一静,他眼中的笑容慢慢地沉淀下来,沉在眸子的底部碎成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一个汉家小姐,”他想了一下,又补充道,“一个心事重重的汉家小姐。”
“什么意思?你当我们汉人都这么不讲义气吗?”
“没有。”骥昆笑起来,“我也有汉人的朋友,知道你们汉人对朋友是讲义气的。”
“那你为什么让我先走,还要把马换给我,如此,岂不是陷我于不义?”
“汉家小姐啊,”骥昆佯叹道,“这摩滇素以劫马闻名。我是让你带了我的宝马先跑啊。”
云歌如梦初醒,“啊……你……你怎么不早说……”她垂头丧气地道,“如今我们反倒是连人带马都陷在这里了。都怨我……”
“我们离开楼薄时走得太顺,是我一时大意了。”骥昆安慰云歌道,“而且摩滇今年的赛马会也比往年早……”
“这些人是摩滇的马匪吗?如何这等猖狂。摩滇的头领不管吗?”
“摩滇每年春季都有赛马会。每到这个时候,路过摩滇领地的马匹都要到寨中禀报,如果忘了禀报或是不知情而没有禀报,马既没收,马的主人也要到寨中服劳役三个月。”
“如此说来摩滇的头人一定知道这事喽。”
“那是自然。有一个说法,这是为了确保摩滇的马总能在马赛中获胜,因而得到摩滇头人的默许。”
“骥昆,你可有把握赢得比赛?”
骥昆道:“我的马儿来自遥远的国度,是罕……罕见的马种。它其实还有个名字,叫玄骆。但我很少这么叫它,因我一般只用口哨招呼我的马。我曾测过它速度与跳跃的能力,完全不在大宛的汗血马之下。不过参赛的马匹一般需要一段时间的特殊训练和饲养,我们这样仓促上阵,要赢还是需要几分运气的。”
云歌的眼睛有几分暗淡,“难道真要在这里为奴吗?我得想办法通知我三哥。”
“云歌,我只是说不一定能赢这马赛,可没有说会让你陷在这里为奴。”骥昆的脸上是被小觑了的愤然。云歌心知失言,忙要解释,忽然两个摩滇的羌人挑帘进入帐中,对骥昆道,“所有明日参赛的骑手正在松草坡集合,以熟悉明日赛马的场地和规矩。柯撤吉头领让我们来请你同去。”骥昆思忖了一下,便随他们出帐而去。
云歌独自留在帐中,一会儿担心骥昆会输了比赛,一会儿又想起骥昆愤愤不平的表情而有些自责,一会儿又担心在这里耽搁锝太久,出关的关口会不会封了。正在踱来踱去,忽听账外传来女子的声音。接着帐帘一挑,走进一群盛装的羌族侍女,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个女人。这女人将漆黑的发辫层层垒于颅顶,那发丛后又绽出华美的羽翎,如太阳的光刺一般散射向外。她的胸前罗着层层的项圈,贝饰与金叶的交相呼应,却能杂而不乱,反而沉甸甸地显出庄严与华美。她的毡袍上也不是鱼云花鸟的彩绣,而是用飞金的丝线叠绣的卷羊图腾纹样。
难道这个羌人部落中的释比是个女性?云歌一时肃然起敬。那女人也昂然望着她,一双很美的眼睛却已不再年轻。云歌忽然觉得这双眼睛有些眼熟。
那女人缓步走入帐中,先绕着云歌转了一圈,站定后又从上到下把云歌扫视了一遍,接着用汉语问道:“你就是那个被俘的汉人女子?”
云歌眼睛四下转了转,觉得这种开场白不回答也罢。
那女人并不气恼,又问道:“与你同行的羌人可是你的恋人?”
云歌没想到她会问这么个问题,怔了一下道:“我们只是结伴而行的朋友。”
“朋友?”那女人露出狐疑的表情,想了想,又道,“既是朋友,我一会儿命人再收拾出一顶毡帐给你们”。
云歌未反对,那女人似乎满意地笑了一笑,道:“让你的朋友用心赛马。”说罢又昂然出帐而去。那些簇拥的使女也尾随其后,退帐而去。
云歌空空留于帐中,猜测这摩滇女人的身份,奇怪着她问的问题,又忐忑着自己的回答会不会引来麻烦。正在神思纷乱,骥昆回来了。云歌本想告诉骥昆这件事情,话到嘴边又觉得那个问题有些尴尬,便只说族中来人说会另外安排一顶毡帐。
骥昆的心思一时全在刚刚看到的骑手和赛道上,便也没有多问,反而跟云歌说起赛马的规则来。原来这摩滇的赛马会是淘汰制的。八匹一组将马分为许多队,分别赛之,每组的头筹再重新分组,如此延续,直到最后四匹进行最后的决赛。
“好生奇怪。”云歌皱眉道,“我记得爹爹以前告诉我马赛大多是一局定胜负的,并没有这许多赛程。”
“你爹爹说得没错。马种不同,耐力和爆发力也不尽相同,一般的马赛无论是短程角逐马速,还是长程比拼耐力,往往很明确,所以所有的选手一起上阵,一场定输赢。而摩滇马赛的赛制,需要马儿的耐力和爆发力同样出色。”
云歌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这样的淘汰赛,会不会给骑手和马儿之间造成不公?”
