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坡的背面是一片矮树林,正有先零的骑兵从那片藏身的林中疾驰而出。孟珏一径驰到林中深处,才收住缰绳将云歌引下马来。
“有没有受伤?”他看着她的眼睛简短问道。
云歌瑟瑟摇头,人还在初历战场的惊骇中。
孟珏也不再多问,伸手又在她的手臂肩背的关要穴脉探走了一番,眼中的紧张之色微微淡去。而后见她仍在一片瑟索中,他一手撑住她的背脊,一手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云歌垂着头,感觉到他手心坚定的力量。那天地的动荡渐渐向远处消弭而去,她身体的微颤也也渐渐平息下来。
耳边忽然传来马蹄声。两人转头,看见号吾正引着两匹马儿驰近——一匹马上是阿丽雅,另一匹马上则是节若。
由于东线人马及时回头打援,跖勒得以带着所剩的不多的骑兵,从许延寿的步兵阵中强攻而出。两线的人马虽然合到一处,却已只剩不足两千人。许延寿的大军固然以步兵为主,骑兵只为辅兵,却到底兵多粮足、工器锐利。先零人不敢恋战,汇合之后立即向附近的络巴山一带逃去。那里山势重叠起伏,易于隐藏,附近的山谷中还有草场。虽然先零东西两线所带的牧民和牛羊已然丢失殆尽,然而有草场的地方定然会有别的部落放牧牛羊,总有利于他们的补给。
一个下午的狼奔豕突,先零的残破人马终于在日暮时分进入络巴山中安营扎帐。说是扎帐,其实先零的帐车早已丢失殆尽,只有几个牧豪和王帐还有几顶马背驮负的简易穹庐。
残阳如血,几顶小穹庐的帐角在山风中飘摇不定,仿佛随时会被吹落山颠一般。而周围环聚的全是衣甲不全满身血迹的先零残兵。此时此刻,只有同生共死的马儿还伴在他们身边,却也已是枯瘦如柴,疲惫不堪。
探骑此时已探得络巴山中有两支部落,一支叫句且,另一支叫句良。这两支部落都是小部落,以往与先零交往并不多。去年跖勒大婚时,先零甚至不曾邀请过他们,现在自是悔之晚矣。不过即使彼时交好,要这么两个小部落在这种形势下收留先零的残破人马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在络巴山上歇下脚后,尤非立即将先零所剩的牧豪召集在一起,讨论下一步的策略。
首要的问题是食物。
先零东西两线原本用以供应食物的牛羊或走散流失或被汉军俘获,早已荡然无存。这两日东线的回奔和西线的流徙也已耗尽了骑兵们随身携带的最后一点食物。打猎虽是羌人自古的技能,然而要一下子喂饱这么多人,单靠猎获动物显然是不够的。羌人部落之间原就有互相抄掠的传统。此时先零战败窘迫,又有两个弱小部落近在咫尺,先零的残余的牧豪几乎异口同声地支持马上出兵劫掠句且和句良。人马很快分定,路线和策略也迅速定好。
孟珏负手站在篝火的暗影中,冷冷看着先零牧豪们。他们被饥饿和仇恨扭曲的脸,此时因为即行的抄掠而兴奋起来。将自己的损失嫁祸给更小的部落的确是一种最为快捷的鼓舞士气和充实补给的方法。然而先零也将因此往悬崖的边缘又靠近了一步。他此时必须保持缄默,因为只有到了先零绝无转寰余地的那一刻,他才有机会亮出筹码与他们讨论先零的族运。孟珏眼中的寒意渐渐转为一种淡淡的悲悯之色。
“为什么不拦阻他们?”云歌低低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为什么要阻拦他们?”
“这两个小部落不该被卷进来。”
“这么多人饿着肚子,谁也无法虚伪地谈正义。”孟珏声音淡淡,语气却很坚决,“先零的大策又岂是我一个外姓人能够左右的。”
“可你掌管先零的粮物牲畜,理应有说话的一席之地阿啊。”
孟珏淡淡而笑,“打到这个份上,哪里还有粮物供我管理。”
“如果是为了先零呢?”
