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歌沿着忽图河逆流而上。河水潺潺,岸两旁依旧是草地和林木交错而现。龙胆花的花期才到,只有零星有几簇蓝紫。再往前走,她忽然进入一片云杉林中。是曾经埋葬卫律彦的那片云杉林吗?云歌下了马,在一株株云杉树上寻找着简泓用刀刻下的记号,然而云杉树那么多,云歌没有找到。她放弃了寻找,重又向前而去。走着走着,忽然看到一座崭新的木桥,飞架在河面之上。
“莫尔桥被重修了。”云歌的眼睛一亮,跃下马背,向桥头的一块石碑走去。石碑上用汉文刻着莫尔桥重修的时间和原因。落款处却是云草堂。
“是他修的。”云歌低喃,眼中有了潮意。她忽然翻身跃上马背,策马向北疾驰而去。
云歌从汉军新拓的农田区进入汉地,又一路出关到了鄯善国的扞泥城,却发现那里的云草堂也已关闭。她在那里候了多日,也没有见到一个可以探问情况的堂中人。她又四处打听鄯无言,然而扞泥城中竟无人听说过这个西域解毒圣手的名字。
云歌重又返回关内,先去了龙支,又去了令居,然而不出所料,云草堂在这两处的分堂皆已关闭。昔日门庭若市的医馆,如今大门紧闭,甚至没有盘出的字样,令她无从查起。翁孙宅中也已换过全新的下人,对于她的询问或是摇头不知或是讳莫如深。她又想起孟珏曾说起在壶吉也有分堂,便又匆匆赶往那里。同样的人去堂空。离去的人似乎有意不留一丝足迹,周围店铺的伙计老板都说再没见过堂中的任何一人。
已近秋季。
西北的农田到了收获的时候,羌地的马匹牛羊也正值肥壮,恰是一年中边地贸易最繁忙的季节。虽然由于这一年多的战争,农物和牲畜都大幅减少,可是云歌还是能感受到集镇上那热闹的气氛。
经过城门的时候,她看见安民的告示,说降服的羌人献来了尤非和杨玉的首级,献来首级的人,还有罕羌的大酋将一起获得汉朝的封赏。汉朝还将在金城设置属国以安置降来的羌人。几个月前的事情了,直到现在才有了一个官面的说法,那里面也没有提到他和他们的名字。云歌在人群中默默转身,向着城外走去。
天空的浓云层卷叠涌起来,遮起了日头。豆大的雨点很快从天而降,前后皆无所蔽,云歌便坦然行走在大雨的旷野中。
走着走着,她忽然想起与简弘他们在大雨前分食围坐烤鸦的情景,不觉笑起来;笑着笑着,她又想起曾在虞园的雨中,与丙汐四目相峙,现如今丙汐应该已经返回长安了吧,是他亲自去送的吗;葵儿终于见到爹娘,又能吃上梅庄的桃酥、清牛街的甑糕了吧;说到吃的,阿丽雅那个贪吃的弟弟雕库,也已到了迎娶开羌公主的时候了,自己要记得将阿丽雅的手链带给他呀;阿丽雅的骨灰,按着羌人的习俗撒于河中了,从那里她能回到母族了吧;天下的水都是相通的,那么,忽图河岸云杉树下埋着的卫律壮士也不用再去寻了,他和简弘如今都安息在了他们又恨又爱的地方了;丽史姐姐却终于不再回头,跟着三哥走了,她一定已被鄯无言解去了奇毒,和三哥一起去看爹娘了吧;还有那个远在豫章的痴癫的王爷,如今定是被那个小姑娘给收服了,自己答应过要去豫章看他们的,不能忘。然而,云歌知道自己也许是寻不到孟珏了,但是她会找下去的,不然她心上的那根刺永远都不会放过她。
然后,忽然地,她想起陵哥哥来,她仿佛看见他融在山河雨幕中微笑地看着她,“我告诉过你的,千回百转才是人生的意境。”
在漫天的雨声中,云歌涕泪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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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两年。
夕阳中,通往豫章的官道上,一队白衣的人马打马飞驰,越过一队缓缓而行的绣锦车辕,向前而去。何小七撩开锦帘,眺望了一下前方飞扬的尘土,轻斥道:“什么人?怎么这般急。”他扬手示意跟在一旁的侍卫放慢车速,又道,“我们不赶,今晚就在前边的驿站落脚吧。”何小七放下车帘,不知道自己再一次错过了他屡次杀而不死的那个人。
此时的豫章宫中,却是一片凝肃。
刘贺仰躺在锦榻之上,冠玉之容微微而陷,眼神憔悴却并不萎靡,还带着淡淡的喜色。宫外的廊子上有哀怨的啜泣声,那是他的那些夫人们。他嫌她们吵,方才让郑耳都撵出去了。榻前却立着一个红衣的小人儿,正托着两腮看着他。
“一会儿孟叔叔到了,爹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要听话……”刘贺轻轻道。
彤裳乖巧点头,却没说话。
“你还记得他吗?你曾在他那里住过半年呢?”