“这就需要骑手能够合理地量度马儿的体力,既不能输掉先局而无缘决赛,也不能耗尽体力在先局中,而使马儿在决赛时无力冲刺。这样的赛制保证每匹进入决赛的马,在决赛前经历过同样场数的预赛,大致也算公平。只是……”
“只是什么?”
“淘汰赛需要分组,这倒是会产生不公平。”骥昆皱眉思索了一下,又道,“不过来参加摩滇马赛的马匹太多,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就是说我们如果分到一个强组,很可能一早就出局了。”云歌莫名地担心起来。
“云歌,你知不知道你的担心很气人。”骥昆佯怒道,看到云歌吐舌抱歉的表情又忍不住笑出来,“我们不会留在这里为奴的。”
云歌将信将疑,一时也把先前那个女人的事情也忘了。
至夜,几个羌人进来要引骥昆去另外一顶帐子。骥昆随他们走到帐口,忽然明白了个中缘由,不由转过身去笑着看了一眼云歌。云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到反应过来便想做个若无其事的表情给他,却瞥到他跳动的眸子里烧着一簇小小的火焰。她一时有些局促,转过身去随随便便地道:“骥昆,明天就靠你了。”
云歌以为自己起得早,出了毡帐才发现绯红的晨光中多少顶毡帐早已经忙碌起来了。酥酪糕和蕨麻果的香气,混着草原特有的香料裹在微寒的晨风中习习吹来。
两个十岁左右的摩滇小女孩儿见她出账,便走过来默不作声地跟在了她的身后。云歌看她们都配着足尺的弯刀,眼睛却还带着几分童稚,在栗红色的肌肤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地清亮。云歌不觉笑着朝她们眨了眨眼睛。两个女孩儿的脸上也都荡起笑意,却又有些忌惮和拘谨,并没有同云歌说话。云歌向一个牧人问了路,而后大步向着松草坡走去。
还未走近就看见几百名骑手和骏马散在草坡上,正各自忙碌摩拳擦掌。小时候在西域,云歌也见过不少名马,算起来很多血统大约都在这些马之上。爹爹更是是爱马之人,家里养有许多名贵马种。但是看到几匹桀骜不驯的贵族马和看到上百匹普通骏马聚集在一起的感觉并不一样。前者是可遇不可求的惊鸿一瞥,后者却能令你真正感到,马是人类最高贵的征服。
云歌正在霞光中出神,一簇花藤忽然套在她的颈上。云歌追眼过去,却是骥昆正骑在玄骆的背上冲她微笑,但他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径直向着松草坡上驰去。待到驰至坡顶,骥昆翻身跳下与马儿嬉戏起来。他冲着马儿拍了拍前腿,而后绕身跑开。马儿欢腾地嘶鸣着,追驰而去。骥昆左转右绕不停改变着路线,那黑鬃马也随他左奔右跑不亦乐乎。
什么时候了还有时间嬉闹——云歌心下有些不解,却忽然隐隐忆起小时候曾听爹爹说过,除了速度与耐力,转身回旋的灵活度也是好马与普通马儿的一个重要差异。
“公主。”云歌忽然听到身后跟随的摩滇女孩儿低语道。她不禁回头看了她们一眼,却见她们的眼睛正瞟向远处山坡上一个婷婷于马上的红色身影。而那身影此时正远远眺望着这边坡顶上的骥昆。云歌觉得那身影有些眼熟,忽然想起正是昨日手持小弓弩的那个扮作男装的白衣女子。她一时恍然大悟——原来擒了他们来的正是这摩滇羌的公主。
真不知这是祸是福,云歌犹豫着该不该告诉骥昆。忽听震天的鼓声从身后传来,开始还是一掷一击,后来慢慢加快,最后竟快如急雨坠地。但见松草坡上的骑手纷纷上马,向着那鼓声的源头汇去。骥昆也翻身上马,迎着云歌跑过来。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他低低道了句,“离我近些,见机行事。”玄骆载着骥昆消失在几百匹骏马和骑手中。云歌回首再看山坡上那个红色的身影,却见她也正远远地望着自己。似乎只有一瞬的对视,那个红色的身影调转马头向草坡的背面驰去,迅速消失在云歌的视野中。
