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广州后这一段时间,阿林没有打任何电话回家,内心也很害怕看到家里的来话。
但“嘟嘟嘟……”电话还是响起来,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的,阿林犹豫了再三,把电话接起来了。
“阿林,堂爷爷的老婆也死了。”
当阿林听到这个消息,内心产生的震撼比听到堂爷爷的死还要强烈。
他突然感觉到这个不识字的老太太在他的脑海里印象是多么的模糊,这么多年来,实在想不出她跟自己说过什么话,感觉她就像是堂爷爷的一个影子,无论他一生的起起伏伏,都始终不离不弃,默默的跟在他的身后,现在堂爷爷走了,她也随之悄失声息地消失了?
“噢!”阿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电话里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堂爷爷家亲戚商量后,同一天下葬,把他们葬在一起。他们家的‘白喜事’你到时能回来吗?”
“嗯,回来。”鬼使神差的,阿林就同意了,因为他觉得无论如何,自己也得回去一趟。
那天回来镇上已是中午了,天阴沉沉的,自己租了一辆摩托车回来,刚到村口,高音喇叭播放着哀乐已在整个村子里荡漾。
走下摩托,父亲就跑回了家:“怎么不告诉一下,好来接你。刚好,先去堂爷爷灵堂前去磕个头,记得是先三拜,然后跪下三拜,站起来再三拜。跪下拜时跟了法师的声音来,他会喊一拜、二拜、三拜的……”
“好。”
由于上初中后,阿林就一直在外面,对农村这些繁琐的习俗基本上一点也不懂了,父亲生怕这个儿子在众人面前出洋相,所以在阿林屁股后面不停地叮咛着。
堂爷爷儿子家的灵堂已摆好,用翠柏的树枝织成了道墙,从这道薄薄的树枝墙设立了两扇门,可以看到他的儿子、媳妇及三个孙子等一批近亲都穿着一身白色孝服,里面传来一阵阵女人伤心的哭声。灵堂正中间的桌子上,摆送着堂爷爷和他老婆的黑白照片,一大捆香和烛燃烧着,烟雾绕绕。
阿林走上前,他按父亲说的,对着灵堂前无比虔诚的先三拜,然后跪下三拜,站起来再三拜。
抬头看着堂爷爷和他老婆的相片,突然间感觉眼前这个人,以前与自己是如此的亲近,现在却离自己是如此的遥远,以生再也不可能会相见,一切恍若一梦,眼泪瞬间糊住了自己的眼睛,直到堂爷爷儿子全家跪拜回礼,他才醒悟过来。
祭拜后,阿林用手抹了一下眼睛,走出灵堂,母亲把戴在头上的一块白布扯了下来,挽在手上,红肿着眼睛跟了出来。
“你饿了吗?我去厨房取点鸡汤来给你。”
“嗯。”
母亲打了一大碗饭,端了一碗鸡汤过来,让他吃好把碗还回去厨房就可以了。
晚上的法事,阿林一直在灵堂的外面,看着一波又一波来祭拜的人,喇叭里不时传来那自己根本听不懂的拉得长长的祭文,然后就是传统的锣鼓唢呐声和西洋乐器奏着各类流行歌曲,还有一些舞蹈表演,几个手和腰都硬得像根木棍的小女孩,每个人手里拿着个钹,击打一下,摆一朵花,再击打一下,又摆一Poss,直看得阿林浑身有些起鸡皮疙瘩,但却围了一大圈人,看得津津有味,好像这是一个最有趣的环节……
阿林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并且总感觉自己还有些碍手碍脚,但他却不敢回家,一个人在家里,即使开着灯,他内心也感觉到非常的害怕。
好不容易在灵堂的一个角落里,阿林看到了二狗子,二狗子灿烂的一笑,对着他开口说着什么,但满耳朵都是西洋乐队的吹吹打打,一乱嘈杂,一句也听不见。
于是阿林走了过去,二狗子手里拿了一张白纸,是等会儿法师要念的“祭文”,里面工工整整地用毛笔记录了堂爷爷的生平事迹,虽然很简短,就那么一大张白纸不到500字,却让阿林忍不住看了起来。
他才明白,原来堂爷爷以前是村里出去的高材生,根正苗红的贫农成份,本来事业平步青云,但结果娶了一个地主成份的老婆(也就是这个大字不识的堂爷爷的老婆),在**********时,他没有少挨批斗,贴大字报,软硬兼施,让他与老婆离婚,划清阶段路线。但他就是脑子不开窃,就是对这个老婆不离不弃,最终被贬回农村……
“快快快,祭文在哪里?”法师在急着向二狗子要祭文,二狗子才从阿林手上麻利地取走,递了过去。
祭文带着一种哀调,拉得长长地宣着,在这种腔调下,阿林不知道有几个人能听得懂到底念了什么,只是这是一个介绍逝者生平事迹的重要环节,喇叭里除了只有读祭文的声音响起外,一切都停止了下来,于是很多人借这个空当,吸上根烟,喝口茶水,然后聊着天,因为祭文念完,又得锣鼓喧天,燃放鞭炮和鸣炮,闹上一阵子。
这篇祭文却把阿林听得声泪俱下,感动得稀里哗啦。
他对母亲说的“堂爷爷这一辈子栽在女人手上”的言论豁然开朗,他也突然感觉到他的愚蠢,如果他当时识时务的一低头,现在又是什么一个光景……
冥冥中,他突然想起堂爷爷曾经跟自己说的一句话:“人活着,其实不是为了掳夺,不是为了剥削,不是为了压榨,那都是人没有摆脱野蛮的象征,真正的人不能像野兽一样,为了生存而在苦苦挣扎,人越来越走向文明,应该更多的是包容、是仁慈、是善良,有更多的时间去享受生活……”
这种可怕的人生观,让他一辈子不屈服于一切,只能穷酸而又高雅地活了一辈子,要知道现实中当一个人还饿着肚皮的时候,是根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讲究色香味,这时就是只是一碗没有放油和盐的面,也能吞得下去的。
一切不是他讲错了,而是他太超前了,像夸父追日一样,最终渴死在了路上。
一直到晚上近12点,一切才渐渐地平息下来,二狗子跑来找阿林:“晚上睡你那。”
这让阿林格外惊喜,有个人作陪,自己惊恐的心安定多了,房间的灯不敢关,本想跟二狗子聊聊往事,结果这家伙一倒下床,呼噜起就响起了。二狗子就在自己的边上,但自己却怎么也不敢闭上眼睛,当眼睛闭上时,自己的世界倾刻就变得一片黑暗,恐惧像一只蹑手蹑脚的野兽向自己悄悄靠近,吓得他又猛烈地睁开了眼睛,但灯光仍然明亮,外面一片安静,二狗子张着嘴,一阵阵呼噜声此起彼伏,打得不亦乐乎,几番折腾,最后还是架不住袭来的困意,终于让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