彤裳再点头。从小到大她见过最好看的两个男子,一个是爹爹,一个就是那个孟叔叔了。她怎会忘记?
刘贺笑了一下,转头望向榻顶的堆锦的帐帷,想着和她就快要见到了,憔悴的眼中又绽出几缕不相称的精神气。
郑耳急促的脚步声移近榻前,“候爷,他来了……”
刘贺闻言从榻上挣起身来,看见一个身姿俊逸的白衣人在他的榻前停住。那人看了他许久,终于叹了一气,俯身在榻边坐下,拿起他的手探起他的脉象。而后他许久未言,转头看见一旁默默瞅着他的彤裳,微微笑了一下。他朝跟来的一名侍女点了下头。那侍女会意,与郑耳领着彤裳向着宫外而去。
“为什么弄到这般地步,才让人寻我。”孟珏皱眉道。
“若不是我至此地步,你哪里肯露面,”刘贺笑道,眼中竟是算尽机关的小得意,他顿了顿,又道,“无论如何,小珏,你肯来,我就当你是原谅我了。”
孟珏站起身,向外走了两步,“什么浑话,我何曾不原谅你了?”
“我知道,我将云歌送回羌地,乱了你的计划,还令你们再次殊途……”
孟珏抬手止住刘贺的话,人却依然背朝着他。好半天,他低声道:“你如今的情形,我不敢说能妙手回春,迁延命数却还是做得到……”
“不用。”刘贺打断他道,“若不是因为彤裳,我在红衣死后便已是苟延残息了……”
孟珏猛然转身,目光且厉且痛,“你既为人父,怎可轻言放弃。又为什么要对孙万世[1]讲那些混帐话,让宣室殿上的那人有所拿捏,对你削邑相辱。”
“我就知道你虽绝隐于世,然则,没有一件事逃得过你的耳目……”刘贺低头笑了两声,随意道,“我不过是看他忌惮我已久,却从无收获,替他的寂寞尴尬罢了……”
“他的寂寞……”孟珏失笑摇头。
“不是吗?”刘贺却是一本正经,“我们六人当年在那树下刻字画梦,如今我们虽零落四处,彼此却还有牵挂;唯有他,自许平君走后,便真是孤家寡人了。”
孟珏的目光滞了滞,不由也点了下头。
刘贺又道:“小珏,我要你来,并非因为我的病。其实我因为就要和红衣相见了,心中无悲反喜。然而临走前,心中还有一人放心不下。”
孟珏望向他,目中微有了然。
“我儿女众多,其实多由荒唐而生,我认不得几个。他们的外公也都是朝中重臣,即使我去了,在我的爵位俸禄之外,他们也还会有人照应。唯有彤裳,出身低微,没有能够保护她的外公和舅父。”刘贺停下,看了一眼孟珏,“小珏,你能否收她做女儿,了却我的一桩心事。”
孟珏低声道:“哪有生父还在就寻养父的?你的病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真有那一日,再说不迟……”
“不。没有时间了……”刘贺却再次从榻上挣起身子,急道,“你既耳目众多,就该知道匈奴新立的单于屠耆堂有意与汉朝和亲,他的弟弟伊酋若王已经来长安多时了……”
孟珏静了静,忽然想起彤裳曾被封为乐菱公主之事,他心中陡然一惊,难道刘询要以彤裳去和亲?
“圣旨半月前一到,我便立刻派人去寻你了。”刘贺微喘道,“你今日终于到了豫章,但长安来的人也就是明后两日便会到。我们没有时间从长计议了。普天之下,我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你这般能与他抗衡的人了……”
孟珏望着刘贺,缓缓点了点头,他轻轻叹了一声,又道:“不过我只有几个伺候起居的侍女,并不能给彤裳一个完整的家,待我寻到合适的人家……”
“自有那当娘的会来当娘。小珏,别让人家枉担了那一声娘。”刘贺却三言两语就截断了他的话,而后他催促道,“你既已答应,现在就带彤裳走……我早已让郑耳准备停当……”
孟珏不想他竟这般急,再看刘贺竟已促红了双眼,手臂在空中无力地划动着,“走……走……走吧…”
孟珏明白他的决绝之意,便起身向屋外退去,走到门口时,他忽又转过头来,望着刘贺道:“那时,如果没有她留下稳住局面,我其实也没有能够令尤非相信我的凭据。天意如此,我不怪你将她送回了羌地。”他静了静,又轻声道,“小贺,带我向他们问好。”
刘贺点头而笑。
孟珏与四月带着彤裳自鄱阳湖棹舟入江,几日后在彭泽与二月、三月他们汇合,当晚众人便在彭泽城中的一个客栈落脚。
第二日孟珏起身时已近中午。客栈外锣鼓喧天,出去看时,却是许多少年,脸上涂着红白黑三色,手执草叉,敲锣打鼓,往来呼唤。问客栈中人,方知是当地流行的民间傩戏赶野猫。三月起得早,正用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颜料将号吾的脸也涂成三色。彤裳趴在一旁的桌上,看着三月和号吾,不时咯咯而笑,已不见了初离豫章的拘谨与沉默。
店中小二,见孟珏已起,便端上了彭泽的小吃蒸米粑。揭开蒸笼,孟珏微微愣了一下。他游走南北,并非第一次吃这种小吃,只是这店中的蒸米粑精美异常,令人不忍下箸。记忆中的什么晃了一下,又沉了下去,孟珏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声。
彤裳却已看见了他,丢下三月与号吾,凑了过来。孟珏并不善于与女童相处,却也抚抚她的头,问道:“与小哥哥一起吃过早饭了?”