由于参赛的马匹众多,又是分组比赛,上午各组的赛道分散在广阔的河谷草原间,并无主次之分。云歌原以为会见到摩滇羌的贵族和首领,却只见到衣着普通的牧民在各个赛场上鸣锣击鼓,为摩滇本部落的选手和来参赛的其他部落的选手助阵。倒也热闹非常,呐喊之声此起彼伏。
由于骥昆的叮嘱,云歌一直追随在骥昆左右,穿梭在一级一级淘汰赛的场地间。云歌知道这些慕名来到参赛的马也许血统没有玄骆高贵,却定然是在赛前精心饲养和训练了好几个月。所以每次发令的鼓声一响,云歌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所幸玄骆的状态很好,以场场第一的赛绩轻松进入一轮又一轮的比赛。淘汰赛进行的比云歌预计的要快,至午时,几百匹马已经只剩下几十匹马还在赛场上。
中午有一个时辰给骑手和马儿休息。这一个时辰也是摩滇各种贸易最繁忙的时候。来自各个部落的羌人利用这聚会的空隙交换着布匹毡绣和牲畜。云歌走走看看,换了些烤肉和浆酪,打算去送给骥昆。她低头捧着盛在盘中的食物,没有注意到几个外部落模样的羌人在她身后打量了她许久,而后其中一人骑上马背飞驰而去。
骥昆正在饮马,那饮马的木桶里盛的却是一种白色的液体。
“这是摩滇族中给每匹马送来的羊奶。”看到云歌脸上好奇地表情,骥昆笑着这样解释道,“今天是参赛马儿的荣耀之日,即使不能拔得头筹,它们也会在今日享用最好的食物。”
云歌点点头,将烤肉和浆酪递给骥昆道:“同样荣耀的骑手啊,我没有最好的食物,但感谢的心意是一样的。”
骥昆也用草原短歌答道,“骑手感谢这烤肉和浆酪,但愿马儿得胜带你还故乡。”他说罢,便笑着享用起烤肉和浆酪来。
云歌却忽然想起了什么,“骥昆,你可知道昨日那个射箭的白衣女子是摩滇的公主?”
骥昆略有惊讶之色,若有所思地停了手中的食物,想了一会儿又不在意般继续吃起来。
“昨日你说这赛马会得到摩滇头人的支持,可是我今日没有看到一个摩滇的贵族。连那公主也只是在早晨你们备赛时露了一面。”云歌却忧心起来,“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我们不知道似的。”
骥昆拧眉放下手中的浆酪,捉住云歌的下巴,扭向自己道,“云歌,我说过很多遍了,我们不会陷在摩滇为奴的。”
云歌见他又做出佯怒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意识到这动作中的几分亲狎,遂微红了脸挣脱而去。
骥昆也似蓦然醒悟,低低道了句,“我忘了你们汉人的礼仪了。”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云歌身后跟着的那两个摩滇小女孩,又道,“如果摩滇的头人不知晓这马赛,又怎会派这两个小随从于你?”
云歌回头瞧瞧,也笑了,“羌人女孩儿这么小就配弯刀了。”
“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也已是马上马下了吧?”
“不是马上马下,而是驼上驼下。”云歌纠正道,那遥远的驼铃却穿过马场上的喧嚣声飘过来,而回忆也如影随形——沙漠,驼队,沉默而骄傲的少年。云歌眼中的光像后半夜的星月那般沉灭下去。好一会儿她勉力甩了甩头振奋起自己,抬眼却看到骥昆正凝视着她,眼睛里盛满了探究的神情。这是一双不同的眼睛,不像陵哥哥的眼睛那么沉默而幽深,也不是孟珏那般冷冽的墨黑。云歌忽然低下头烦躁起来,为什么她总是想起应该忘记的。
“不要走神。”骥昆忽然抚住她的双肩,轻摇了几下。云歌再抬起头,看到骥昆的眼睛里有种骄傲受挫的表情,又仿佛有她不懂的伤楚,“不要走神,”他继续道,“今天是我赛马。”停了一下,又重复道,“是我赛马。”
羊皮鼓声忽然从赛场上传来,那是召集骑手回到赛场的鼓声。骥昆却仿佛没有听到似的,仍然固执地将他挚烈的目光罩在云歌的眸子上。
“比赛开始了。”云歌小声道,又努力挣起身子,想要将肩膀从骥昆的手中滑出。
骥昆终于松开她,翻身上了马背,然而他的眼睛却仍然锁在云歌的身上,过了好一会儿才驰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