孟珏的心底一震,她不再是当年那个执念成谷一心世外的女孩,她已经能猜出他的几分心思了。孟珏沉吟半晌,轻轻道:“你也是大夫,该知道有时一定要让病邪发透,如果硬是压着,也只是抑在表下,反而不得治。只有发透了,用药的时候药力才入得进去。”
云歌隐隐明白他的意思,却仍不由沉眸蹙眉。
方才沸议着明火劫掠的帐前此时已是空空,两队人马已经领命而去,只留尤非静静坐在火影中不语。
“跖勒呢?”尤非忽然问道。
“跖勒王子今天在与汉人的战斗中手臂与腿都被刺伤,现在正由王子妃陪在小帐中。”孟珏步出暗影,躬身答道。
尤非低低哼了一声,又问道:“伤得到底怎样?”
孟珏道:“跖勒王子没有性命之忧,不过右腿失血较多,恐怕要将养些时日,才能重新上马……”
“我是问先零人马的伤得怎么样。”尤非说着将手中的羊头权杖在地上重重一投掷。
孟珏抬目看了一眼尤非,回道:“能跟到这络巴山的,都还有医治的余地。只是……”
“只是什么?”
“药草不足,原本一名伤者的药草现在要分给几个人用,恐怕最后拼的是伤者的体力和……运气……”
云歌站在暗处,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凉。
尤非长长叹了一气,沉默半晌忽又问道:“跖库儿……跖库儿可有消息?”
四下里一时无人作声。云歌想起跖勒的话,便走上前应道:“听跖勒王子说,骥昆曾让犀奴找到过他们,说他们也打了几仗,没吃什么亏。”
尤非垂着的头微微抬起,“我儿有个汉人名字,是少夫给他取的。”
孟珏的眼中,一片思虑惊掠而过。
这一夜月朦星黯,莽莽的夜风撩过山岭,撩起无数的哀嚎、啜泣、咒骂、叹息。先零人在黑暗、寒冷与恐惧中等待着。
第一支前往句且部落的队伍在午夜时分回到了先零的营地。他们带回的几十只羊,十几袋黍很快被饥饿的先零人瓜分殆尽。第二队人马为新封的首领东怜所领,前往句良部落后却迟迟未归。尤非又送出了另一只人马前去寻找。然而送去寻找的人马也一去就没了消息。山岭上的先零人被焦急和疲困撕扯着,渐渐落入睡梦中去。
孟珏在暗夜中睁着不眠的眸子,努力保持着清醒和冷静。这是个危险的时刻,先零内部的恐慌和绝望,山外追击的汉朝大军,谷中部落的抵抗意志,任何一样都可能触发一个毁灭性的局面。他忽然想起小时为丐时也曾屡次经历这般危机四伏的黑夜,那时的他总会怀着一种听天由命的态度嘲笑着命运对他的不公,只在心中燃着一角记忆的火苗。一只缀有珍珠的绣花鞋在那微小的火光中摇曳。现在那绣鞋的主人就睡在他身后一顶小帐中。在经历了那么那么多之后,他和他小小的火焰停留在了这羌地的山岭之上。他们的过往似都已被马蹄踏碎,明日的战事也不知会如何纷乱扰攘,然而此刻,他们虽隔在帐内帐外,虽然仍在先零众人的注视之下,却还在一起。他的心中竟然有一种莫名的宁静与安详。不!孟珏骤然警醒,他的事情还没有做完,还不是懈怠的时候。他也决不能让他小小的火焰熄灭在这危地之中。孟珏辗转侧身,在黑暗中思虑着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夜风中忽然传来微微的马蹄声。孟珏坐起身,辨析着风中的蹄声,那不是百匹劫掠人马的归蹄声,那是上千骑兵移近的蹄踏声。孟珏心中一凛,营地上也已响起了敌袭的警戒号声。从梦中惊醒的先零人,犹如坠入黑暗的恶梦中,带着因恐惧而狰狞的表情,个个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孟珏也拔出剑,另一只手却探摸了一下身上藏着的赵充国的令信。
蹄声渐近,啸声忽起。
一刻的沉寂后,坡上的先零人忽然转过恐惧的表情,也此起彼伏地长啸起来。孟珏忽然明白,来的既不是汉军偷袭的人马也不是句良部落反抗的人马,而是骥昆领着北线的人马找到了他们。
