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雪下得特别大,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着淡淡的烟雾,像谁仰面朝天躺在雪地里,悠闲地吸着烟。
临近春节,外出的人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涌回到乡村,“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总在村里不同的角角落落响起,那炸完后的红色鞭炮屑,在这纯白纯白的雪地上格外显眼。
往年到这个时候,堂爷爷家是全村最热闹的时候,基本上每户人家都会捎上红纸,配上几包好烟,往堂爷爷家里赶,那条本来不宽的泥巴路,如果是下雨天,都会变得一片泥泞,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但近些年这种场景越来越看不到了,特别是今年,外面已是一片热闹,但堂爷爷家却格外冷清,变得门可罗雀了。
那条通往他家的路上面的雪,一行脚印还是堂爷爷老婆早上出去时留下的,深浅不一的两行,像一排窟窿,都已结成了冰。
门口的苦莲子树树叶今年由于气温低,已落得很彻底,那繁杂的树丫光秃秃的,像一个发呆的人,仰头茫然地看着这灰蒙蒙的天空,几个已干枯的苦莲子欲断不断地垂挂在树梢,或许一点点风就可以把它们吹下来。
往年,还有几只吵闹的麻雀在这里觅食,然而今年,格外的安静,堂爷爷推开一点门,想看看他的老太婆回来了没有,但风从门缝里拼命想挤进来了一样,外面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倒看到苦莲子树下躺着一只麻雀的尸体,嵌入在已开始结冰的雪地里,只露出一点盖着羽毛的麻灰色的脊背。
堂爷爷近期咳嗽得有些厉害,不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方巾捂着嘴,把自己的嘴堵住,整个身体都在颤抖,脸憋得比写对联的红纸还要红。
当阿林和父母一起踏进堂爷爷的家里,打开烤火间的门,一股烟让眼睛有些受不了刺激,下意识地眯成一条缝。
他眼前还是一片漆黑时,却听到堂爷爷的招呼:“哟,阿林啊,回来了。”
堂爷爷看到阿林时,本来一个人慵懒地窝在火边,一下子想从椅子上爬起来。
“不要动,不要动。”阿林的父亲一个箭步上去,按在堂爷爷的肩上:“身体不舒服,就不要动,阿林回来了,过来坐坐。”
“那你们就不要客气了,咳咳……”堂爷爷看上去有些身体虚弱,他不停地边咳嗽边说着:“老了,天一冷,就有些扛不住。”
烤火间门关得严严实实,这样暖气才不散出去,但里面却是烟雾绕绕,墙壁早已被烟熏得黑乎乎的,小屋子里没有开灯,把门关上,就更黑了,只有那鲜艳的火苗在不停地跃动着,照在人的脸上突明突暗。
堂爷爷本想说点什么,但马上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从躺椅上坐了起来。
阿林马上过去扶着他,帮他捶着背,来缓解他的咳嗽。
堂爷爷的身躯自然地搭在阿林的手臂上,但感觉他的身躯轻飘飘的,从肌肤里还透着一种冰冷。
从阿林一回到家,本来全家欢天喜地的,但一谈到堂爷爷的事,很少吵架的父母两个人却起来争执。
“堂爷爷脾气是有点硬,其实能写这么一手好字,去卖对联又不丢人。”
“真是妇人之见,堂爷爷不是说了吗?只有落魄的穷秀才才会去卖字。做人当然要有骨气,不能什么钱都想着去挣。”
“你看看镇上,现在排队现场写对联的人都成一条街了,大家都不觉得丢脸,干嘛这么固执,我看他们这些人写的字啊,跟堂爷爷比,真是差得太远了,他出去,生意准好。”母亲明显不太赞同父亲的观点。
“那些都是什么人啊,怎么可以跟堂爷爷比。”到底那些人跟堂爷爷比有什么不同,其实父亲也说不上一个字来,一急就掏口袋找香烟,结果掏出了一个空盒子,父亲把整个口子撕开检查了一遍,确认里面的确没有了,才拧成一个纸团,扔在了墙角。