彤裳点点头。
孟珏知她不爱说话,便由她腻在一旁自顾玩着。彤裳却移近他,指着那米粑,悄悄道:“这是一个姨姨做的。”
“朱儿看见了?”
彤裳点头,又道:“她不让我告诉孟叔叔呢。”
原来她已经来了。“自有那当娘的会来当娘……小珏,别让人家枉担了那一声娘”。刘贺的话在耳边响起。而那一年在洛水边守岁,刘贺曾也以此话与丙汐打趣。孟珏沉眸。他离开安故后,再也没有见过丙汐,虽然每年秋天总能收到她托人辗转送来的菊花酒。刘贺将彤裳托付于他和她,孟珏有些不知如何应对。那一夜险成大错,却还是扭不过命运的撮合。
许久,孟珏问道:“你喜欢那个姨姨吗?”
彤裳点了点头,想了想,又咬住下唇露出犹豫不定的神色。
“不喜欢吗?为什么?”
“喜是喜欢的。但是那姨姨说了好多话,吵得朱儿脑瓜疼。”
孟珏的心底微微一紧,追问道:“她说什么了?”
“她说要把我带到关外去见外公;还说要送我一匹小骆驼;她说有人不要他了,又说她做的好吃的,那个人也是尝不出来的,她还说……”
孟珏怔怔望着箸间的米粑,听着彤裳的抱怨,忽然慢慢笑起来。
三月把画好脸彩的号吾送上街去,回过头来看到公子正温温而笑。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公子这样笑了。
第二日一早,孟珏带着一行人离开彭泽,逆江向西行去。一个绿衣的女子骑马从后面追了上来,加入他们的行列中。
三月的下巴几要惊掉,想要大叫公子。孟珏却已纵身从自己的马背上径直跃上了那女子的马背,又抢过她手中的马缰,将她环入怀里。
云歌挣扎,口中也是倔强,“孟珏,你不要误会。我不过是受了大公子之托,来做彤裳的娘。”
孟珏不理会她的挣扎,淡淡回道:“我也不过是受人之托,要收她作女儿的。不过做爹娘的若不是夫妻,恐怕彤裳是要被人耻笑的。”
“你不是把我休了吗?我们哪还有关系。”云歌气道,眼睛却已红了。
孟珏声音有些哑:“那段话,你没有把第一个字连起来读一遍吗?”
在世既非同舟客,
安知相忘不若仙。
故人此刻修此书,
等闲山花满坡前。
你必已是此间客,
来去归兮不复见。
云歌愣在那里,手上的挣扎也松懈下来。孟珏环紧手臂,将唇深深印上在她的后颈。
一旁的号吾正拥着彤裳骑在马上,见状忙用手将彤裳的眼睛捂住。他最近刚学了汉人的礼仪,情急之下只好如此处置。彤裳却将他的手一抬,指着云歌大声笑道:“做饺饺的姨姨。”
三月和四月都已泪眼蒙蒙,却相视一笑,招呼起号吾一起打马向前而去。
他们身后,对话还在继续——
“我那时若不留下,尤非怎会信你?什么孟狐狸,分明就是石头而已。”
“是我小看你了。”
“反正爹爹说了,他最宝贝的女儿受了这等大辱,若要再嫁,你多少产业只怕也不够。”
“我的产业自然不够,再加上一个我,够不够?”
……
他们一路向西而去,穿过大汉广袤的疆土,看到舟船,马匹,江河,山岗,看到汉人,羌人,胡人,看到无数欣茂的集市,看到无数悬壶济世的药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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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孙万世:史载,刘贺降为海昏侯后,曾有一个叫孙万世的人与刘贺有当年入主长安时为何没有除掉霍光等大逆的对话。汉朝廷追究此事,削减了刘贺的食邑。刘贺在此事一年左右后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