火把陡然亮起,手中引着玄骆的骥昆,正被那匹桀骜的褐爵载着跃上坡来。他身后的人马比起此时坡上流徙战败的东西两线的先零骑兵,要精神整齐许多。许多精骑兵还保持着一人驭两骑的配置,可见的确不曾遭遇过重创。那入谷抢劫迟迟未归的东怜也带人马跟在后边。坡上的先零男女围拢上去,仿佛又看到了他们昨日的荣耀和明日的希望。
骥昆的眼眸却未曾停驻在聚拢的人群上,他一再拨转马头,搜寻着什么。终于,他那一双褐金色的眸子锁定在孟珏身后。孟珏没有回头,他知道定然是云歌已被响彻山谷的啸声惊醒,正步出小帐而来。
“父王,孩儿来迟了。”骥昆扶肩颔首,在先零牧豪的围聚中跪下身去。
“我的小儿能独自领兵了。”尤非一向硬如刻岩的脸上也动容露出笑意,“快起来,说说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又怎么救下了东怜首领。”
骥昆道:“听犀奴说,二哥和女人们走散了,我立刻带着人马调头向西,一路找到突澈湖边,却一直也没有找到他们。”
“小王没有遇到汉军?”一旁的牧豪们惊讶道。
“怎会没有。”骥昆笑道,“可他们多走谷底平缓处,我们只要肯费些脚力走高地,总绕得开他们。这羌地的山,我们自然比汉人熟悉许多。”
众人都是一愣,继而微微点头。只有孟珏的眼中掠过一丝不安。
“后来我们终于遇到几个奄奄一息的先零弟兄,他们说父王的人马回头打援,两路人马已经合并,往络巴山这边来了。”
“是。是。孟珏收到鹰信,又联合杨玉,帮我们冲出了汉军的包围,这才及时救了你二哥和女人们。”
骥昆点头,眉心却有一瞬不易察觉的微滞,而后他继续道:“我们听说后,马上赶往这边,刚好遇到东怜首领的人被句良部落的人伏击……”
“多谢小王出手相救……”东怜扶肩颔首,停了停,却皱着眉头又道,“可是小王为什么要放走句良部落的首领?”
“因为他说……”骥昆迟疑了一下,转向尤非继续道,“他说是先零在劫他们的牲畜和粮食……还有女人……”
尤非皱眉哼了一声,沉了脸色道:“东怜,什么时候让你劫女人了?”
“……有几个弟兄与自己的女人失散了,看到句良部落的女人……一时没忍住……”
尤非将羊头权杖在地上重重一击。东怜立刻跪倒在地上。
孟珏眼锋清冷,望向骥昆。
骥昆的眉间隐有犹疑之色——尤非只就抢掠女人的事发怒,那便是承认了先零劫掠牲畜和粮食的事为实。他原以为先零和句良部落的冲突乃是因为误会,又以为在这非常时刻不应结怨树敌,所以放了句良部落的首领以平息事端。想不到这劫掠竟是父王首肯的。骥昆沉默着。他忽然向站在一旁的云歌看去,果然看到她眼中的质疑和不齿之色。方才在发现她安然无恙后,他狂喜之下不顾一切地跳下马将她拥入怀中,而后又牵着她的手进入尤非的帐中。原以为是几句话就可以澄清的事情,却想不到真相如此令人难堪。
骥昆转身跪地道:“请父王收回劫掠其它部落的命令。否则,先零的敌人将不只是汉人,还会是整个羌地的所有部落。”
尤非不悦道:“秋天里各个部落间互相走动些食物牛羊,也是常有的事情。如今先零独自与汉人作战,这些部落支援些粮草,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
“秋天各个部落都是谷熟、羊肥、马壮,失些羊马谷物,各个部落也还过得下去。可是春天各个部落都是熬了一冬之后的大荒之时,此时掠夺他们必然激起仇恨和反抗……”
“小王仁厚,顾惜他族的生死,”孟珏开口道,“可坡上先零人的伤亡和饥寒该如何处置呢?”
围聚的牧豪首领虽然同意孟珏的所说,此刻却又敬慕骥昆,把他看作族中的希望,一时谁也没有说话。
骥昆却转过身,看着孟珏道:“孟大夫说的对。我这次回来,便是寻到了一个法子,可以将先零的补给问题缓和一阵子。”
孟珏注意到他称呼的变化,却只略略扬眉,“什么法子?”
“也是劫,不过不是劫我们羌地的部落,而是直接劫汉军的粮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