母亲下意识的边去房间拿香烟,边继续唠叨着:“人啊,观念要变,我如果有堂爷爷那手好字,我早就摆个摊卖对联了,一个春节下来,收入还是可观的。”
“不要听你妈说的,堂爷爷讲得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种小摊小贩的行为,是上不了台面的。”父亲仍然不坚持母亲的观点,像圣人一样,教育着自己这个宝贝儿子,在他的心里,自己大字不认识两个,做了一辈子老老实实的农民,但希望儿子能体体面面的做人上人,在这个根深蒂固的观念里,所以有学问的堂爷爷说的任何一句话,他都会一字不漏地捧为圣旨一样引用。
后来阿林才知道,堂爷爷近来跟儿子全家闹得不可开交,就是因为春节临近了,二妞的姐想利用堂爷爷一手好字,在门口设个摊,卖对联,增加一些收入,但堂爷爷坚决不同意,他感觉这样太掉身价了。
本来不去就不去吧,无非少挣了几个对联的钱,但隔壁的二妞却看到了这个空子,请了几个字写得不是很难看的人来现场写对联、卖对联了,其实整个村里随着改革,无论是人观念,还是经济条件,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不再为了终年能填饱肚子发愁了,所以在人际关系上,很多人宁愿掏钱去买一幅对联,也不想再像以前一样,捎上烟酒,带上笑脸找堂爷爷写一幅对联,省心省事。
所以即使那不如流的书法,也仿佛切中了这一波商机,一下聚集了差不多全村来来往往的人,看写对联的、买对联的,让二妞的店里门庭若市,热闹非凡,并且临近春节,平时拮据的农民仿佛也放开了手脚,顺便大包小包购买年货带了回去,这让边上堂爷爷儿子的店里显得更加冷清,也让他们急红了眼,又吵着堂爷爷摆摊写对联,以他的书法功底和在村子里的威望,他这张老脸一露,多少都要给些面子,那不是可以彻底扭转乾坤,让自己可以把这生意抢回来,结果两口子苦口婆心,软硬兼施地说了一天,还是被堂爷爷拒绝了,见如意算盘落了一个空,这让堂爷爷的儿子全家气急败坏,特别是二妞的姐,左一个老东西,右一个老东西,把所有的脏话和气愤都发泄在堂爷爷身上,特别是堂爷爷的儿子气得冲出门时,还把用了多年的热水瓶狠狠地往门口一扔,一声“嘭”的闷响,热水瓶的瓷片散了一地,银光闪闪,堂爷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始终没有露面,只有他老婆站在门口,看着气乎乎远去的儿媳的影子,老泪纵横,但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把那个热水瓶胆已粉碎了的暗红色塑料壳捡了回来。
好几天堂爷爷就躺在床上,头上盖了一条毛巾,虽然村里人很多都不太前往堂爷爷家了,但阿林的父母仍然一如既往地过去,特别是这段时间,更是频繁地照顾,因为在父母的眼里,他仍然是一个学富五车的能人,只是时运不济,落魄了而已,这改变不了他仍然是阿林父母心目中有才华和学识的,认为最值得去尊重的人。
阿林回来的第二天下午,全家就去看望堂爷爷了,堂爷爷的老婆这时也刚好拿了几个雪梨赶回来,就忙里忙外地将梨切片熬成了水,放上冰糖,给堂爷爷来了一碗,说是可以镇咳。
坐在火堆边上,堂爷爷伸长着那嘴去喝热梨水的样子,还有堂爷爷老婆站在光线有些黑影的地方,看他堂爷爷在喝着,她像一个忠实的奴仆,无论荣辱、无论喜悲,她都静静地站在堂爷爷的旁边,像一个影子一样,不离不弃。这场景让阿林既感觉到熟悉,又暗暗地透着一种悲凉。
当起身告辞回家时,天已黑了,外面由于雪的反光,到处却亮得有些刺眼,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整个小村庄已渐入安静,放眼望去显得格外空旷,只有阿林和父母踩在雪地上,那“卡嚓—卡嚓……”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